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池
1
“厍”这个字本来就显得很孤独。这是一个古老的汉字,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姓,也是一座孤村。我是在一本方言书里巧遇这个字的。少数或者微小本来就有孤独的意境。我执意要用这个字写一个很长的故事。我相信很多人会懂得其中的意味,因为每个人心里一定都会有一座很小的村庄。
人在他乡除了方言难觅,已经无可怕之处。城市越来越高大和繁复,但似乎又越来越相像。就像是个大块头,外表上没有个性,内里也不再会别有洞天。无非是喧闹、昂贵以及快速,这些都并不是特别之处。这些可以迅速传染和复制的形势和情绪,几乎像是一场疫情肆掠到大地的角落,所有的村庄都未能幸免于难。如果还有一点残余的力量可言,那就是顽强地搅扰在嘴里的口音。在普通话甚至外国语流行的城市里,听到方言是会令人胆怯和紧张的。别人的方言是一种秘境,自己的方言则可能是一种幻境。它们都来自某一个具体的村庄。也许这些村庄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方言里又顽固地存在着它们的遗址。
我所在的城市安卧在大运河以东的平原上。淮河与长江就像是它的两条时空的界址。这里也是一个巨大的村庄,有自己的腔调和言语。无从考证当年语言学大师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从这座小城出发,在北京城为官修书的时候,是用什么样的语言和天南海北的士子以及朝堂上的帝王对话。王氏父子是靠语言文字吃饭的。他们当然会精研无数的书本和语言,但最珍贵的一定是自己老家的方言。这个城市是一座方言的孤岛,至今还保留着古老的仄声。这是一种土气,也更是一种福气。人们借此能够回到苍茫的古韵里去,发现许多证据和秘密。打开一扇古老大门的钥匙,可能只是一口难以轻易辨识的方言。
单厍事实上并不能完全算是村庄。在平原上的俚语中,它是指一个独立在村庄以外的屋子。一个屋子能不能成为一个村庄?如果可以,一个村庄也可能算是一個族群的屋舍。一座城市如果以某种方言来圈定,也是一个独立的村落。那些来来往往的事实和虚无的高楼大厦迟早都会坍塌,隐藏在口音里的密码才是铜墙铁壁。就像“单厍”这个词语,只有方言才能读出准确的意义和味道。那种精准的国际音标都可能无法表达得确切与深刻,就像是活在里下河水里的鱼,源源不断地印证着光阴的恒长与烂漫。
方言就像是人的脸色,是带着情绪的。通用的语言显得刻板而拘谨。它们所带来的沟通是礼貌与体面的,掩藏了自以为是的情绪。就像村庄被用各种时髦的材料修饰一新,找不到原来蛮横而坦荡的样子。这对生活也是一种巨大的损失。村庄不再像村庄,而城市里却又多出无数单厍,那些由孤独的房子形成的村落是我们新的安身之地。
我在城市的第一处住所在顶楼。彼时小区所在的地方仍是郊区。最大的难处是没有像样的道路,四野仍能见庄稼和农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来帮我搬家。他们用从村庄带来的力气将一应家具电器背到五楼去,并且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样的房子白送也不要。他们在平原上生活惯了,所有的方向都是平行于大地的,他们不愿意向上生长。即便是他们信赖了一辈子的庄稼,也有这种脾性,断不会生长出超过祖辈遗传的高度,且只有平行于土地时才算得上收获。所以,他们愿意相信平地,最后一生也归于坦荡的大地。
向上成为城市的现实,也是某种隐喻。向上去生活就要离开原来的平地。我用文学的方法安慰自己:这可以抵达“手可摘星辰”的浪漫位置。至于那窗外土地上的农田,更是当年汪曾祺先生写给老家“稼禾尽观”的意境。他是个城里人。城里人不能用土生土长这样的定语。他见过的庄稼一定也不多,只是在城里听说的样子。他后来站在文游台上写下这几个字,也不能证明他和乡土有什么关系。城乡之间当然有某种被界别甚至阻拒的关系。乡村的孤独是放在脸上的,而城市的单元门内隐藏着单厍般的自我。
我在五楼住了15年,因为孩子读书而离开,走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离家的感觉。尽管这里的人群比村庄更密集茂盛,但就像是楼道里十多个门户的空间聚集只是形式,那些门却总是关着的。我在离开之后才知道对门住的邻居是本系统的同事。我们虽然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将此归类于冷漠。城市确实疲于奔命,虽然有些忙碌最终也是幻境,但一直向上的节奏催着人们愈加陌生。大多数人心里明白,既然当年傲气地离开村庄,就不能再背着行囊返乡——进城,注定是一条不归之路。
