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优秀的通俗小说可以进入文学史与正统文艺相提并论,金庸武侠小说与文学革命的联系也并非不经之谈。金庸武侠小说体现的思想性、文化性、艺术性与追求自由、启蒙、人文思想的新文学精神相通相连,这也是学界将金庸武侠小说推向经典化的重要依据所在。此外,金庸小说包含的人文性、性别书写的进步性等新质也是其可以与文学革命并提的依据。尽管如此,金庸小说在价值、地位、后世影响方面仍无法与“五四”文学革命相比,也并不可能成为“另一场文学革命”。但将金庸武侠小说放在通俗文学领域或类型小说层面来讲,已然是进行了一场不再静悄悄的革新,成为武侠小说里程碑式的存在。
[关键词] 金庸 武侠小说 文学革命 新文学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86-07
1994年,北京大学授予查良镛即金庸先生“名誉教授”称号,严家炎在受聘仪式发表贺词《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贺词称:“如果说‘五四文学革命使小说由受人轻视的‘闲书而登上文学的神圣殿堂,那么,金庸的艺术实践又使近代武侠小说第一次进入文学的神圣殿堂。这是另一场文学革命,是一场静悄悄地进行着的革命,金庸小说作为20世纪中华文化的一个奇迹,自当成为文学史上光彩的篇章。”[1]贺词将金庸武侠小说与“五四”文学革命联系起来,金庸武侠小说被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但是,金庸武侠小说真能与“五四”文学革命比肩,是另一场文学革命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严家炎的说法无疑过度抬高了金庸武侠小说的文学地位。“五四”文学革命提倡新文学,用文学作为武器为新时代发声,是一场在文学领域进行全面革新的文学运动,其历史地位、文学成绩、理论产出、后世影响等都是金庸武侠小说无法企及的。
2003年,严家炎在《再谈金庸小说与文学革命》中解释说,他将金庸小说与“五四”文学革命相联系的真正意向是偏向胡适提出的文学“进化论”观点,他在《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中所言“文学革命”的意义指向的是作家个人的创作对当时文学现状取得的重大推进与新的突破,即金庸小说的价值在于将近代武侠小说带入文学的神圣殿堂[1],而无意挑战“五四”文学革命的地位。尽管严家炎在这里指明自己对于“文学革命”的理解更偏向于其“进化”内涵,但也表明严家炎对金庸小说的推崇,并有利用“文学革命”定义的多重性将金庸武侠小说与文学发展的正统运动相联系,引起学界关注之嫌。严家炎在贺词中的说法影响了学界对金庸小说价值评判的标准,扩展了学界的研究视角。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金庸小说的创作内容与选择层面确与文学革命产生的“新文学”内涵有联系,如小说中体现的“人的文学”追求与性别书写的落后与进步等方面。
一、金庸小说的新旧论断与新文学标准
小说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地位较低,因其篇章短小、内容不严谨或书写者地位较低等而被视作“短书”“小道”,无法与正统性文学相论。及至20世纪初,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关系》中论述小说对推动社会发展和改良社会文化的重要性,极大推动了小说在后期文学革命中的发展,奠定了小说在现代文学中的地位,小说成为四大文学体裁之一。在文学革命进程中,小说这一体裁的功能也被赋予唤人觉醒、助力革命、改造文化、推动社会等重大时代使命,成为除了诗歌外,最快脱离旧传统、创作数量众多、获得成绩最大、影响最为广泛的体裁。但武侠小说同言情小说、侦探小说、科幻小说一样,都仅仅是小说的一种类型,未能进入时代主流。究其原因,武侠、言情、志怪等带有娱乐、猎奇、民间色彩、商品化性质的小说类型受其本身特性所限,很难进入严肃文学的领域,且在新文学时期的创作并未突破传统旧文学模式,反而站在了新文学革命的对立面,不能成为作家们在民族危难时刻可以投掷出去的“武器”。彼时,“包括鸳鸯蝴蝶派小说、黑幕小说、侦探小说、武侠小说在内的民国旧派小说, 在‘五四文学革命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和文化环境中, 是作为一股小说创作、文学思潮、文化思想的逆流存在的”[2]。