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茜
湖泊不是湿地,哈里这么认为,他的父亲也这么认为,而且为之担忧。但理论上湖泊的确属于湿地。
父亲说湿地升起那么高的水,成为湖泊,像镜子一样美,蓝天白云彩霞以及周围的树木,都进入了湖水,可真正的水鸟却飞走了。不过,在放水灌溉捞鱼的那些日子,鸟儿们又都飞回来了,最多的是白鹭,成百上千只,飞翔在放了水的湖泊上空,忙碌在只淹过它们半条腿的水里。湖泊变回湿地,但不久又会升起水来。
父亲见过大规模的水鸟。那是一个清晨,他要去赶圩,起了大早。先到离家20多米远的玉子湿地旁喂饱鸡和鸭,再返回家背起100多斤自产黄花梨,上路了。这条小路,从家门口出发,蜿蜒穿过湿地,走上山道,去向县城。
父亲在即将走完湿地小径时,遇见了水鸟群。“那真是太壮观了,也很有意思。”父亲赶圩回来的傍晚,兴奋地对哈里讲。之后的岁月里,时常对哈里讲,一直讲到现在——哈里已经结婚生子。父亲说湿地的光映着朝霞,五彩斑斓,一群一群的鹭鸟雪片似的从云端飞来,落下。它们有着秩序,先是大个儿的,应该是雪雁,身子有野鸭那么大,翅膀展开像两片芭蕉叶,当然是小芭蕉叶。这大水鸟数十只一百的,在湿地里觅食,间或振翅低飞几米,进食当儿也不忘互相追逐打闹嬉戏。约莫半个时辰后,这些大鸟撤退了,另一批体量小一点的应该是苍鹭,飞进了湿地。它们一边啊啊歌唱,一边忙碌而紧张地采集食物,如同渔民赶海。啊啊的歌声汇集起来,仿若一波波潮音回荡山野。这批鸟儿吃饱饭,也急急地离开,它们知道后面还有更大的鸟群在排队等候。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为白鹭,遮云蔽日地冲进湿地,湿地犹如泛起了千万朵水花。父亲看呆了,这绚丽的场景,这水鸟采食的秩序,谜一样装进了父亲的头脑,以致他无数遍地对哈里讲起。
哈里說那些鸟我没有碰见过,那需要起得很早,但这湿地属于我,是我的湿地,我在这儿长大,它是我心中的乐园。哈里8岁那年,父母为了躲避大家庭的纷争和吵闹,带着他,一家三口,住进了湿地。湿地距哈里山地上的老家有五六公里,方圆数百亩大湿地,仅住着几户人家。对于年幼的哈里来说,来到湿地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可父母亲就更加艰难了。为了生存,父亲只能外出务工。母亲个子不高,圆圆满月脸,一双大眼睛星星一般好看,性格乐观坚韧。父亲外出务工后,母亲除了喂养一群鸡鸭,还在临近湿地的山坡上开荒种植了100多棵黄花梨树。可哈里的乐趣并不在果园,他喜欢湿地。那里的鱼、虾、泥鳅、黄鳝、田螺、知了以及五彩鱼,每天都在呼唤他,湿地是他的领地。
哈里现在长大了,湿地养育陪伴了他,回忆起来令他眸子灿灿闪亮的是湿地蹦床。湿地是浅浅的光的空间,草一簇一簇,在水中描绘着它们的图画。流水缓慢行进,带着夜鹭、椋鸟、野鸭、太阳的影子,弯弯绕绕地奔向大海。白线似的根茎在这里延伸得更为舒展,经纬交织,为哈里和伙伴们提供了碧绿的蹦床。哈里说那蹦床实在好玩,跟我们边说边不由自主地摇晃起身子。然而,在湿地中处处埋伏着死寂而阴暗的沼泽,它以泥泞的喉咙吞噬了光。哈里如同一只灵巧喇蛄,和伙伴们总是轻车熟路地绕过沼泽,身子一蹴,双臂扬起,跃上蹦床。四个孩子,分头踩稳两边,这边两个用力踩下,那边两个放松跃起,跷跷板似的好玩。要么好几个孩子聚集在蹦床中心,集体蹦跳,床体随着他们的节奏上下浮动,床沿压出的水也随着他们的节奏,吱吱奏乐,真是美妙无比。玩到疯狂时,孩子们妄图掀翻足下这爿蹦床,安静的沼泽实时发出警告,吐出此起彼伏的水泡。晶莹的水泡里居住着长发幽灵,哈里想起母亲的一遍遍叮嘱,脑袋热度立即降温。这湿地送给哈里的蹦床,就是城里孩子的蹦床。
