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巴金日记体小说创作成就斐然,是中国现代文學史上日记体小说的重要代表。巴金的日记体小说创作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基于时代变化和作家的创作历程,其创作呈现出多形式的特点,尤其从《新生》到《第四病室》,变化非常明显,对整个日记体小说的发展演变起着重要作用。本文以《新生》和《第四病室》为例,通过文献研究法、文体批评,以及叙事学分析的研究方法,分析二者在文本叙事和文体呈现方面的特点,即从单层叙事到双层叙事,英雄叙事到小人物叙事,激情叙事到克制叙事的转变。
[关键词] 巴金 日记体小说 《新生》 《第四病室》 创作变化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82-04
一、引言
日记体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文体。自1914年受林纾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启迪,中国文坛掀起日记体小说风潮。五四运动后,日记体小说有了长足的发展,主情性的日记体小说也迎来创作高潮。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日记体小说创作进入爆发期,逐渐成为一种独立的小说体裁。三四十年代,在民族存亡的大背景下,日记体小说从关注“个人”走向关注“群体”,外部世界和民生疾苦成为作家们关注的重点,但日记体小说受文体特征的限制,无法满足对广大社会的开掘,又渐渐走向衰落,巴金的日记体小说创作正是这一过程中的代表。巴金历来注重文学和生活的关系,强调作家自身的生命体验,而日记体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方式,将作者的感情灌注于作品人物形象,使得叙述的话语带有浓郁的抒情性和鲜明的主体意识,因此巴金特别善于用日记体这一文学体式对社会进行深刻的剖析,对人物的精神世界进行更深层的探寻。巴金的日记体小说主要有《新生》《第四病室》《爱的摧残》《父与女》以及《海的梦》的后篇《里娜的日记》等。
巴金对于日记体小说这一体式的创作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基于时代特征和作家的创作历程呈现出多形式的特点,尤其从《新生》到《第四病室》,体现出非常明显的变化。巴金的小说《新生》叙述技巧高明,是日记体小说走向式微过程的代表作。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呈现主人公李冷从对社会制度不公的悲愤到投身革命、最后为社会牺牲的艰难历程,《新生》兼顾了作者个人的内心和社会整体的图景。《第四病室》是20世纪40年代日记体小说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其在40年代日记体小说受限于文体特征走向式微的过程中仍然散发出光芒,是日记体小说结构意识强化、现实主义品格加强的标志。因此,巴金的《新生》和《第四病室》对于丰富日记体小说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二、文本叙事的特点及变化
1.从“单层叙事”走向“双层叙事”
1.1单层叙事
本文所说的单层叙事就是采用一个主要的叙事者“我”进行故事讲述。《新生》采用了日记体裁中常见的第一人称自叙形式。这样的叙述形式能有效地展现作者的情怀和理想,直接站在故事人物的立场追寻人物心理变化的轨迹,从而更有利于读者把握小说的主题情感。在《新生》中,主人公李冷以极端个人主义者的形象出现,“我”是第一叙述者,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也是小说陈述的对象,这是一种最基础的第一人称叙事。小说以“我”的心理变化历程主导小说情节的发展,从“我”的视角看周围一切事物,因此叙述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叙事生动而富有情感。作者采用日记体第一人称叙述的形式,深入剖析人物李冷内心的矛盾,酣畅淋漓地表现人物心理变化,充分展示了主人公李冷从极端个人主义者转变为愿为革命牺牲一切的坚定革命者的心路历程。
