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6日上午,我们从长沙下榻处步行到念楼时,正好是约定的9点。只见门口右上方竹刻“念楼 鐘寓”,就敲门。一位大姐开门,忙让我们进屋,并自我介绍说她是锺叔河先生的侄女。
“是邱振智来了吗?”传来锺叔河老浑厚的声音,他一面喊一面从书房走向客厅了。
只见他短发如雪,戴着黑框眼镜,身着白色的圆领短袖,穿着浅蓝色的半裤,非常随性,满脸笑容,精神矍铄。我们相互问好,我忙走上前,与锺老紧紧握手。虽是初见,恰似重逢。一位虔诚的读者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编辑、学者、前辈。昨天坐动车从闽西漳平到长沙只用4个小时,但期待这一天的奔赴却很久很久。
终于见面了,能亲炙謦咳。锺老招呼我们坐下。念楼即廿楼,第20层楼。因为每套房子外观一样,为了辨识,锺老取谐音为“念楼”。不久寓名渐渐成了外号、笔名,赫赫然。近年两卷本《念楼学短》洛阳纸贵。自2003年,资深出版家范用建议锺老印行《学其短》以来,这套书就颇具影响力。
锺老的家很简洁。客厅两侧是高到板顶的大书架,摆满各种书籍图册。西端的角落摆着小玻璃茶几和几张靠背座椅,还有一张台球桌。
锺老对我儿子说:“当时你爸与我写信时比你现在还小。时间过得很快,你都长这么大了。”
当年写信给锺老的情景即刻浮现在我脑海中。那时候,我读了锺老编辑的周作人《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知堂序跋》和《曾国藩教子书》等书后产生一些疑问,于1989年3月写信给锺老——他是责任编辑(我不知道他是声名鹊起的岳麓书社的总编辑)。当时我才20岁,初生牛犊,贸然写信。没想到锺老立即回信答疑并对我加以鼓励。捧读来信我兴奋不已,以后每每把与家人朋友共读锺老来信当作乐事。1991年我去信说买不到急切想读的《曾国藩与弟书》,作为编者,他竟把唯一的一本缺了扉页的书寄给了我。我收到后激动难抑,情形烙印心中。以后不断读锺老编的书,又读到他写的书,也读到别人写他的书或文章。我对锺老的道德文章、学问胆识日益了解而愈加敬重。1993年元旦锺老惠赠他的大作《书前书后》,以后又不断惠赠新书。
我与锺老交往的过程即是我成长的过程。在我成长路上,锺老是引領者。我师范毕业后在农村小学任教,锺老来信说:“但于读书、思考不仅无碍,且会有益。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在我意志消沉时,锺老来信说“有志青年在世上本就不多,应该珍惜自己的一点识力,多想一想这个国家,这个时代”,使我振作。在我因感情受挫而情绪低落时,锺老用刘克庄的词句“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劝慰我。过了十几天,他又抄录刘克庄《玉楼春》整首词送我,并开导我“男子当心念大地山河,民生疾苦”,“为儿女之情而过于感伤,非唯不宜,且不值得也。”后来我结婚寄去喜糖和花生,他赠书一大包祝贺。2001年将编《学其短》,他将剪报两份赠我,并勉励我“后来之英,端赖君辈,望继续努力”,令我惶恐。锺老知道我从事教育工作,曾特意寄赠他和夫人朱纯合编的《过去的大学》一书,并在扉页上题写:“民国时期的大学,有许多经验。那时的大学老师和大学生,还有大学校长,不少是可以取法的。你的学生都会要考大学进大学,所以这本书对你可能会有用处的,特寄奉一册,请留作参考。丙申岁首日。”
2019年锺老惠赠我一套3册《念楼学短》儿童版的新书:《给孩子读经典》《给孩子读故事》《给孩子读短信》,这套书配上了彩色的插图,学生们极感兴趣,争相阅读。把文学的力量传递到年轻一代中去,这是多有意义的事。