此外,这些小说类型受文学革新、市场环境、社会发展、民族忧患等多重因素影响,创作和传播受阻,滞后于新文学的发展,只能作为“小道”在大众之间流传。直到1923年,武侠小说的创作情况才开始好转,学界普遍将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作为近代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此后数十年,武侠小说大量问世,成了小说市场上销售量最大的小说类型”。但“作为一种小说类型,其基本精神和叙述方式,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3],这也正是金庸武侠小说新旧划分论争中的重要命题。
历经文学革命,小说的新旧之分问题变得愈加清晰,语言文字、思想性、写作技巧、创作方法等都成为新旧评判的标准,为学界所公认。但武侠小说的新、旧之分到了今天仍存有争议,且判断标准不定,金庸武侠小说的新旧论争同样激烈。如今,学界或将金庸武侠小说放在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中讨论;或放在“重写文学史”“20世纪中国文学”背景下研究;或争论其属于新派武侠小说还是旧派武侠小说,是雅文学还是俗文学,是新的“文学革命”还是仍未摆脱传统旧文学范畴。学界分为两个阵营,推崇金庸武侠小说的学者如冯其庸、刘再复、严家炎、孔庆东、钱理群等,在学术讨论、研究中将金庸武侠小说推向经典化。“反金派”學者如袁良骏、何满子、鄢烈山、王彬彬等则认为,金庸武侠小说被安上的众多头衔名过其实,将其加入主流文学史的定位也有吹捧之嫌,金庸武侠小说仍未摆脱旧武侠小说的痼疾。
截至目前,研究者在分析小说文本时,主要用文学革命以来新文学所呈现的特征去评判金庸武侠小说的性质,将武侠小说与新文学联系。首先,以新文学的标准确定其创作的创新性、进步性,更重要的是确立其文学性、文化性、审美性等正统文学具备的主要属性,这是武侠小说进入文学史必须经历的“审判”,也是其他类型小说进入文学史必经之门槛。将金庸武侠小说经典化的学者们的底气很大一部分来自文学革命产生的新文学标准,他们通过该标准论述“新武侠小说”的合理性和正规性,具体表现在金庸武侠小说呈现出的对人自身的关注和对人性的刻画;小说中具有的启蒙、自由精神;小说包含的对心理分析学、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的吸收;小说语言是传统小说与新文学的综合等。严家炎说金庸武侠小说是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此论断也是根据中国现代小说诞生的标准得出来的。其次,金庸的武侠小说从创作技巧到思想内涵也受到新文学的影响,“所谓新武侠,从思想观念到艺术形式都受到新文学的影响,抛开传统的章回体,运用现代小说叙述方法”[4]。有关金庸武侠小说的论断也总是与新文学联系,“金庸在新与旧之间,则偏向于新。金庸在人际关系上与鸳鸯蝴蝶派没有瓜葛,他的教育和文学趣味都是‘新青年式的”,“在金庸的小说中,经常能够感受到新文学的潜在影响或者是与新文学不谋而合之处”[5]。用文学革命产生的新文学标准对武侠小说进行“审判”,不仅给予论者一个宽阔的探究视野,如学者们可以将不断发展进步的类型小说与文学革命产生的文学标准联系,还可将其与新时代的文学思潮和世界文学联系,而且,对于作者、读者也是一种启发,即不拘于类型小说的限制,不将其与一个时代捆绑,旧体裁也可以写出新内容,写出时代新意,武侠小说与科幻小说研究如今在学术领域的发展便是极好的例证。
金庸在其作品集新修版序中谈道:“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分,也就是了。”[6]新武侠小说在梁羽生、古龙、金庸等人的发展下已明显与传统武侠小说有所区分,产生了新的特质,具有新文学优秀的共性和自身独特的个性。因此,武侠小说的新旧划分争议不应放在是否可以划分新旧的问题上,而应放在现代社会发展以来新武侠小说是否同传统武侠小说有所区别,新武侠小说有哪些现代新质,以及新武侠小说在通俗文学领域与学术界获得的成果对武侠小说的未来发展以及对其他类型小说的崛起有何启示上来。
二、金庸武侠小说的新文学性体现
