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近百年来鄂温克民族的繁衍生息,独特的艺术表达形式与内容结合,成就了一部民族史诗。本文从现实时空和追忆时空并存的叙事策略、陌生化语言表达营造诗意的生存环境、多样化修辞亲近原初自然世界等三个方面,分析作家的艺术表达形式中凝聚的自然情怀。
[关键词] 自然情怀 叙事策略 陌生化 修辞手法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16-04
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是当代著名作家迟子建的代表作之一,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小说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讲述了近百年来鄂温克民族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原始森林中繁衍生息的质朴生活,字里行间充满敬畏自然、顺从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自然情怀。叙述者“我”不想留下名字,是鄂温克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但希望把自己经历的故事讲给雨和火听。小说的艺术表达天然质朴、恬淡浪漫,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塑造出一个唯美的史诗空间。
一、现实时空和追忆时空并存的叙事策略
小说分为四个部分,对应着现实时空一天里的清晨、正午、黄昏和夜晚。“我”讲述现实的一天,却引出追忆时空的近一个世纪,展现了六代人的爱恨嗔痴。每个部分中,现实时空和追忆时空形成对比,现实时空的片段式叙述只是引子,透射出現实的点点滴滴,同时又把叙事视角指向追忆时空,那些艰辛劳作但自足自洽的日子逝去,外界的介入和不得已的融入形成现实时空的凄美之感,营造出离间效果,让追忆中的历史故事变得朦胧浪漫,更具有原始的自然之美。
清晨,乌力楞的其他人都离开了,他们去往布苏,即将开始在城镇白墙红顶的房子里的定居生活。清晨,是一天的开始,暗示鄂温克族人放弃原有游牧生活,接受新生活方式的开始。“我”和安草儿成了旧有生活方式的最后坚守者。这部分的追忆时空主要是以儿童视角叙事,“我”尚未成年,以孩童天真的眼光看待乌力楞里发生的一切。这部分追忆的故事里,鄂温克人生活的神秘和质朴扑面而来:尼都萨满讲火神的故事;当地流传山神的故事;伊万力气很大,能捏碎鹅卵石;尼都萨满可以让失明的人重见天光,让疥疮飞快地结痂;娜拉希望待在河里,可以随时为大家捕鱼送上大鱼。儿童视角的故事叙述让一切神奇而自然,彼时的生活原始质朴,充满和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共鸣,虽和外界沟通少,但有善良的俄国商人罗林斯基带来需要的物资,商品交换淳朴简单。
正午,安草儿走回房子,带回几样东西,是大伙儿在搬家的时候落下来的平常惯用或者珍惜的东西,这也说明此次搬迁的不同寻常。和以往为了驯鹿逐水草苔藓而居的搬迁不同,这次搬到山下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尽管人们已经提前准备了几天,可临到跟前还是有些慌乱,人慌乱,驯鹿也慌乱。面对未知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放弃祖辈的生活传统,尽管投票中大多数人坚定了下山的决心,但族人们还是有些惶恐。对落下来的这些东西的介绍,开启了小说中间部分的追忆。追忆时空中,“我”已经成年,经历了两段婚姻,而我们的乌力楞因日本人的到来也受到影响,物资短缺,物品不好交换,善良的俄国商人罗林斯基被其他人取代,原本对外交流的平等友好被打破。
