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无声告白》是美国华裔女作家伍绮诗的处女作,讲述了一个美国跨种族家庭的悲剧故事。小说中每个家庭成员都背负了沉重的创伤,女孩莉迪亚的死使这些创伤彻底暴露出来。莉迪亚的死亡虽然令人痛心,却促进了亲子关系、夫妻关系和社会关系的修复与愈合。本文基于创伤理论对存在于这三种人际关系间的创伤进行解读,剖析症状,探究原因,寻找疗愈措施。只有直面创伤,通过回忆与讲述,并且与他人建立关系,才能走出创伤,拥抱新生。
[关键词] 创伤理论 人际关系 《无声告白》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55-04
一、引言
伍绮诗(Celeste Ng,1980—)是继谭恩美、汤婷婷后最具代表性的当代美籍华裔小说作家之一。作为华人移民的第二代,她深刻关注美国少数族裔中华裔所面临的问题,如身份认同、文化冲突、心理创伤等,《无声告白》是她关注亚裔处境问题的处女作,耗时6年完成。该书出版后收获大量好评,并获得诸多奖项。
作为一部典型的创伤小说,《无声告白》讲述了一个美国跨种族家庭的悲剧。父亲詹姆斯是华裔移民二代,虽然他出生在美国,是大学终身教授,但仍遭受严重的种族歧视。他毕生最大的愿望是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却始终未能如愿。母亲玛丽莲是一名白人妇女,她梦想成为一名医生,为此努力学习,成绩优异,然而结婚怀孕迫使她中断学业,被困于家庭琐事中,梦想破灭。大女儿莉迪亚作为这对夫妇最看重的孩子,她一方面要实现父亲的期待,拼命融入主流白人社会,另一方面又要完成母亲未竟的梦想,刻苦学习成为一名医生。种种压力之下,她精神崩溃,选择了“自杀”。家中另外两个孩子内斯和汉娜都很懂事,但因长期被父母忽视,他们性格内向敏感。小说从莉迪亚的死亡开始,通过现实与记忆的交织,揭示出莉迪亚死亡的原因。本文基于创伤理论,探讨《无声告白》中这个跨种族家庭中的亲子关系、夫妻关系和社会关系中存在的创伤,剖析创伤症状,梳理创伤产生的原因以及他们为摆脱创伤做出的努力,揭示创伤背后深层次的家庭问题、性别问题和种族问题等。
二、亲子关系:迟来的真相
在外人看来,这本该是一个平淡幸福的家庭。大学教授詹姆斯和家庭主妇玛丽莲共育有三个子女:莉迪亚、内斯和汉娜。然而大女儿莉迪亚的死无情地戳穿了这层泡沫,原来这个家庭早已千疮百孔,分崩离析。从这对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上,我们可以窥见他们各自的创伤。
作为父母,詹姆斯和玛丽莲饱受创伤的困扰,詹姆斯想融入主流社会而不得,玛丽莲想实现学医梦想却未成。父母未愈合的创伤会对孩子产生负面影响,他们的创伤传递给了下一代。“创伤在从未说过的情况下就被传达了出来,并如幻影一般无声地存在于下一代中。”[1]因为莉迪亚有一双像玛丽莲一样典型的西方人的蓝眼睛,詹姆斯总是给予她很多爱和关注,希望她能融入美国社会。莉迪亚不仅是父亲的宠儿,也是母亲的掌上明珠。玛丽莲对女儿寄予厚望,希望莉迪亚能成为一名成功的医生。她总是督促莉迪亚好好学习,可莉迪亚的成绩却越来越差。詹姆斯和莉迪亚都以爱的名义给莉迪亚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希望女儿能实现他们破碎的梦想。最终,他们过度的爱和过高的期望使莉迪亚陷入窒息和绝望,莉迪亚选择跳河自杀。与对莉迪亚过度的爱和关注形成对比的是,詹姆斯和玛丽莲忽视了另外两个孩子:内斯和汉娜。在没有父母关爱、被忽视的情况下,儿童会感到无助。内斯和汉娜都因童年缺乏父母的关爱而受到心理创伤。在内斯心中,他的父母一次又一次令他失望。内斯渴望得到父母的爱和照顾,可当他高兴地和詹姆斯分享自己对太空探索的兴趣时,詹姆斯打了他一巴掌,甚至看着他被欺负,也没有帮助或安慰他。最终,内斯对父母的幻想破灭,他期待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小女儿汉娜也同样渴望得到家人的爱。然而,她深知自己的家庭地位,每个家庭成员都忽视她。汉娜的摇篮被放在阁楼的卧室里,里面堆满了人们不再需要的东西。父母的关爱对孩子的性格和人生发展有影响,由于缺乏父母的爱,内斯和汉娜都是敏感和内向的。虽然这个家庭的父母与孩子都很爱彼此,但因为缺乏沟通,他们无法真正走进彼此的内心。