从武侠小说这一类型小说视角看,金庸小说在文学层面与传统侠义小说以及现代文学时期创作出的武侠小说相比,确实在通俗文学界引起了一场不再静悄悄的革新。其不仅吸收精英文化,对通俗小说进行改造,且体现出自身独特的新文学性,如对人性的刻画,对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吸收,对两性关系的思考,以及对民族观念的重视等。其中,人的文学方面是学者们首要的关注点,从人物形象的塑造、人性的揭露、人物书写技巧等均可以看出金庸武侠小说对于“人的文学”塑造的独特性。而学界对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性别书写方面关注较少,小说中的性别书写体现出传统落后与现代进步并存的特点,从中可以看出金庸小说依然带有传统男性为中心、女性依附男性的落后色彩,但同时又有打破传统礼教束缚、男女平等的新思想。
1.金庸武侠小说新文学性的首要体现——“人的文学”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武侠小说与主流意识形态相悖,其创作与研究在内地销声匿迹。80年代,武侠小说重回内地,金庸作品随之风行。金庸武侠小说一方面顺应当时兴起的人本主义(Anthropologismus)文艺思潮,关注人性、价值、心理,并不强调区分人的善恶,而是关注人的成长与发展;另一方面并未淘汰新文学中的人道主义(Humanism)内涵,将人的发展与自由、启蒙联系起来,个人与民族大义联系起来。
在其作品集三联版序与新修版序中,金庸说,“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人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观念时时变迁,人性却变动极少”[7],“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从环境和遭遇中反映人的“性格和感情”,“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6]。金庸深知,好的武侠小说必然要围绕“人”来创作,写个人的性格、情感,写一群人的交往与关系。无论读者对作品是喜欢还是厌恶,只要塑造的人物形象能被读者记住,人物的心理情感能被读者感知,作者就会开心。金庸正是怀着这样的初心,塑造出众多有血有肉的角色,譬如,义薄云天的乔峰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为国为民的大侠郭靖,虽愚钝但正直、勤恳;人称“君子剑”的岳不群实际上是个伪君子;圆滑世故、贪心无赖的韦小宝有情有义,在残酷的环境中却依然如鱼得水。此外,金庸小说还突破旧武侠小说人物正邪二元对立的模式,塑造出诸多各有特色的人物形象,人物亦正亦邪,人性也因环境的不同而发生变化,如杨康和郭靖一样同为忠义人士之子,但杨康从小被杀父仇人完颜洪烈收养,得知真相后仍认贼作父,虽拜师在正义道长丘机处门下,却向梅超风与欧阳锋学习阴毒武功,最终自食恶果。
武侠小说大多篇幅长,以变化、曲折的情节吸引读者,有众多人物形象参与故事发展,需要作者缜密构思。金庸小说人物形象多样,人性书写透彻,人物细节处理也极其用心。如在人物出场或塑造人物形象时,或引用民歌、小调、唐诗、宋词、方言、佛、道等雅俗文学、文化知识,或借鉴厨艺、绣花针、毛笔、乐器等日常事物,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技巧结合起来,增添人物魅力,表现人物情感,让人物更加独特、立体,加深读者对小说人物的记忆,同时贯穿起小说情节。如《天龙八部》中阿碧出场时,唱着晚唐皇甫松诗词《采莲子》所编的小曲,说着清甜的江南吴语,一个典型的温雅、柔美的江南女子形象一下子跃然纸上;阿朱和阿碧一样,同是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但其出场时明显显出自身的聪慧机智和善解人意[8]。“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爱生恨的疯狂女人李莫愁在大火中自焚,悲情吟唱此词,画面感极强,令人印象深刻[9]。金庸小说中用来塑造人物形象,加深人物情感,贯穿情节的词句还有“四张机,鸳鸯织就蝴蝶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在《射雕英雄传》中出现过四次,用来隐喻周伯通与瑛姑两人曲折的爱情以及二者对彼此的思念。第一次在小说第十七回,周伯通被毒蛇咬伤后神志不清,生命危机时咏叹此词,可见周伯通对瑛姑的感情隐藏之深,情意之真切[10];第二次在小说第二十九回,郭靖和黄蓉在瑛姑处借住时,瑛姑因思念周伯通吟诵此词[10];第三次在小说第三十一回,南帝讲述刘贵妃和周伯通爱情故事时借黄蓉之口谈到[10];第四次也在小说第三十一回,瑛姑上山报仇前在婴儿肚兜上写上了該词,南帝回顾往事后凄然感慨“鸳鸯织就欲双飞,嘿,欲双飞,到头来总成一梦”,这不仅仅是在感叹周伯通与瑛姑之事,也是在感叹他自己与刘贵妃的往事与情怨[10]。文学词句、民间文化、日常事物的运用丰富了小说的文化内涵,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但主要作用还是为塑造人物角色服务。