我经常站在顶楼观望城市里的灯火。我知道自己也成了其中一盏。尽管我们曾经将麦子带来种进花盆,但老家请来的那些泥土已经失去了务实的能力。它们只能在城市的顶端发出一些虚空的抒情。15年前楼下的土路已经消失,逼近的楼群也将土地赶出了视野。本来这些土地在近郊显得笨拙而尴尬,后来它们竟然也在沧海桑田的变幻中成了同伙与主角。留下的是鳞次栉比的虚浮成语,是一处处比村庄还要孤独的单厍。正是这些无尽的孤独浇灌了无数城市的狂欢。
2
我与村庄打了20年交道。如果加上祖辈的讲述以及我道听途说的故事,能勉强恢复它近100年的样子。之所以要这样去想象和推理一座村庄的前世今生,是因为我觉得它更像一座巨大的城池,隐含着无尽的情绪和道理。每一个人都需要这样一座村庄,尤其是我们在农村的户口簿上被除名,无奈地成为一名不需要粮油关系的市民,可心里又清楚每一个日子都是由粮油的生长与供给支撑的。
南角墩的地势并不明显地突兀,或许大地的平坦隐藏了高低落差。从村庄里的传说来看,被方位限定的“墩”应该是高拔于其他村庄的。村庄的内部也有局部高耸的地势。这并不十分适合人们择居的心意。人们喜欢东南角,但并不多选择独立的高地。俚语有种说法:“六角墩”,一个人被逼上“六角墩”,就是到了困境、窘境。大概这也因为“财美不外见”的内敛性情。因为河流的分割,村庄的形势根据水的变化而聚集或分散。墩上的人家或远在水路可以到达的地点,就会出现“单厍”的境况。
住在高墩上的人家姓冯。他的门总开着,但似乎并没有人进。他是收蛋的,这是一种职业——我有个舅舅就做这样的生计。收来的蛋卖进城里或者炕房。冯家的一对老人很古怪,屋里也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息。他们将一坛梅咸菜藏好些年。罐子里还有几年的炒米,竟然也不回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偶尔经过门口,似能看出他脸上挤出一点和善的脸色。我们不敢吃他的东西。我们怀疑他的坛罐里有法术或者恶意。人们对于幽暗的东西都怀有介备。他虽然是同属村里大姓的,但似乎并不和村庄有什么联系。他不在村里收蛋,外地人来南角墩收,他去别的地方收,这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或许只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冯姓人家办家谱会的时候,他也是去上份子的,但并不留下来吃酒。这和后来许多进城人有些像。那些离开南角墩的子孙,把村子里的房子都舍弃了,偶尔回来也不住宿,天黑了急着要走,但四时八节和婚丧嫁娶都要回来。他们和村庄之间依赖一串电话号码。家谱会这样的旧俗他们十分重视。他们并不是在乎那顿浅薄的酒菜。有些人赶回来交了钱就走。或者有人从外地电话请人代交份子。这是不可马虎的事情。若听说某亲戚家办了大事,而没有得到邀请,是要红脸计较的,大打出手的都有。
留在村里的人也各有各的心思,哪里只是进城的人和村庄貌合神离。村庄以血亲以及天然的地势聚集,在内质和形式上都是密切的,但从来也都是分崩离析的。因为饥饿而分爨可能正是这个道理。一娘生九子,应该是一个密切的联系,但羽翅硬了之后便要分家。将大家分裂成小的家,形成更多孤独的困境。
这是一种很庄重的过程。用一种很庄重的方式和情绪把家拆分了,不能说这里有什么深情可言。这就需要某种道理来支撑,以稀释情感上的不安。主持这种仪式的多是外来人——娘舅的威严如今想起,有些被利用的意味。舅舅的道理就是不用讲道理。扯着嗓子拍着桌子就是道理。村庄里有一种蛮横的道理叫作“舅舅理”。很多人都对此无比隐忍,并不是因为臣服,而是另一种孤独和绝望。
高墩上的这样的人家并不少见。人们总是说:“那单厍子上的孤鬼到底可怜得很。”后来两个老人先后就死了,那屋子很快就破落了。听说人是屋子的胆量。他们是吃了那些坛子里坏了情绪的食物,身上长了坏恶的病痛。他们死后,那些坛罐里的气息似乎一直无从散去。每一个屋子里都有这种幽灵一样的物件。多年以后人们又总是这样去评论那些孤独死去的人:“人是一个好人。”
那时候有许多光棍或者寡妇,他们的屋子也形单影只。这是更多的单厍,体现了更明确的孤独意味,比地理上的远离更令人心疼。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总是以为村庄唯一的问题是贫穷。人们不大在意心理问题。如果肚子吃饱了还有那么些口头上的烦恼,将被视为异类或者谬种。事实上更多的烦恼在吃饱之前产生。事隔多年,我想,这是真实的存在道理,可不是一种虚无的情绪。