在莉迪亚死后,情况发生变化,这对父母开始反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玛丽莲坚信莉迪亚热爱学习,想成为一名医生,因为莉迪亚曾宣称她扔掉了象征家庭主妇的食谱。然而莉迪亚死后,玛丽莲在莉迪亚的房间里发现了这本食谱;玛丽莲一直认为莉迪亚是个乖女孩,却在她的书包里发现了烟盒和安全套。米纽琴认为,“个体可能完全不知道家庭内部的真实互动模式,他们对家庭的描述可能与真实情况完全不一致”[2]。玛丽莲在这一天才意识到莉迪亚爱的不是学习,而是母亲的陪伴和承诺,也意识到自己完全不了解女儿的真实想法。她反思她过去的教育方式,意识到她不应该给莉迪亚这么大的压力,且不该忽视其他两个孩子。赫尔曼认为,在重建联系的阶段,“……对于爱人和家人,(受到创伤的病人)已准备好了建立更亲密的关系”[3]。玛丽莲准备给内斯和汉娜更多的关注和关心。比如,以前汉娜想拥抱玛丽莲时,玛丽莲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拒绝。现在,玛丽莲开始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拥抱她的女儿。莉迪亚的死促使家人们正视创伤,开启他们的创伤恢复之旅。
三、夫妻关系:相爱无言
华裔男子詹姆斯与白人女孩玛丽莲结婚,他们相爱相知在一起很多年,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一直是恩爱夫妻。但是缺乏沟通的相处状态,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社会环境为他们创伤的形成埋下伏笔,这些创伤是他们婚姻关系破裂的定时炸弹,最终由莉迪亚的死引爆。
夫妇二人缺乏深度沟通。詹姆斯讨厌与众不同,玛丽莲一直不知道。玛丽莲想出类拔萃,成就事业,詹姆斯也不知道。因为对对方的爱,他们在相处中总是默契地回避一些话题,故意绕开不想提及的,尽管这些事情很严重。《创伤与复原》认为“避免创伤性记忆会导致创伤陷入停滞”[3]。玛丽莲母亲不赞成女儿的婚姻,当着詹姆斯的面讓她找个同种族的人。面对如此羞辱,詹姆斯没有立刻发怒,而是把这份创伤埋在心里,不做回应;当玛丽莲的母亲去世,詹姆斯很心疼妻子,但他也没有对她进行安慰,双方默认不沟通就让这件事过去;玛丽莲早年抛下家庭去短暂学医,詹姆斯很害怕她离开,但玛丽莲回来后詹姆斯却始终没有问过她原因;玛丽莲也从未向詹姆斯吐露过,成为一名医生是她最大的梦想,是她人生价值的体现。而詹姆斯误以为玛丽莲是为了钱而工作,强迫玛丽莲不工作,因为他害怕自己的收入低而被别人瞧不起;莉迪亚死后,詹姆斯开始很少回家,他害怕面对歇斯底里的妻子,也害怕面对失去孩子的事实。他沉迷于婚外情,花了大把时间待在情妇的公寓里。情妇路易莎·陈是东方面孔,在她身上詹姆斯可以忘却种族的不同。他企图以此获取安慰,忘记事实,逃避创伤。殊不知,这种做法会使创伤在当事人不知道的地方愈发加重,越积越深。
妻子玛丽莲的个人创伤症状是创伤记忆侵扰。赫尔曼认为:“创伤时刻被编码在一种不正常的记忆形式中,它自发地进入意识……小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提醒也能唤起这些记忆,这些记忆通常会带着最初事件的所有生动和情感力量回归。”[3]玛丽莲的创伤源于她成为医生的梦想破灭。因为结婚与意外怀孕,她不得不再次做她的家庭主妇,有很多人和事都能唤醒她的创伤记忆。例如,母亲的食谱让玛丽莲想起母亲的悲惨生活,母亲把她的一生奉献给家务,但最终丈夫和女儿都离开了她。这也提醒玛丽莲,她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也被困在全职家庭主妇的生活中,给她带来极大的痛苦。创伤事件的性质也正是如此:它的影响不在于事件本身,而在于事后的痛苦回忆,因为幸存者在日后会以联想的方式回到创伤的最初事件。玛丽莲所处的时代,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正在盛行,尽管女性积极追求自己的权利,提倡男女平等,但在男权社会中,要实现真正的性别平等仍然很困难。玛丽莲渴望脱颖而出,但当时医生这个职业被认为只适合男人,这也注定了她逐梦之路的坎坷。她结婚后唯一的一次离家出走——去社区大学学医,又因为查出怀孕而放弃考试回到家中,而在此期间她的丈夫根本无法很好地照顾孩子,连像样的早饭都不会做,因为在此之前都是玛丽莲承担了社会认知里妻子的所有责任。出于对丈夫的爱和对家庭的责任做出了巨大的妥协,这是玛丽莲的创伤形成的主要原因。