20多年前我订了好几年《读书》。在这本杂志中读过锺老谈金性尧《炉边诗话》的文章,也读到萧乾写的《湖南出版四骑士》和张中行写的《书呆子一路》等,特别兴奋,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增加了我对锺老的认识。锺老曾用梁任公集联的一半即辛弃疾的“更能消几番风雨”与姜白石的“最可怜一片江山”要张中行先生书写条幅,足以窥见他的爱国情怀。
锺老很早就写了他的电话号码给我,嘱咐我有事可以打给他。可我害怕听不清锺老的湖南腔普通话会闹尴尬,就一直不敢打。有一天下午,天气阴沉,我在城里的某书店淘书,突然接到陌生电话。接起来一听,竟是锺老打过来的!听得懂他的话,我好激动。通完话,心里暖烘烘的。通话的内容已经忘记。自那以后,我们打过很多次电话,我对锺老浑厚的湖南腔普通话变得非常熟悉了。
他得知我工作不久后参加自学考试,非常赞许。我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从专科到本科。1994年专科毕业调入中学任教,他为我感到高兴。2017年,锺老又惠寄海豚出版社版《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并题记,说我“曾为笺释撰写论文,对周氏儿童研究深有理解,亦难得也。赠以一册,请留作纪念”。
锺老在新中国快成立之前,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到了《新湖南报》(《湖南日报》前身)工作。1956年,因为历史原因,他以拖板车和在工厂画图纸为生,后又在牢狱中度过十年。1979年彻底平反后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做编辑。1985年调入岳麓书社当总编辑。
1980年8月,他编辑的“走向世界丛书”第一种《环游地球新录》出版,之后平均一个月出版一种。第一辑共36种,于1986年出齐,总印数超过了70万册。这套近代中国最早走出国门的先行者的著作一出版,就产生很大反响,获第一届中国图书奖。他为各本书所写的导言也很精彩。钱锺书先生建议他把导言集中起来单独出版,并主动为该书作序。这种事钱锺书先生平生只做过一次。他在序中称赞锺老说:“我的视野很窄,只局限于文学,远不如他眼光普照,察看欧、美以及日本文化在中国的全面影响。”
锺老在20世纪80年代初即策划出版《曾国藩全集》,后来成功地形成“曾国藩热”;他执着于出版事业,离休后并未止步,历经十余年后,于1998年,终于完成周作人散文全集的出版。2016年,完成“走向世界丛书”出齐100种的夙愿(当年只出36种)。萧乾先生称锺老是长沙出版界四骑士之首。1993年锺老荣获第三届韬奋出版奖。
同时,他还笔耕不辍,《青灯集》《笼中鸟集》《小西门集》接连问世,至《念楼学短》出,名声似更盛,而纯真朴实如故。
早在1989年,我曾恳请锺老题赠,锺老谦称字丑“不敢做”。以后我不敢再提,直到去年通电话时再请,锺老爽快答应。过几天寄来。内容相当精辟,是他自己的生动写照,应作为我的座右铭:“有补于天地曰功,有益于世教曰名;有学问曰富,有廉耻曰贵,是谓功名富贵。无为曰道,无欲曰德;无习于鄙陋曰文,无近于暧昧曰章:是谓道德文章。有功名富贵固佳,无道德文章必俗。”
在我出神的片刻间,锺老侄女给我们每个人一瓶矿泉水。我们与锺老拍了几张照片后,锺老招呼我坐到他旁边。他拿出几本书,说:“这本书送给你,其他的都送过了,我有登记。”这是去年出版的《谷林锺叔河通信》。他送我儿子一本《学其短画本》。我拿出从漳平家里带来的一册锺老编的袖珍本《曾国藩教子书》,这是锺老于1995年赠予我的。我请锺老在扉页上题字作为纪念。他题字一如往日,字体虽小却有力,布局自然,显示资深出版家的涵养。