黄昏,安草儿劳作归来,带回一束紫菊花,这里的生活简单却有着各种细小的幸福。“我”喜欢紫菊花,瓦罗加曾给“我”做了桦树皮的花瓶,在昔日平凡的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温馨时刻,今日这束紫菊花唤起了对往日生活的再次追忆。接下来的叙事节奏快了许多,从抗日战争胜利到之后的半个多世纪,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抗战胜利、解放军剿匪、土地改革、自然灾害、林业发展等,影响着鄂温克人的生活,人物的命运也呈现出各式的脉络走向。在追忆时空中,与外界的沟通越来越紧密,现代人远离故土的漂泊之感在这里也体现出来,乌力楞有人想走出去,而且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人和自然的关系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对原初生活状态的背离其实就是和自然关系的逐渐脱节,或许会换个方式回归,但却永远不是乌力楞人熟悉的方式。
半轮月亮是夜晚的标识,一天即将结束,故事也要收尾了。“我”交代了各个人物的结局,心里满怀忧伤望着下山的路,下山的路也是未来之路。对自然的充沛情感在这里展现为一种凄清忧伤之美,个人的倾向无法对抗历史走向,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改变着这个民族多年来的传统习惯和风俗。“我”和安草儿单薄的坚守力量令人忧伤,令人回味,而下山了却又自己跑回来的驯鹿让“我”难以置信,感动落泪。结尾带着理想化的成分,以诗意的方式完成了鄂温克人的史诗追忆,也表达了作者的自然情怀在今昔对比下的受挫与迷茫。
二、陌生化的语言表达营造诗意的生存环境
额尔古纳河是大众都知晓的一条河流,小说以“额尔古纳河右岸”这一地理位置命名,地名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符号,蕴含着独特的民族记忆和历史内容,小说从命名开始,就以陌生化的语言引发读者强烈的探究兴趣。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提出的概念,其本质是以新颖的语言表达形式唤起大众的审慎认知。小说散文化的叙事方式无疑是一种创新,这里从民族语言的使用、神歌的记录分析小说陌生化的语言表达。
小说中大量使用民族语言,拉开和读者的日常经验期待的距离,营造鄂温克人充满诗意的生存世界。鄂温克人的部落叫做乌力楞,伞状的房屋叫做希楞柱,驯鹿叫奥荣,神统称为玛鲁,灵魂叫乌麦,商人叫安达,口弦琴叫木库莲;人际关系的称呼上,父亲叫阿玛,母亲叫额尼,伯父叫额格都阿玛,婆婆叫哈达莫额尼,祖父叫亚耶,伯祖父叫额格都亚耶,孙子叫奥木列,女儿叫乌吉娜,儿子叫乌特等。这些专有名词和集体名词承载自然、记录自然,它们的使用实实在在地以物态化方式营造了一个大众不熟悉的鄂温克人生活圈,自足而有序,读者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尽力认知这个世界与自我熟知世界的同与不同。
小说记录了萨满跳神时所唱的神歌,在鄂温克民族,萨满地位独特,因此萨满的神歌也充满神秘感。小说只记录了一首尼都萨满的神歌,就是他唱给自己去世的爱人达玛拉的,唱出了对达玛拉恨不能以身相替的爱和无尽的祝愿,长长的神歌唱完,尼都萨满的生命仿佛也枯竭了,自此丧失求生意志,逐渐消瘦,也不再关心世事。继任萨满妮浩的神歌,小说记录了8首,这8首神歌有唱给驯鹿玛鲁王的,有唱给熊的,有唱给自杀者金得的,有唱给自己死去的四个孩子的,还有唱给天神祈雨的,神歌的对象多种多样,神歌的内容也各不相同,所有的生命在神歌里都是平等无差别的,自然造化万物,人与万物同在,在神歌相伴中,死亡虽悲傷但并没有那么可怕,人们活得坦荡,死得从容。神歌的记录是创新又看似纪实的表达,其实也在强化着小说的史诗效果,还原着民族的日常生活景象。
三、多样化的修辞手法亲近原初的自然世界
修辞手法是写作表达方式的集合,作者根据文章内容选择特定的表达方法修饰、加工、调整语言表达,从而提升语言的表达效果,使其更形象传神。小说运用各种修辞手法尽力还原民族生活的场景,使得细节被放大,感受被感知,人与自然的和谐被突显。
1.比喻和拟人
比喻就是打比方,用一个事物来描绘另一个事物,让另一个事物更形象,更容易被把握。小说中大量使用比喻,调动所有的感受方式,把人和自然中的其他生命进行联系和沟通。