金庸武侠小说的内容、思想、文学性、情节设计等始终围绕刻画人物、抒发人性展开,对真实人性的把握、人物细节的把控也体现出金庸的独立思考、卓越智慧与渊博学识。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江湖气、烟火气并存,侠客不再完美无缺,邪、怪、恶者各有自己的故事与性格特点,人物身上的温度超越了传统武侠小说重点刻画江湖武林、刀光剑影、家国恩怨带来的冷漠和距离感。小说关注人物身上的各种缺点,不再执意追求人性的完美,实现了情与理的融合。
此外,金庸不同时期的小说体现出的侧重点也不同,前期创作关注小说情节和故事的呈现,后期创作注重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现代人文主义景观的营造,呈现出由“道德依据的演绎转变为人性依据的追索”“对人性予以尽可能地发掘和展示、理解和尊重、同情和怜悯”[11]等特征。《书剑恩仇录》与《碧血剑》主要讲阶级矛盾、民族矛盾,以讲故事为主,人物形象刻画次之;《射雕英雄传》将人物塑造、人性刻画与民族矛盾相融合,体现出“人的文学”倾向;与《射雕英雄传》有关联的《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中,人物与人性的刻画夹杂了现代人文精神,反对传统礼教,对自由、公正、平等、个人价值追求等有了更为深入的探讨。杨过、郭襄、赵敏等各有冲破传统的性格与行为,乔峰、令狐冲、韦小宝等角色在人的尊严、个性、思想等方面也各有研究价值。金庸武侠小说中“人的文学”的立场是在不断探索中逐渐觉醒的,在通俗小说界开启了一场将传统与反传统相融合,关注人的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人文盛宴。
2.与文学革命的其他联系——性别层面的思考
文学革命以来,文学界产生的“人的文学”底蕴内涵不仅体现在对自由、启蒙、个性解放等思想的追求上,还延伸出性别视野下女性主体意识、男女平等、女性崛起等主题。武侠小说“武”与“侠”的本质内涵其实并未有性别色彩,但是传统武侠小说创作者在创作时或较多偏向选择男性角色进行经典化塑造,较少塑造经典女性角色,无法突破传统、落后的性别观念;或选择直接模糊男女性别,将女性作中性化处理,忽视性别的差异化,对女性人物的性格、行为、思想进行雷同化处理。小说情节也多采用一男多女的模式,男性多处于领导、引领、掌握话语权的中心地位,女性附属、附庸于男性,甚至成为男性的物品,可被随意赠送(如瑛姑还是刘贵妃时)。被称为“新武侠”、具有现代人文精神的金庸小说在塑造女性角色的时候,同样也没有冲破以往武侠小说男强女弱的模式,如《天龙八部》中乔峰与阿朱便是英雄与美人结合的典型,起初两人之间并非爱情,情感纠葛生发于大侠救助婢女的情节。乔峰出于义愤救助阿朱,之后两人再次重逢,但乔峰并不在意阿朱,态度也很冷漠,只是将阿朱的真心当作“失意潦倒之际”“不禁烦恼大消”的宽慰。而此时阿朱却已将乔峰视为“天神一般的人物”“契丹的大英雄”,在乔峰面前姿态极低,甘愿作服侍乔峰的“丫鬟”“奴仆”[8]。这不是爱情,是弱者对强者的崇拜。接下来两人朝夕相处,阿朱更是极尽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之能事,成为乔峰精神上的开导者、安慰者。阿朱跟随着乔峰,从最初聪明灵慧、多才多艺的少女变成了紧随传统儒家礼教、坚守贤良淑德规范的付出型爱人,即便在后期与乔峰的相处中获得了真挚的爱情,但最终还是因替父赴约,为夫解怨而死。
