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菲
瘦金体里,有一份宁为玉碎的耽溺之美,瘦是山寒水瘦的瘦,金是最沉重的亮色。
在博物馆近看宋徽宗的书法长卷,无数光芒飞舞,如钻石切面折射的光影闪烁眼前。在极瘦的字体中,试图寻找光芒的来源——三角形,他用了大量斜线,将字形中方正的收尾,旋转延长成刀锋般的细线,有大量的牵丝拉出来,构成瑰丽而脆弱的璀璨。
他的笔触,极尽华丽与挥霍,又压抑在工整端庄的字形结构里,如他在森严的帝王身份框架内,向外伸出的自我意志,意志里藏着一种高度悲剧的个性,“我知道前面是毁灭,是绝望,可是我就要这样去表现”,华丽与清瘦、刚硬与矜柔共存带来的矛盾与张力,令人惊艳而唏嘘。
1.锋芒
有些力量,不需要依靠健硕的体态彰显,它极瘦,只剩下骨骼与意志,淬炼出金属的光泽和冷峻。试图想象,赵佶用柔软的笔触蘸墨,字字落笔于宣纸上,却比刀劈斧凿的碑文还坚硬。
它如竹叶如刀锋,如鹤腿如幽兰。陈邦彦曾在赵佶的《秾芳诗》观款中写道:“此卷以画法做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泠泠作风雨声……”刀锋般的笔画,如风中的竹叶,向尖锐处收笔,而转折的弧度,似兰花似鹤拐,透出凛然与肆意,他的骄傲、天真、坦荡、执念、自负在指腕之间流露,转折处,尽是锋芒毕露的顿挫,如振翅而向宫殿屋檐处,天青色上空仙鹤的鹤腿……
“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欝,低映端门,众皆仰而视之。倏有群鹤,飞鸣于空中,仍有二鹤对止于鸱尾之端,颇甚闲适,余皆翱翔,如应奏节。往来都民无不稽首瞻望,嘆异久之。经时不散,迤逦归飞西北隅散。”这是他笔下《瑞鹤图》的景象。赵佶的目光越过宣德门,在缥缈的碧霞烟云间,见仙鹤盘旋上空。画中的天色是氤氲的幽兰,与轻灵洁白的仙鹤、缥缈深远的云烟形成对比,鹤优美的姿态得以在上空绽放。后来,他在金人的牢狱中,怅望故国,是否想起政和二年(1112)的汴梁,仙鹤盘旋的祥瑞气象?
鹤之轻灵,天色之幽兰,如同他作为帝王和艺术家的矛盾,对于权力的热情和执念。他渴望收复幽云十六州,每一笔都锋芒毕露——罢相、党争、建画院、修艮岳、改革税法、联金击辽,在政治舞台上,他的形象是一个自信满满的改革家,事事要管,事事不放,国计民生、个人享乐都不能误。而竹林或许是他的江湖,是戎马倥偬的江湖,可以如他的鹤,青绿山水,工笔翎毛,振翅飞上青色的广阔天长。他恍惚觉得自己是刀锋上的侠客,回味着刀锋上的自由与险峻。或许他的前半生从未真正体会过刀锋的寒光,用瘦金体勾勒有关刀锋的想象。他曾将雨过天晴的色彩带到人间,这一抹清雅悠远之色,成为两宋之“雅”的符号。或许他未经权谋斗争就成为帝王,内心未被杀戮淬炼过,这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盛世,让他自然而然地沉溺于书画丹青、诗词歌赋中,当他的余生走向苦寒之地的牢笼时,幻境就成为无尽的哀鸣。
2.王朝
佶,既有健壮之意,也包含了曲折、战栗。赵佶的生与死,充满了迷离的传说。相传他出生那日,其父梦见李煜的画像,“生时梦李主来谒,所以文采风流,过李主百倍”。后人总能在皇十一子赵佶身上找出李煜的影子。元符三年(1100),他顺理成章继承了哥哥的皇位,成了大宋王朝第八位皇帝。
“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靖康二年(1127),开封被金人围困半年后失陷,后人认为赵佶沉溺于自己的艺术世界,导致了王朝的覆灭,人们太倾向于用他个人的特质来解释北宋的灭亡。如果将目光回到他个体,或许在朝代更迭的复杂局势里,统治者的意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因素。如果进入他的世界,立于他的时代观察他的统治,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有着人类的盲区与弱点、喜好与厌恶、天赋与兴趣……或许我们会收起审视历史的傲慢。