1.2双层叙事
与《新生》不同的是,《第四病室》采用双层叙述框架,打破了单一叙述的局限。作品前两节小引是文中的“巴金”和故事文本叙述者“陆怀民”的信件往来,两封信分别交代了小说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局。巴金在引言中担任外叙述者,充当叙事的引入者和见证者。引言中的“巴金”作为叙述者,其主要任务是交代故事发生的背景,拓展故事后续发展空间,为读者留下更宽广的想象空间。如巴金在文中所说,“我们可以忍耐地继续打听杨木华大夫的消息”[1],可见在“我”离开第四病室后,故事并未中断,仍在继续。小说中的叙述者“我”是小说真正的叙述者,是小说叙事的主人公,也是该小说叙述的主要承担者。小说中的小引部分以书信的形式实现了外叙述者“巴金”与第一人称“我”的对话,也实现了叙述视角的转变,以第一人称“我”的亲身经历反映第四病室的现状,映射出社会百态。《第四病室》的双层叙事结构打破了单一叙述的限制,在小引中第一叙述者和第二叙述者互为表里,增加了故事文本的真实性。作品中的“巴金”作为写信人,有效地消除了读者与小说中“我”的距离,实现了读者与作者的对话,拉近了读者与小说故事文本的距离,实现了故事真实和艺术真实的统一。从《新生》到《第四病室》,巴金的日记体小说叙事框架的变化,体现了作者日记体小说的创作主题从表现自我转向展现社会。
2.从“英雄叙事”走向“小人物叙事”
2.1英雄叙事
英雄是文学永恒的母题,巴金从步入文坛开始就将英雄人物的抗争作为他叙事的核心,塑造了一批批英雄式的人物。这些英雄虽然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但他们身上都有相同的特点,那就是受到压迫或目睹了不公正的迫害,从而走上致力于推翻黑暗统治的革命抗争之路,愿为解放全人类的事业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巴金以英雄为其小说叙事的对象,充分表现了其对英雄和革命者的敬仰之情。
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是中国新文学一个重要的转折期,五四启蒙所带来的新问题尚未被解决,关于革命的新时代主题又应运而生,《新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新生》采用日记的形式,以第一人称视角,向读者展示了小资产阶级革命英雄人物的悲剧。小说中,李静淑在杜大心牺牲后,继承杜大心的集体主义和革命意志,走上坚定的革命之路,即使在最后被抓捕时也没有展现出丝毫畏惧,成为一名坚定的革命者。而叙述者李冷并不是一开始就找到了正确的革命道路,而是经历了一系列的挣扎、犹豫才投身革命浪潮,因此李冷可以被称为成长式英雄。巴金充分利用日记体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直剖内心的特点,向读者展示了李冷受李静淑诸人的影响,渐渐褪去身上的自私与懦弱,从一个虚无的个人主义者成长为一名坚定的革命者,最终为信仰牺牲自己生命的心理变化过程。
2.2小人物叙事
巴金早期深受安那其主义思想的影响,其创作具有强烈的英雄主义色彩。但在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动荡,目睹了大量底层民众的不幸,内心受到巨大冲击后,巴金开始关注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思考在社会的变革动荡之中底层人民的命运走向,其创作主题也渐渐从赞美英雄转向塑造平凡普通的小人物。作为人间三部曲之一的《第四病室》是关于底层民众的苦难叙事,是小人物无奈的叹息。在第四病室中,不同身份地位、不同年龄阶段的人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错综复杂的社会图景,这些小人物不断地上演着人间悲剧。《第四病室》以日记写作者“陆怀民”的视角,真实地再现了艰苦现实生活中小人物的生存状态、情感态度和命运走向。
病室中小人物的生存空间往往是狭窄逼仄的,生存状态是被压迫、被忽视的,物质条件极其恶劣,小人物们的命运往往以悲剧收场。第十一床的病人因公受伤,公司却不愿承担费用,最后在痛苦的呻吟以及他人的嘲笑中痛苦而死;第六床的朱云标,一个善良的人,因没钱买药,没钱和护工周旋,最后因一个轻微的外伤被耗死进了太平间。《第四病室》中,没钱的病人只能忍受恶劣的病房环境,最终默默死去而惨淡离场。他们的离去并不会在这个小小的病室掀起一阵波澜,他们的死显得那样“容易”,他们的生存状态映射出人生百态。