莉迪亚死后,玛丽莲发现了詹姆斯和路易莎的婚外情,他们俩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互相倾诉他们的想法:詹姆斯提到了他的种族歧视经历,“你从来没有去过一个没有人长得像你的房间。从来没有人当着你的面嘲笑过你。你从来没有被当作陌生人对待过……你不知道与众不同是什么感觉”[4]。玛丽莲还谈到她遭受性别歧视的经历。她提到有一次有男孩在她的烧杯里撒尿,还试图掀起她的裙子。通过这种争吵与对抗,这对夫妇完成了恢复的关键一步,直面创伤,他们与过去被歧视的创伤经历和解。这对夫妇还决定谈论许多以前被认为是禁忌的话题,比如莉迪亚的去世,以及烹饪书的意义。赫尔曼认为:“当‘讲故事的行为已经结束时,创伤经历才真正属于过去。”[3]
最终,詹姆斯结束了婚外情,与家人重新建立联系。赫尔曼认为:“幸存者可能会发现自己在重建生活的过程中出现强烈的新忠诚。”[3]詹姆斯在接受创伤后,他意识到婚外情是荒谬的,因此他决定永远不联系路易莎。此外,詹姆斯发现他的妻子对他很重要,他不想失去她。他试图更好地理解玛丽莲,也意识到“不同”对玛丽莲意味着什么,以及她为家庭做出的妥协和牺牲。因此,詹姆斯决定对她忠诚,向她敞开心扉。通过争论和沟通,这对夫妇的创伤正在逐渐愈合。
四、社会关系:“局外人”之家
根据创伤理论,创伤有很多种。李桂荣[5]认为创伤可以分为个体创伤和集体创伤。集体创伤往往指的是一群人共同经历创伤性事件。这个跨种族家庭在美国社会遭受的集体创伤,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种族歧视。
故事发生在美国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排华法案》,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排斥特定种族移民的法律。尽管该法案在1943年被废除,但种族歧视并没有消失,华人移民生活普遍很艰难,他们被孤立、被攻击。种族主义给詹姆斯带来巨大的痛苦,詹姆斯作为第二代中国移民已经在美国生活了40多年,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由于他的华人面孔,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备受排挤嘲弄,如一些男孩在他换衣服时故意拿走他的裤子。毕业时,又因华裔身份就业受挫。此外,美国为确保白人血统纯正,长期禁止跨种族婚姻。华裔与美国白人的婚姻不被保护且遭歧视。直到争取族裔平等的民权运动时期,美国最高法院才于1967年宣布跨种族婚姻在联邦各州合法[6]。詹姆斯虽然和一个白人女孩结婚了,但他并没感到自己被美国社会真正接纳。种族歧视带来的创伤也发生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家中最大的孩子内斯虽然学习成绩很好,但人们用各种借口拒绝和他玩,例如,他太瘦太矮了,不允许他进入橄榄球队和篮球队,他反应不够灵活不能打棒球;孩子们在玩游戏时取笑他,对他大喊“中国佬”[4]。家中的宠儿莉迪亚因为她的蓝眼睛,被认为是最有可能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孩子,然而她也失败了。在别的女孩聊天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其他人总是好奇甚至不友善地盯着她,莉迪亚在白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以上种种表明这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家庭,一个在美国社会中不合群的家庭。薛玉凤指出,这些创伤长期困扰着美籍华人,成为一种无法磨灭的国家伤痛,影响着无数人[7]。