此外,金庸小说塑造的女性形象在情感诉求方面较为单一,她们多为爱情所困扰,后期心理发生变化,竟至走向变态,如瑛姑、李莫愁、康敏等。还有部分女性角色的塑造仅围绕“爱情”这一主题展开,如痴恋段正淳的几位女性阮星竹、秦红棉、王夫人等。金庸小说也会通过论述男主与女性之间的情感纠纷助力男性主角的成长,表现男性角色对自己所爱之人的真挚、专一,其中的女性形象往往被男性吸引。如段誉对钟灵和木婉清都不及他对王语嫣痴情;又如,在找寻小龙女的过程中,杨过遇见的陆无双、完颜萍、程英、公孙绿萼等女子都倾心于他,尽管杨过有所感知,还曾撩拨过完颜萍、公孙绿萼,但最终还是忠心于小龙女。相比大篇幅从暗恋、明恋、虐恋、完美爱情等角度塑造女性人物形象,揭露女性情感,金庸小说鲜有对女性角色其他情感如亲情、友情、师生情等的描绘。相较于旧武侠小说,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女性主体意识有所进步。结合小说文本来看,金庸小说中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首先,女性敢于突破传统礼教束缚,勇于表达情感,追求自己所爱,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如阿朱、黄蓉、小龙女等。其次,男女平等的意识,《倚天屠龙记》第一回,郭襄要进入少林寺被阻拦,因少林寺有不让女性进寺的戒律,引起与郭襄同行的何足道不满,以“须知佛法无边,众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滞碍”说服了少林方丈[12]。最后,女性形象独立自主,依靠自身获得成就,不依附于男性。尽管郭襄对杨过有爱慕之情,但那更多是她对理想爱情的憧憬。郭襄虽终身未嫁,但并未因情所扰,一直在成长、进步,最后投身保家卫国的大业中,创立峨眉派,培养抗元精英。尽管金庸笔下这些女性带有现代性别书写色彩,但其中体现的女性意识并未贯穿人物形象始终。小龙女身居墓穴仍深知女性贞洁的重要性,黄蓉婚后也主要是相夫教子,赵敏的政治野心甚至被金庸本人厌烦,“20世纪武侠小说仍然难以去除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主义”[13]。
综合来看,金庸武侠小说并未真正改变武侠小说中性别书写落后的境况,女性形象刻画多为滿足男性想象,这一点上,新武侠小说的发展同文学革命的新文学表现相似,即两者都对传统、落后的女性意识有所关注,但改变并不彻底,并未探索出自由、启蒙意义下平等、和谐的两性关系,创作出真正有社会价值的性别书写文本。这也成为武侠小说发展道路上的一扇屏障。
三、金庸武侠小说是革命还是革新?
20世纪50年代末,陈世骧关注到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称赞武侠小说的创作“是新文学借传统形式的发展和创造”,在1966年、1970年与金庸的通信中更是称赞金庸小说“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以为其精英之出,可与元剧之异军突起相比”,写情、描景、叙事等有高远、深广的“意境”。此时余英时、夏济安等学者也关注到金庸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和文化价值。20世纪80年代,香港学者倪匡的“看金庸”系列书籍相继出版,拉开“金学”研究的序幕[14]。1985年,冯其庸在丁玲主编的杂志《中国》发表《论金庸》一文,开启内地学界研究金庸武侠小说的大门。90年代,“金学”研究成为内地学术界的热门研究课题,严家炎将金庸武侠小说称为另一场文学革命,之后又在北大中文系首设金庸小说研究课程,掀起“金学”经典化热潮,并影响了后期研究金庸小说的学者如陈墨、孔庆东等。无论是最初的港台学者,还是后来的内地学者,都关注到金庸小说中文学、文化、审美层面的新时代特征与个人特色:既有对旧武侠小说传统的继承、发展,对古典文化的吸收、接纳,又有新文学自由、开放的特质,作品融合中西,贯穿古今,在港澳台和内地的通俗文学市场与精英文学领域引起强烈反响。但金庸小说在性别书写层面仍然落后,情节发展上也未突破旧武侠小说的“惩恶除善”“复仇”等模式,以娱乐、市场为导向的创作观念未根本改变,仍遗留部分旧武侠小说的特质,其通俗文学的属性未变,不能称之为一场文学的“革命”。
此外,文学革命往往从内容、理论两方面进行重建,目的是破旧立新,需要更大的决心和行动,而文学革新更多是文学内部的改革创新,目标是在维持现有系统的基础上,获得进步和新的效果。这也进一步证明金庸小说还不足以被称为另一场文学革命,称其为武侠小说界的一次革新,或许更为准确。