锺老书信结集出版,除了今天送的这本外,还有2019年出版的《锺叔河书信初集》。锺老说:“信写了给人家就是他的了,有的人愿意拿出来出版,有的人不想拿出来公开,我都尊重他们。有些人没注意保存,随便丢,就不存在了。出版的书信大概只有十分之六。”
锺老让我们多吃西瓜解暑,过一会儿又让他侄女端出早晨特意嘱咐去买的罗莎蛋糕,还另外准备两袋让我们带走。锺老真有古仁者之风。
这时,我摆上从家乡带来的茶具,用沸腾的水泡开漳平水仙茶,顿时茶香四溢。我为锺老奉上一杯。锺老今年91岁,喝茶会睡不着,今天却也破例喝兩杯。这两年他屡屡叮嘱我不要再寄茶给他,而此前他是喝惯漳平水仙茶的。每年我都会寄给他一些茶叶,他总寄赠大作给我。在书香与茶香交织中我们已神交33年了。闲聊时,锺老又说他还是觉得当初那白纸包(2006年后用特制的热封型茶叶滤纸包装)的茶叶最好。那是我父母亲手工做的茶,锺老在信中多次念叨过的。他称赞漳平水仙茶有“土膏露气”。
我们随意地聊着天。锺老对我儿子说:“喝茶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阅读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又说:“汉字很了不起,我们有汉字才有伟大的文明。全国各地的方言不通,隔一段路各自说话就不会通了,但汉字都一样,彼此就联系在一起了。现在普通话确实很重要。中国文化的作用太大了。欧洲的面积跟中国差不多,但它有几十个国家。”
聊得有点久了,锺老领我们参观他的各个房间。这套房子地处长沙一中旁,在市中心,在狭长且有转角的阳台上眺望,公园风景尽收眼底。在他夫人朱纯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帧照片,面容慈祥,双目有神。她2007年去世,我去信锺老表达悼念之意。锺老回信感谢,并附寄小刊《芳草地》一本,中有朱纯纪念文章数篇。而远在1991年6月,锺老来信道及“我老伴下月会到福州、石狮、厦门一线旅游(她已离休了),可惜漳平不会下车,不然可以要她看看你。”我非常感动。次年1月来信说老伴去年旅游没到福建,而是去了东北和俄罗斯。
他虽然高龄却还在工作。如今,他在整理自己的作品。他说作品再改改,有些是错误纠正一下,有些并没有错,但可以改好一些。这种严谨做事作文的态度让人肃然起敬。他没有助手,不会使用电脑,没有智能手机,不玩微信。
锺老会晕车晕机,很少旅游。北京去过4次,美国1次,浙江去过几次(大女儿当时在浙江大学工作)。我问:“您到过福建吗?”他说:“没有。”
较早以前的多次拜访计划就不提了。2019年暑假本来拟有长沙之行,后因俗务缠身,只好作罢;同年底,我等到一个好机会,联系锺老,恰好他在国外的女婿回来,已经安排好周末的聚会,只能改期再约;2020年春又不能出门,暑假末,联系锺老,彼时他又因某个事情阻我前去。
到年底,我洗了几张照片寄给他——早先我们曾互赠过照片——免得见面时认不出我。其中有一张是我挑着两箩筐油茶籽的照片。他收到后打来电话夸我精神很好。我从教为业,有人说老师的白发是粉笔染就的,我不敢苟同。然而岁月悠悠,我从满头黑发到白发纵横,干脆剃了光头。锺老说:“有什么关系,在我们湖南,光头有福气!”
今年暑假得空时一联系,一切顺利,就从九龙江畔的闽西漳平奔向湘江边上的长沙念楼。2000里关山阻隔,33年书信交往,2小时会面——萦绕我心中几十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用锺老题在新赠书上的诗来自勉吧:“三十三年通信人,如今一面喜相逢。文章千古情长在,祝君越活越精神。”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