【摘要】“无名化”叙写是冯至创作的一个特点,即不选用名山大川、日月星辰等富有人文内涵的景物来叙写,却采用不知名的、普通的,甚至是模糊的东西来呈现。这篇散文中冯至追求自然本真的风物,风物的无名、人物的普通、历史的模糊等,都体现了冯至“无名化”的叙写,而无名的背后却是冯至生命意识的表达、家国伤痛的反映。用问题链的形式不断追问,探究“无名化”叙写背后的深意,以达到思维进阶的目的。
【关键词】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无名化”叙写;生命意识;思维进阶
【中图分类号】I2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7-0033-04
【基金项目】本文为江苏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2021年度立项课题“指向思维进阶的高中语文‘跨任务群学习实践研究”(项目编号:D/2021/02/63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冯至曾经在他的散文集《山水》后记中写过这样一句话:“山水越是无名,给我们的影响也越大,少数的人物也多半是无名的。”在这里他谈到无名山水、无名风物对自己的巨大影响,因而他的写作常常带有一种“无名化”的风格,即不选择名山大川、日月星辰等富有人文内涵的景物来表达对自然、对生命的感悟,而只选择那些普通的风物,例如第五段中的小溪,阿尔卑斯山上的鼠麴草,山上俯拾即是的菌子,从异地迁来的有加利树,树林里的野狗以及平静夜里的麂子,这些当地很常见的景物来呈现。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是一篇散文,作者是著名的诗人冯至,编入了冯至的散文集《山水》,曾选入部编版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作为诗人,冯至的诗歌创作为人所熟知,尤其是《十四行诗》,那么冯至的散文也难免带有诗歌的风格。在这篇散文中,冯至追求自然本真的风物,专注于普通事物的原生态描写。他选取了山上的小溪,阿尔卑斯山上的鼠麴草,山上俯拾即是的菌子,从异地迁来的有加利树,树林里的野狗、平静夜里的麂子等自然风物,这些风物或是无名,或是有名却普通平凡,因而呈现出一种“无名化”的写作特点。在此基础上,冯至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不断荡开思维联想,借助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将自己对山村的感悟表现出来。
一、思维导图:
“无名化”写作的具体表现
所谓“无名”,顾名思义,或是没有名称,或是有名称但姓名不为人熟知,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冯至的“无名化”叙写即表现为风物的无名化、人物的无名化和历史的无名化。
(一)风物的无名化
冯至追求自然本真的风物,正如他在《山水》后记中所言:“对于山水,我们还给它们本来的面目。不应该把人事掺杂在自然里。”诚哉斯言,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这篇散文中,冯至“无名化”叙写最直观的表现即为风物的无名化。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第二部分,也就是第5—10段,着重描绘了山村中的六种景物:阿尔卑斯山上的鼠麴草、山上俯拾即是的菌子、从异地迁来的有加利树、树林里的野狗以及平静夜里的麂子。
在第五段,首先描绘的是小溪的水源,作者写道“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这里既点出小溪的特点清冽、养人,也由此联想到它曾养育过昔日的人们。冯至在文章中还引用“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冯至借用这首词,表达出自己与山涧小溪“彼此的生命都有些相通的地方”,由此领悟到人类声息相通的哲思。
接下来是鼠麴草,这是一种来自欧洲的名贵小草,常年生长在阿尔卑斯山脉高处,默默无闻,卑微地在杂草中生长,作者点出小草的特点谦虚、纯洁、坚强。后面又联想到少女、村庄,无名的少女、叫不出名字的山村,凡此种种都是一种无名化的写作,无名的小生命,默默积蓄自己的力量,面对无量三千大世界,心无挂碍,不言一语,只是默默承担着所有,表现出一种生命的宁静之美。
而后是俯拾即是的菌子,五颜六色的菌子点缀民族的童话,也滋养着山里的人们,让人感悟到生命的美好。有加利树则每一瞬间都在生长,它虽然有名有姓,但平凡普通,虽然是外来物种,但也算不得名贵,冯至面对有加利树,感觉就好像面对着一个崇高的圣者,内心当中只有无尽的崇敬,虽则感到悚然,但这其实正是崇高感带来的,在有加利树面前冯至只感觉到感到生命的渺小。更有野狗的嗥叫,威胁、吓人,人在自然面前身不由己,表现出生命对疾苦的恐惧。
最后是麂子的嘶声,在平静的夜里,麂子的嘶声代替了之前野狗的嗥叫,虽然温良机警,但是如此也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终究还是难逃人的诡计。作者由此也联想到幻境、死亡的可怕。
凡此种种,山上的小溪、阿尔卑斯山上的鼠麴草、山上俯拾即是的菌子、从异地迁来的有加利树、树林里的野狗、平静夜里的麂子,或是无名无姓,或是平凡普通,都在诉说着自己的生命感悟,扩大了生命的表现空间,而并没有局限于某一种,也不介入人事,而仅仅是单纯从自然风物出发,抒发自己对生命的看法。