赵佶在生命的最后8年,不断北行,被押送至距离他所熟悉的文明越来越远的地方。靖康三年(1127)乍暖还寒的初春,3000多辆囚车押送着徽、钦二帝,连同皇室里的老少亲眷、文武官员、嫔妃宫娥、教坊男女、诸色工匠以及宫室用品、传国印玺、图册典籍、字画珍玩……分7批队伍,前往金朝国都上京。他们过了黄河,过了幽州,过了燕山,一路离故土越来越远,汴梁的车水马龙,临安的旖旎风光,美丽温暖的岁月终成一梦,从西伯利亚荒原吹来的寒风掠过额尔古纳河,把苍茫的寒意送往北方的每一道水域和旷野。北去途中,同行的宗室大量死伤。
与此一同失去的还有尊严。抵达上京后,徽宗、钦宗和他们的妻子,以及文武百官的矜贵之躯,被迫着素衣,外披羊皮。百官们跪拜在金太祖神庙前,举行了一场尊严尽失的“牵羊礼”。建炎四年(1130),宋皇室又被押送至五国城(今依兰县)。绍兴五年(1135)宋徽宗死亡,他的灵柩直至7年后,在宋高宗和金国议和后才被送回故土。
一代亡国之君的内心,忍受着北方的苦寒和至亲不断离去的悲痛。“寒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宋金各类史籍对徽宗之死的细节记述或歧异抵牾,或模糊不清。曾经车水马龙的汴京被异族的铁蹄踏遍,刀剑铮然之音,是亡国的呜咽。今日,在开封城头上,仿佛还弥漫着经久不衰、英雄末路般悲怆与沉痛的气息,蓬断草枯,凛若霜晨,在泥土深处、遥远的时间深处,仿佛仍有被幽禁过、凌辱过、杀戮过的生灵的呜咽。甚至还有鹤鸣。在跨越319年时间长度的宋王朝中,鹤的影子始终若隐若现。
3.鹤姿
鹤的审美品格、内在精神和两宋的气质类似。鲍照在《舞鹤赋》中,描述仙鹤舞动的姿容,“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始连轩以凤跄,终宛转而龙跃。”试图想象冰塞长河、雪满群山时,群鹤的轨迹如灼灼流光。具有绝俗仙姿和高远志趣的白鹤,常逃脱不了被网罗于人世的命运,困于宫馆,成为主人赏玩的宠物,却仍然向往着高远寥廓的天空,因而“结长悲于万里”。《世说新语·言语》中说,东晋时有位名士支遁,养了两只鹤,因为怕鹤飞走,就把鹤翅膀上的羽毛给剪了,结果鹤张开翅膀,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飞翔,便耷拉着脑袋,似有“懊丧意”。看到这一场景,支遁很不忍心,说:“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待鹤羽毛逐渐长好之后,放它们自由飞走。这种尊重自由天性的名士之举,便使支遁放鹤变成一段佳话。
千百年以来,人们常常想象自己是那一只鹤,以为可以振翅飞向广阔天空,以清澈与青春的姿态,在际遇与时间里,有所为,有所不为;可以随时停留在鸱吻之上,与群鸟一顾一盼,飞翔于出世与入世之间,长久凝望祥和清丽的河山,终其一生保留轻灵的身姿与洁白的羽翼。谁料却被置入笼中,成为笼鹤、病鹤。“鹤实为猛禽,可以搏鹰。”当有形或无形的镣铐锁住它的翅膀,它再也无法高鸣于高山瀚海,甚至遗憾而终。《世说新语·尤悔》中有一段关于鹤唳的故事,“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陆机被构陷而终,垂死之际,回望的不是一生的荣耀与失落、选择与代价,而是想起伴鹤读书的优游岁月,他多想再听听故乡华亭谷的鹤唳。
鹤唳悲歌回荡朝野,鹤的理想是洁白与嘹亮,是坚贞的品格,极致的姿态,是在九天之上的轻灵与高贵。无论居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鹤都是某种精神寄托,仿佛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它在雨后的天青色里,看见它清瘦傲岸的细肢,如屈铁断金、镂云裁月的瘦金体。望着书法长卷中的瘦金体,试图感受宋徽宗笔触里的深广,字字临风而立的姿态,如凭虚御风、遗世独立的鹤。笔画极细处,似断非断如鹤肢,长横的收尾,竖与转折处的顿挫如鹤的骨节,令人联想到品格与力量。
只是它依然有摆脱不了的无力感,在似有若无的网中,源于宇,源于宙,无计可消除。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