武侠小说作为类型小说的一种,受到自身形式的束缚,小说的情节设计、人物类型、文字风格等很难创新,容易走向模式化、套路化,这也是武侠小说的艺术性很难与正统文学比肩的根本原因。此外,正统小说的创作主要来源于生活,而新派武侠小说的主要支柱是“武”“侠”“情”[15],尽管有历史朝代作为背景,但其营建的世界多半是虚构的、幻想的。武侠小说与科幻小说呈现的世界也不同,科幻小说涉及的未来时间以现在的时间为参照,或以现在的生活为基础,并非凭空虚构。在现代社会,人们很难想象不受法律和社会规则约束的武侠世界,“一阳指”“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等武功传奇更是难觅踪迹。
金庸说他的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写他们的性格和情感,引起读者的共鸣,而不想载道,这一“无为”的创作追求反而令其小说产生“顺物之性,因势利导”的效果,使得武侠走向人的同时,又走下江湖,走向人间百态,增添了其作品的文学性与艺术性魅力。
具体来讲,金庸武侠小说进行了三方面的革新。第一,武侠小说不仅要专注类型特色书写,还应注重文学、文化、思想三方面的统一。金庸本人是具有国士情怀的学人、作家[16],其创作经历了将“讲好故事”放在首要位置到以“人的文学”为本位的转变,在塑造人物角色,书写复杂、真实的人性时,不仅体现出新文学自由、启蒙、人文主义的精神特质,还总结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新时代侠义精神。此外,金庸武侠小说还具有独特的现代性内涵,这种现代性内涵是以文学革命的时代精神、文学特质为基础产生的,也是在西方现代性影响下对中国传统的坚守与创新,表现为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融合,最终呈现出独特的现代性张力[17]。第二,通俗文学与精英文学并非对立的关系,二者可相互交流、借鉴。金庸武侠小说的通俗文学属性无法改变,但如果其具有进步的思想性,丰富的文化、精神内涵,艺术性的人物刻画等,也可以同精英文学一样进入文学史,在学术体制之内被探讨,或者与名著《水浒传》一样进入中学课本被认识、学习与感悟,而这些都是金庸武侠小说已然取得的成绩。第三,创作视角的多元化,宁静致远的文学追求。类型小说的创作本身无法冲破所属的类型模式,其基本精神与叙述方式甚至有公式可循。正如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所讲,故事的母题、材料、角色的功能等均可划分出不同类型,进行不同的排列组合便可创作出不同的故事,故事也可划分为几个回合,回合间的结合也有方式可寻,类似的图式化和重复性的创作现象经时间的串联是可以明确的[18]。尽管金庸小说也走不出传统武侠类型模式,但金庸本人却不断学习,将新旧融会贯通,在人物、情节、思想性上进行创新组合,丰富小说内涵。不仅如此,金庸还对自己的小说进行过几次修订完善,其并不满足于现状,既有更高的文学追求,亦保持宁静致远的精神境界,是通俗小说发展以来里程碑式的人物,为“后金庸”时代武侠小说的创作者与其他类型的通俗文学创作者树立了榜样。
四、结语
“金学”如今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金庸武侠小说中包含的中西结合、古今融合的思想、文学、艺术内蕴将新旧武侠小说的发展串联起来,是当代通俗文学研究领域不可忽视的高峰。其中,金庸武侠小说与文学革命的联系是学界将其推向经典化过程中不可忽视的依据与动力,主要体现为在创作方面吸收了新文学以来的自由、启蒙、人文等进步思想,而从性别研究视角来看,小说仍有不足之处。学者研究时也多将金庸小说与文学革命中产生的新文学特征、内涵相联系,论述其中的现代新质与新武侠特点。即便金庸武侠小说的意义、地位、影响远不能与文学革命相比,但从通俗小说中的类型小说领域来看,金庸武侠小说无疑引起了一场革新浪潮。金庸武侠小说最终能否完成经典化,仍需要时间的检验,正如冯其庸在其诗作《赠金庸》中所讲,“谁谓穷途无侠笔,依然青史要评量。”[19]相信随着海内外读者的不断检验,国内学術界研究的持续推进,金庸武侠小说会随着文学史的发展收获更新的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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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柳娜,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