其实,就以有加利树为例,它带来的惊悚感是美学上“崇高美”的最直观表现,野狗的嚎叫,虽则威胁生命、给人恐惧,但这的确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也正體现了冯至“自然本真”的风格特点。麂子的死亡也是自然的优胜劣汰,它的衰败、脆弱也是客观事实,冯至不介入人事,单纯写风物,还原自然的本来面貌。
(二)人物的无名化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出现的人物也多是无名无姓的普通人物,比如第三段中出现的砍柴的樵夫、背松毛的路人、牧羊人等等,这些人都是随意选取的无名无姓之人。
再如第六段,写鼠麴草时提到的牧羊女,冯至描绘了这样一幅图画,夕阳西下,有一个牧羊女静静地坐着,她在山顶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无闻,又好像在那里缝什么,专心致志的样子。虽然是牧羊女,但是她却没有过多关注自己的羊,只是自己独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四周都是山,一望无垠。这里冯至描绘了一个唯美的“村女牧羊图”,图的重点是广袤的山脉,而牧羊的村女只是图的一小部分,她作为一个无名化的人物,应当要模糊化处理,她不应该是图的主体。渺小的人物才是“无名”的表现。
而冯至设置这个“村女牧羊图”的意图,其实是想通过这个无名的牧羊女和鼠麴草一起相互印证,都是渺小卑微的存在,就如同消逝了的山村,它们始终抱着自己的质朴,春去秋来,没有言语,只是自己承担着一切所有。作者通过叙写无名之景、无名之人,从而表现他对永恒自然的感悟,表达自己对生命的意义。
其实冯至深受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他特别喜欢里尔克,当然我们还可以从加缪的作品中窥见一二,作为存在主义的代表,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也塑造了一个弱小卑微的存在——西西弗斯。作为一个弱小的人类,西西弗斯无力对抗神明,但即使是面对日复一日毫无意义的推石头上山,他也依旧从中找寻自己的价值,这也正是启示我们对抗虚无、对抗人生的无意义。这也与“村女牧羊图”中的女子相契合,二者对比,可以感悟到无名人物背后的意义。
除此之外,文中也多次提到山里的人们,诸如第九段中“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抚慰病儿的寡妇”等等,也大都是无名无姓的存在。也正是叙写这些无名无姓的人物,才使得情感更具有普遍性,从而引起更广泛的共鸣与共情。
(三)历史的无名化
仔细研读《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我们不难发现,冯至在其中很少谈到未来,而大多情况下都是立足于当下的时间段,对过去进行追忆,对过去进行怀想,因而冯至在这篇文本中对时间的叙写呈现出一种模糊化的特征。
我们可以尝试用思维导图的形式来进行概括,详情见图1。
冯至立足于当下,不断对过去进行怀想、追忆,从思维导图1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这种追忆是单向的,始终是一个方向。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追忆无法得到回应,始终是自己在沉思,当陷入情感无法自拔时,就形成一种深沉的忧郁之情,深沉忧思。冯至亦是孤独的,他孤独地站在这里,观望着消逝了的山村,无人回应。
我们亦可以进行对比,从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中得到启发。
李商隐在《夜雨寄北》中有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人立足于此时的当下,设想未来的情景,两人共剪西窗烛,然后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段,夫妻二人又开始谈论当下,谈论此时此刻巴山夜雨的相思之情。
我们再把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呈现的思维脉络与之对比,不难发现冯至是单向流动,而李商隐是双向回环的圆形结构,一个是得不到呼应,一个是得到呼应回到原点,因而我们可以感受到冯至的心情始终是沉思忧郁,得不到疏解,而李商隐的心情可以得到回应,是可以纾解的。
二、反向推导:
“无名化”写作的原因分析
对于冯至“无名化”叙写的原因,我们可以针对它的具体表现进行反向推导。分解问题,用其他问题来启发。
针对“风物的无名化”,冯至为什么不选择名山大川、日月星辰这些典型的富有人文内涵的景物?由冯至的《山水》后记,我们可以看到“爱慕那些还没有被人类的历史所点染过的自然”,由此明确冯至生性追求自然,崇尚本真,因而他的诗文中也大多用无名化的风物来表现,不掺杂人事的风物更能体现自然的特点。
针对“人物的无名化、历史的无名化”,文中出现的人物为何都是无名的?甚至连历史都是过去模糊的历史?难道真实不好吗?同样,我们在冯至的《山水》后记中也可以找到痕迹,“后方的城市里不合理的事成为常情,合理的事成为例外,而荒淫无耻者却好像支配了一切。”我们从冯至的描述中可以看到,真实的人物、真实的历史往往更残酷,因而冯至不忍提及。
冯至为什么光写欧洲、澳洲,却不涉及中国?为什么不选用中国本土常见的风物来描述?可以用思维导图来呈现,详情见图2。