鄂温克人把桦皮船叫做“佳乌”,又长又窄的佳乌入了水,就“好像一条大白鱼”,从色彩、功能上把佳乌比喻为大白鱼,佳乌有了生命,和人们联系密切。鄂温克人的渔猎生活中,鱼是食物来源之一,把改造自然的工具和自然馈赠的食物相提并论,天人合一,自然而美妙。
小说中多次把人比喻为鸟。强硬为儿子定下婚期,儿子自杀后,依芙琳穿着一身黑衣,像一只乌鸦;被日本人关起来的伊万,用自己的神力掰断了牢房的铁条,“像一只出笼的鸟一样”轻松逃离日本人的东大营;黄病蔓延三个多月,给大家带来心理阴影,拉吉米来了,吹起木库莲,“营地里有了琴声,就像拥有了一只快乐的小鸟”;妮浩的儿子果格力爬上树等待母亲,坠地而亡,“就像被箭射中的一只大鸟”。鸟在文中具有多重意义,依芙琳的个性造就了她的悲剧,乌鸦吃腐肉,把她比喻为乌鸦,有负面内涵;逃出日本人牢房的伊万,获得自由就像出笼的鸟儿,鸟儿成为自由的象征;拉吉米的琴声给营地带来快乐,小鸟是快乐的象征;果格力去世是因为他的母亲救了别人家的孩子,这里的鸟是大自然守恒定律的牺牲者,象征无私的奉献。
小说写爱情,常把人比喻为草。坤德一辈子婚姻不幸,在依芙琳的揉搓中,他从“碧绿的汁液浓郁的青草”变为“干枯的草”,前后对比,以小见大,展现坤德和依芙琳两人未能顺应本心的婚姻造成相互的伤害。同样,爱情的横向比较中,金得新婚时自杀,新婚即守寡的杰芙琳娜被达西当场求婚,“她看着达西,就像一株枯萎的草在看着久违的雨水,满怀期盼和感念”。生活的幸与不幸,都和自然中有着勃勃生机、绵绵不绝的草联系在了一起,人与万物平等,就如这世间卑微的草一样,人并未高高在上俯瞰一切,只是自然的一分子。
拟人就是把物当作人来写,赋予物以人的动作和情态,实现人和物之间的沟通与融合。
小说开篇就写道:“炽热的阳光把河水舔瘦了,向阳山坡的草叶被晒得弯了腰了。”这里“舔”和“弯了腰”赋予阳光和草以人的动作,阳光舔舐着河水,草叶弯下了腰,夏天的炎热通过河水和草叶表达出来,尝试从自然他物的角度来解读炎热,实现和自然的无差别沟通。
“我看见有两块木炭直立着身子,好像闷着一肚子的故事,等着我猜什么。”这里既是拟人,又是比喻,把木炭人化,直立着身子,成了解放上肢、直立行走的人,“我”又和木炭之间有了互动,木炭的样子又像有一肚子的故事要表达,木炭即将燃烧,但它也有故事,再细小的存在也被关注,也不可或缺。
其实,小说中不管是比喻还是拟人修辞手法的使用,都很好地展现了作家热爱自然、拥抱自然的情怀,在语言塑造的艺术世界里,人和自然万物和谐相处,人有了自然物的姿态和生机,自然物也有了人的动作和情态。在作家笔下,世界秉承着万物有灵的造物法则,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平等对话,人顺应自然,人和自然相互依存。
2.通感
通感就是把不同的感觉沟通,通过联想引起感觉转移,更好地认识和体味对象特征。小说中通感的使用同样源于作家的自然情怀,万物皆有灵的前提下,人和物、人和人之间的相互感触更加敏感和多样。
在鲁尼和妮浩的婚礼上,尼都萨满祝福他们,告诉他们要好好爱着对方,互相成就,达玛拉“眼睛湿湿地望着尼都萨满,脸上仿佛映照着夕阳,现出了久违的柔和的表情”。这里,“湿湿地”是触觉,把视觉和触觉混淆,读者可以形象地感知到达玛拉生命力的再次复苏,林克去世后,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感情为族规所不容,两个人的生命力都逐渐枯萎,此时,达玛拉在他人的幸福中恢复了活力,凝望着她的爱人,轻快地舞蹈,畅快地笑,并在快活中死去。
解放军剿匪时,翻译王录和向导路德被定为汉奸,鲁尼为他们辩解,并说拉吉米曾为日本人吹木库莲,依芙琳忽然张口说拉吉米把日本人吹得战败了,这是依芙琳为拉吉米的变相辩护,“她的声音听上去幽幽的,好像一股从峡谷刮过来的阴风”。此处,听觉效果通过触觉感受传达,虽然依芙琳出于好意,但多年婚姻的困苦、与他人及环境的不自觉对抗已经让依芙琳充满阴郁气质,就算是出于好心的言语,也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3.对比
对比让叙事效果更加突显,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小说叙事时空的设置本身就产生了对比效果,隔着时空的长廊,人的审美自然过滤,今天某些东西的逝去和残缺让过去的生活更加诗意和唯美。