赫尔曼认为,受到创伤的人必须有勇气面对创伤,然后把自己的创伤经历用语言表达出来,才能克服创伤。詹姆斯第一次谈到他的创伤是在警方得出莉迪亚的死因之后。玛丽莲愤怒地喊道“如果她是白人女孩,他们会继续寻找”[4],这让詹姆斯感到失望和伤害。患者“对事件的最初描述可能是重复的”[4],当詹姆斯谈到他的创伤时,他不断重复“如果她是一个白人女孩”[4]。詹姆斯没有详细说明他的创伤经历,但是他开始回顾他的创伤记忆,这有助于他从创伤中恢复过来,他醒悟到只做一个顺从忍耐的“模范移民”并不能为自己和家人赢得平等的对待。内斯在经历思想斗争后终于鼓起勇气找他讨厌且避而远之的白人男孩杰克谈话,让他“告诉我真相”[4]。他打了这个与妹妹死亡有关的嫌疑人一拳又一拳,最后两人终于和解,一起上药,“这看起来更血腥,伤口仿佛被重新撕开,而实际上,他们已经开始愈合了”[4]。正如《创伤与复原》所说,患者积极地面对恐惧,有利于从创伤中恢复[3]。虽然种族歧视没有因莉迪亚的死亡而停止,但在她的死亡真相大白之后,家庭中的每个人都有了更开阔、更积极的心态,更有勇气迎接新的生活。
五、结语
《无声告白》讲述了美国一个跨种族家庭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每个家庭成员内心的伤痛。通过创伤理论的解读,我们可以看到: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上,缺少沟通加深了家庭成员彼此间的隔阂,母亲的抛弃与高期待造成莉迪亚的疏离与恐惧,父亲让她融入集体的要求加重了她的孤独,父母的忽视导致了内斯和汉娜的内敛与害羞;在丈夫与妻子的关系上,相爱的两人因种种问题渐行渐远,性别歧视使妻子玛丽莲的梦想夭折,困在婚姻中,缺乏沟通使丈夫詹姆斯在同为华裔的情妇身上寻找安慰;在家庭与社会的关系上,种族歧视使这个家庭难以融入主流社会……莉迪亚的死开启了他们的反思之旅,亦成就了他们的创伤康复之旅。这段痛苦的经历逼迫他们直视创伤,重拾回忆,讲述自己的创伤,与他人建立关系,最终走出创伤的阴影。文中的家庭其实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在美国光鲜亮丽的社会背后,人们承受着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等各种各样的焦虑与痛苦。从创伤理论角度解读《无声告白》这部作品,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每个人都能像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通过主动面对创伤,回忆与讲述创伤,和他人建立关系等途径疗愈创伤,实现创伤的修复,尽管这一过程是无比漫长而痛苦的。
参考文献
[1] Whitehead A.Trauma Fiction[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4.
[2] Minuchin S.Families and Family Therap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3] Herman J.Trauma and Recovery[M].New York:Basic Books, 1992.
[4] Ng C.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M].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 2014.
[5] 李桂榮.创伤叙事:安东尼·伯吉斯创伤文学作品研究[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6] 汪小玲,李星星.羞耻的能动性:《无声告白》中的情感书写与华裔主体性建构[J].当代外国文学,2021,42(1).
[7] 薛玉凤.美国文学的精神创伤学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陈洁,南京工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