从图2这张思维导图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冯至续写的地区大多是碎片化的、零散的,而不是整块的区域。零散的地区就会带来一种碎片破碎之感,也进而让人感受到情绪的不完整、忧思之情。我们可以联系背景,从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可以略窥一二,冯至在文末写“1942年,写于昆明”,此时此刻,国土破碎、民不聊生,整个中华大地都陷于战火之中,而冯至也不例外,他举家避难搬迁到深山之中,经历战火,他更对国家的完整性有深切感受,因而也激发了他的家国之思。冯至之所以不写真实的人物与历史,他不是不想写,他很想写,但是理性又让他克制下来,同时他也不忍心再揭开伤疤,因而采用无名化的写作方式来规避自己的这种伤痛。
当然,也可以从文章中得到解读,“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联。”虽然物质消逝,但生命的品质却留下了,这些品质借助风物留存,与冯至关联,给冯至以启迪,启发他思考生命,从而表达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
三、思维进阶:
“无名化”写作的思想内核
推究冯至自然本真和家国情怀思想的内核,我们不难发现,除了他深受西方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似乎也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分不开。
(一)西方存在主义
分析“无名化”叙写的表现时就已经提到,冯至深受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他特别喜欢里尔克。冯至出生时家族已经衰败,是一个败落的盐商之家,虽则破落,但对冯至的教育还是比较重视的,幼年的冯至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认真学习,后考入北京大学攻读德文。
1930年10月,二十五岁的冯至为求学漂洋过海,远赴德国留学,在那里他接受了西方存在主義思想的熏陶,他聆听哲学家亚斯贝斯的教诲,学习到了系统的现代主义文艺,他的哲学思想也日趋完善。在这种学习的引导下,他的创作风格也表现为严谨沉思,带上了存在主义哲学的烙印。
存在主义认为人存活于世是无意义的,在偌大的宇宙中,人本就是卑微渺小的存在,无论生还是死,都没有什么意义与价值。既然人生虚无、荒诞,那么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但是存在主义的核心就是要对抗这种虚无,反抗这种无意义的生活,人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力,自我塑造、自我改变,从而发现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冯至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塑造了“牧羊女”形象,牧羊女本身就是一个卑微的渺小的人物,她始终静默,无言观照着一切周遭。我们研读加缪《西西弗神话》也可以看到相似之处。作为一个弱小的人类,西西弗斯无力对抗神明,但即使是面对日复一日毫无意义的推石头上山,他也依旧从中找寻自己的价值。这与“牧羊女”相契合,从中可以看到冯至思想中存在主义的痕迹。
(二)中国传统文化
冯至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是分不开的,可以说他的思想中融合了“儒释道”三家的精神,这其实在分析写作原因时就已经能够发现。
我们联系背景,从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1942年,发现此时此刻的中国正是日寇侵略、国土沦丧的时候,国土破碎、民不聊生,整个中华大地都陷于战火之中。在这种情况下的冯至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为避战火,他举家搬迁到深山之中,四处流浪,因而他对国家的完整性更有深切感受,这也激发了他的家国之思。
事实上,在抗战时期,冯至深耕文学,他选择了大诗人杜甫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钻研文献,努力为杜工部写一部客观真实的研究性传记。之所以选择杜甫,其实也和他思想深处的“儒”分不开,杜甫感念时艰、忧国忧民,而冯至也是如此,渺小的民众无法躲避时代的洪流,面对战火,只能无声叹息,冯至对此表现出自己的同情与感悟。这种坚韧之情,在文中表现为平凡的鼠曲草,默默不语,承担着一切。再者,这无名的小生命,面对无量三千大世界,心无罣碍,不言一语,也与“佛”家相契合。“牧羊女”不言语,默默观照一切,这似乎又有“道”家虚静守一的痕迹。
我们可以说冯至“无名化”写作的背后,其实是多种思想的交融。西方的存在主義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互渗,形成了冯至既追求自然本真,而又深思忧郁的风格。
四、结语
冯至的作品向来内涵丰富,读起来也会感觉十分难懂,因而我们可以进行拓展阅读,将冯至的多部作品进行对比阅读,当然还可以将相关联的作家作品放在一起读,诸如加缪、里尔克等,在连读中深刻感悟冯至“无名化”的叙写风格与生命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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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陆阳,男,中学二级教师,任教于江苏省海门中学,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