母亲对沼泽有着烙印般的痛恨和爱。那时为了多产粮,湿地人家只能向沼泽索取,沼泽处在低洼里,能够应时调节水的高度。春季插秧时节,父亲赶回来。一家人天麻麻亮就出动,先是一趟一趟往沼泽稻田地搬运木桩、木板和树枝,再回头掮要使用的耙子、铁锨等。母亲落下的风湿病,就始于沼泽种田。春寒料峭,水冷刺骨。母亲和父亲站在没腹的沼泽里,哈里站在用树枝堆起的田埂上,手持木板、木桩,一块块递给父亲母亲。他们将这些硬物填进沼泽胸膛,固定出一方方能够种稻的水田。插秧前先刨地,锄头下去发出悦耳声响,一家人必是相视一笑,碰到大田螺了!有时还会冒出黄鳝和鲶鱼,听到父母惊喜的喊声,哈里一个箭步跳过去,麻利地将鱼和黄鳝穿上早已备好的芒萁秆,返回插在田埂侧面。母亲在曦光里做早饭时,哈里独自走上午后山坡,采集挑选新鲜芒萁秆。选取直溜的,韧性好的,末梢头能留几片叶子,可挡住鱼和黄鳝滑走。有了荤腥收获的这天,傍晚回家,三口人两大一小,洗去满身泥泞和疲惫。父亲收拾农具,哈里烧火,母亲从吱吱作响的铁锅里,铲出炒田螺,铲出青瓜炒黄鳝,端出黄酒炖鲶鱼。蓝色的、带着鱼鲜味儿的炊烟,渐渐稀去,纯粹浓黑包裹了这户人家。一盏15瓦电灯泡下,母亲给父亲烫上二两米酒,一家人有滋有味地享用了一顿晚餐。
沼泽分解动植物细胞,肥沃了沼泽田。收稻子很喜悦,但哈里母亲同样有着痛苦的记忆。父亲在沼泽田里弯腰收割,一把一把抛向田埂,母亲和哈里紧随父亲节奏,捆扎成束,困难是在之后。收工回家时,父亲母亲各自挑上满满一担稻谷,哈里挑上一小担。母亲身量儿小,在树枝垫出的田埂上左右摇晃不停,和稻谷担子一起掉入泥淖。她急忙爬起,收拾好担子,再踩上湿地小径。没走几步又被摇晃下去。100多米路程,母亲在压抑的啜泣声中走完,年复一年,直到全家搬上湿地之畔,住进高阔宽敞的三层小洋楼里。这时候,湿地还叫凹坑,但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大名——千鹭湖。
湿地记录着哈里的童年,快乐无比。暑假里,母亲饲养的鸡鸭需要增肥,这得完全依靠哈里,他能在湿地里捉回一罐头一罐头的知了。高大的橡树群落、飘逸的水柳族,聚集在潟湖边上,那么爱美,终日对着水面梳妆打扮,顾盼生姿。暗夜里,知了身披盔甲攀登上树,掐准在曙光到来前,脱壳展翅。它们借助嘹亮歌声掩护,将口含的尖锐吸管刺进树皮,啜饮清爽甘露。知了也许预知自己是鸡鸭的最好营养品。哈里在竹林里砍取一根最长的竹竿,长到和橡树比肩。然后进入荆棘丛中寻找蜘蛛网,碰到大树低垂的枝丫就低头,碰到意态悠闲的水龟从积水中滑游出来,就伸手抚摩打个招呼。哈里将一团团的蜘蛛网缠在长竹竿的梢头,准备就绪。太阳升起时,迷乱的红蜻蜓不计其数,穿梭半空,一双双翅膀闪烁着微光。橡树们冠连冠,像一片青色的云雾,柳树悬垂的一根根枝条斜斜飘舞。哈里的梢头裹着蜘蛛网的长竹竿,在树枝间轻轻移动。竹竿升起落下,升起落下,知了稀里糊涂地集中在了哈里脚旁的玻璃罐头里。
看着鸡鸭得了奖赏,被母亲圈养的大黑猪咆哮发怒,哈里推起木制独轮车再次前往湿地。独轮车碾压潮湿小径,发出温柔细语,仿若母亲给儿时的他哼唱的摇篮曲。这架心爱的小木车,由母亲手把手教哈里制作。两根碗口粗的硬木枝干,1.5米长,剥去粗糙树皮,在手把向外的三分之一处横穿一截结实的细木棍,木棍两头各拴一个圆木轮。切割圆木轮颇为费事,哈里趴在一段圆木上,死死压住,母亲拉锯,锯下厚厚两片,掏穿中心。这架小木车是哈里儿时最大件的玩具,母亲得空推着他在院子里转圈儿,两人开心的笑声蜜糖一样甜。
湿地小径将哈里和小木车,送到了香蒲湿地,这儿长着绿毯子似的油草。哈里热爱劳动,他蹴下身子,两只手掌朝外,一把把快速地抓,身后排出整齐的两列油草。哈里会将这些新鲜油草装在旧化肥袋里,捆在小木车上运回家,亲手喂给大黑猪。
小鱼、小虾、小螃蟹、五彩鱼,是哈里的宠物。他时常蹲在细流边上,和它们聊天、做游戏。小鱼儿并不怕人,哈里将一只手放入水里,小鱼儿见状热情地游过来,在他掌心指缝间缭绕磨蹭,软身子滑腻冰凉,抚慰着哈里。小虾总是急于蹦来跳去,弓起的背部不曾放松展平过,两根细长胡须但凡触到哈里手指,必掉头逃窜而去,逗得哈里哈哈大笑。小螃蟹躲在石块下面,哈里与它们玩耍时,就翻石头。搬起一块黑乎乎的油滑石头,小螃蟹乍见天光,惊慌失措,四下奔逃,幽默滑稽。五彩鱼最有气度,红眼黑珠,赤尾蓝鳍,通身闪现红黄蓝紫粉五彩光芒。集结小群,摇头摆尾,慢悠悠散步水中。哈里将阔口玻璃罐头横置面前,它们视而不见,游入其中。哈里有时将它们带回家,摆放在床头柜上,鱼的色彩,装饰了小小房间。
哈里现在依旧喜欢五彩鱼,弄懂了它的学名叫鳑鲏。一家人虽说住在高阔明亮的小楼里,但小楼立于湿地之畔,和湿地同眠共枕,共呼吸。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