哑巴出生就没有名字,就如天生残疾一样。他个子真高,好像伸出手来就能够到某一朵云彩。我从小就觉得他能通神。他的眼睛里有某种常人不具備的澄澈和灵性。他的头发竟然还有些卷,是不是还有些异族的生命密码?如果不是因为生活在南角墩,他很可能成为一个侠客或者英雄。没有人知道他父母是谁。也许做这一点调查并不复杂,但没有人关心这点来龙去脉。如此他就更像一个远方的来客。他衣服上的补丁以及一直挂在腰间的竹篓都充满着古老的气息。他住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人关心。有时候见他从草堆里钻出来,又或者会从某个桥洞中爬出来,发出一阵古怪的叫声。他不像那些普通的哑巴一样急切地表达,他好像就是在正常地言语。他的屋子远在村庄之外,也不知道是父母留给他的,还是他自己垒的。我相信他有这种本事。他的最大的本事是打抱不平。他对村庄里的人了如指掌。有时候他会突然暴跳如雷,把一个汉子打得抱头鼠窜。他并不是以此为生,而是以此为乐。好些人做了坏事之后不久,就会遭到他的报复,这显然有人背后教唆。他做一切事情都不由分说。他那脚板砸在地上令人恐惧。我觉得他在这个村庄是一个诡异的存在,做一个异类是需要勇气的,况且他肚子都吃不饱,还要一直得保持这种做派。
大概20年后,我在镇上遇见他。我知道他认不出我来了。我们被装饰得衣冠楚楚,而他头上卷起来的毛发,除了有几根花白之外,一切还那么精神抖擞。他那天看不惯路人乱停自行车,将那车举起来扔了出去。他还是像一个巨人,还是那副做派。后来我打听了他的状况,他的屋子被拆了,分得了镇上的一处住处。他还是无所事事而又四处忙碌,房子对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他自己就是一个孤独的村庄。
3
离开村庄之后,我们才不断想起回不去的村庄。
其实我后来生活的城市也并不像那些繁华的城市一样壮观。它依旧带着城乡的众多交错与纠葛。这里的我们去到更大的城市,仍然会谦称自己来自农村。对那些庞大的城市而言,我的城市仍然是村庄,一处遥远而孤独的村庄。这可能是一个来自村庄的人天生的自卑和浅见。这也是我从村里学来的一点“古怪”。像那两个老人或者哑巴一样古怪之人在乡村里很多,这是地理对他们性情的塑造。我继承了村庄的肤色和性情。后来我对城市的理解,都来源于在村庄里的见识。我们后来努力地掩饰自己的来源和见识,但在最重要的时刻,我还能看到那些孤独的村庄里的人们留给我的记忆和办法。
在无边无际的平原,在被河流阻隔的村庄,在那些幽暗的屋子里,在那些茕茕孑立的身心里,藏着许多秘密和办法。我后来读过的书和走过的城市,只不过是掩藏自己身世的借口。这是我在更大的城市明白的道理,或者说我们并没有到达过什么真正的城市,而是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村庄,而过去的一切竟然还在不同时空里生效。
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城市四环的学校里。和周边的高楼大厦比,学校自然有自己独特的氛围。但周边与城市中心比又像是晚了一茬庄稼,人的脸色和神情都是不一样的。不同季节的庄稼也各有脸色,不同的地里能长出不同的表情,万事都是这个道理。这所学校里最著名的是流浪猫。今天人们似乎对于“流浪”这个词特别用心。新闻或者朋友圈里常有关于流浪猫狗的消息,猫甚于狗,猫狗又甚于人被关心。水池里豢养着各式的鱼,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鱼。猫总是凝望着它们。大概它们不会像我无聊地思考故乡的问题。它们连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也不知道。如果是一只本地的品种,或许“田园”二字能给它一些安慰。但那些外来品种,不管它们的神情有多么的傲慢,也只有深刻的基因记录着它们若有若无的故乡。鱼可能还好,有水就有故乡。它们和水同病相怜,水是从哪里来的也无从得知。一个再具体的水库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水,无从考证自己出发的村庄。所以它们重新构成一个村庄,在忘乡中遗忘与失望。
人们对于猫狗以及鱼水的关注也是一种自况,用善心去喂养的是自己的思乡之情。人们可融入或者主宰城市里的每一份繁复驳杂,独不能回到那处并没有遥不可及的村庄。
在这所学校的院子里,有一处石桩的丛林。某个善意的人捐了数十根拴马桩汇集于此。那些石头一样的肤色,表情已经有些模糊。它们一定也是来自不同的村庄,经历过不同的故事。我清点了一下,有50根。它们应该属于50个家庭,或者50个村庄。它们本来是村庄里华表一样的威严,守候着一个个家族的平安。那些曾经拴在上面鸣叫的马,或者留在上面的手汗,以及落在上面的表情都被它们磐石一般的心惦记着。它们在老家立着也并不十分安全。因为马离开了村庄,它们就失去了原野。就像一炷香不能点燃,就不能祝福生活。它们可能是被遗忘或者失窃,偷走它们未必是最坏的结局。人们会因为罪恶而格外珍藏。这就像当年暴力的侵略者曾光顾我们的家园,造成了无数不能回乡的流浪。但它们如果只是被遗忘,也会在所来自的陕北某个山村里生出无尽的悲凉。善意者将它们聚集起来,在城市里站成一个新的村庄。这也是一种深切的隐喻,就像一个村的人或者不同地方的人被一个热心人牵头带进一处工地。从此他们衣食无忧,风吹雨打中成就诗人的吟诵和赞美。它们不再是一根根拴马桩,而是一堆生活安逸的石头。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