这样的对比性表达,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坤德结婚前后纵向对比,从绿草变为枯草;杰芙琳娜被达西救赎,却像干枯的草恰逢雨水,不幸婚姻和幸福婚姻的横向对比,展现了顺从本心、随遇而安的自然内涵。小说通过日常化的语言,记录鄂温克族人们的爱恨情仇,就算同样面对主动失去孩子的不幸,对比之下也看到顺应自然的平和与从不顺应命运的不幸。“当杰芙琳娜满面泪痕,裤子上沾满血污回到营地的时候,这幕似曾相识的情境让我想起依芙琳,不同的是,她们这么做,一个是为了爱,一个是为了恨。”杰芙琳娜无辜成了寡妇,但她面对达西对她爱的救赎,她一直很感恩,忍耐着婆婆玛利亚对她的刁难,甚至以自己的孩子为代价试图平息婆婆玛利亚的仇恨。而依芙琳只因坤德在婚前心有所属,便心心念念了一辈子,折磨自己,折磨丈夫。
驯鹿的处境也一样,原本自由地四处觅食,追逐苔藓而居,却在下山后被圈养,于是驯鹿越来越丧失生气。故事结尾,依莲娜去世、沙合力违法、索玛放浪,后代子孙的种种不幸其实就是人和自然的关系发生变化时出现了各种问题,为了维持生态平衡、不破坏森林,鄂温克人需要下山定居,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出发点却带来了各种的不和谐后果。因此,作家的自然情怀在此出现迷惘和忧伤,迫于现实,大多数人不得不接受对于自然的背离,但“我”和安草儿的坚守成为最后无助的坚守和渺茫的希望。
四、结语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作家实践了现实时空和追忆时空并行的叙事策略,自然的一天对应“我”经历的部落近百年,文本中现实时空和故事时空形成对照,既能灵活把握故事叙事的节奏,又可以跳出追忆视角,以亲历者和旁观者的双重身份分析人与自然关系发生的变化,并完成民族史诗的塑造。小说语言表达以民族语言设置艺术世界,形成内在秩序和言说方式,同读者的认知产生隔膜和冲突,神歌记录是除萨满神力故事以外该民族特有的神秘感以具体的物态化文字呈现出来,对于现实的个性化描摹和对魔幻事件的记录,造成了阅读的阻拒性,而這恰恰是创作语言陌生化追求的效果。此外,小说运用大量的修辞手法,如比喻、拟人、通感、对比等,把人的感受和天地万物进行并举和比较,语言具有极强的画面感,也使得读者可以跨越阅读的阻拒性效果,更好地把握作品,理解作家自然情怀下所建造的艺术世界。小说通过艺术表达形式的精巧设计,立足自然,赞美自然,坚守自然,倡导恪守自然法则,作家的自然情怀得到充分彰显与强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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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孙丁凡.论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伤怀之美[J].名作欣赏,2023(5).
[3] 万亚萍.《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生态美和人性美[J].牡丹,2022(24).
[4] 李贤.论迟子建长篇小说中的审美意蕴[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23(3).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杨亚娟,陕西学前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为写作学、影视鉴赏。
基金项目:2021年陕西学前师范学院教改项目“分级阅读模式下的文学理论课程改革”(21JG003Y);2022年陕西学前师范学院校级课程思政示范课程和教学团队《文学概论》(111190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