在小人物的形象塑造上,作者采用的大多是语言描写和动作描写。这些描写彰显出人物的性格以及人物所面临的困境,每一个小人物都是一个独立且鲜活的个体。第四病室中的小人物往往因为身份卑微,他们的目光仅仅局限在自己的生死上,对他人的痛苦表现冷漠。“‘是罢,我没有说假话罢,第九床屈着腿坐在被单上得意地说。” [1] 在十一床病人去世时,其他人全然没有一丝同情和关怀,反而以一种得意的姿态向周围人宣告他的发现是完全正确的。在《第四病室》中,巴金塑造了一批小人物“看客”,这些底层人物处于相似的境遇,但是他们对于他人悲惨的命运、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却没有一丝怜悯和同情,这个病室中更多的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调侃和嘲笑。
日记体小说以主情性为特点,便于抒发作者或小说人物内心的情感,但是《第四病室》却把叙述的重点放在小人物的形象塑造上,且作者塑造的小人物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并存。巴金日记体小说的叙事对象从英雄转向小人物,说明作者不再局限于表现自己的理想、抒发自己的感悟,而是更多地关注外部世界和世相百态。
3.从“激情叙事”走向“克制叙事”
3.1激情叙事
鲁迅曾说:“巴金是一个有热情、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2]热情在巴金的心中燃烧,其作品渗透着昂扬的激情,其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充满着真挚的感情,闪烁着信仰的光芒,为读者带去青春的力量,他的创作是缘情而发的激情写作。日记体小说具有主情性和文本私密性的特点,不仅便于抒发小说人物情感,也便于作者表露自己的心绪。巴金十分善于运用这一文学体式表现人物内心深处最细微的情感变化,揭露人物内心最深层次的矛盾,倾吐自己内心最炽热的情感。
首先从叙事笔调来看,作者始终用激昂的笔调书写青年人对自由的追求、对理想的渴望。《新生》表现的是反封建、追求进步的革命主题,展现青年人的激情,青年们为了自由敢于反抗与斗争,敢于牺牲自我,小說的叙事笔调体现了作者对青年英雄的赞扬和崇敬之情。巴金在叙述主人公李冷的心理活动时,以极具感情色彩的话语描写了主人公面对自我存在的问题以及理想与现实碰撞时内心的痛苦。这些心理活动伴随着主人公强烈的情感流动,李冷内心的激情仿佛顷刻就会喷薄而出。在不断的自我解剖中,李冷终于找到个人与外界冲突的根源和自己的信仰,探寻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其次从叙述语言来看,小说字里行间都渗透着作者昂扬的激情。《新生》的语言大多短小有力,或独句成段,或两句成段。作者使用的词语往往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如“死”“毁灭”这些表达极端情绪的词语在文中反复出现。作者还运用大量重复的词语和语句表达主人公李冷内心的极端激情,如正文第一章“一个人格底成长”中写李冷的内心活动:“我能够告诉她我憎恨一切,否定一切,反抗一切,我是为着自己而存在的吗?” [3]连用三个“一切”表明主人公内心的矛盾,以及对外界一切事物的憎恶,是一个否定一切的个人主义者。“‘牺牲,永远是牺牲,大的牺牲,小的牺牲,这牺牲不是已经够多了吗?要到什么时候才终局呢?我像受了打击般气愤地叫起来。”[3]这里连用五个“牺牲”,词语的重复强调了李冷对于寻找光明之路的绝望,凸显出李冷控诉黑暗的激情和强烈的主体意识,以及人物内心强烈的烦躁与不安。《新生》中,主人公李冷激情般的宣言与日记体小说这一形式的主情性完美结合。
3.2克制叙事
克制叙事体现为作者冷静克制的叙事风格。到了20世纪40年代中期,巴金的创作风格发生转变,不再热情洋溢,变得苍凉沉郁,从抒发个人感情转向为刻画人生百态。不同于《新生》丰沛情感的流露,《第四病室》始终将叙述者的情绪控制在一定的边界范围内,在情感的抒发方面较为隐忍克制,笔触冷静,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为读者展现了一幅中国社会的缩影。巴金在《谈我的短篇小说》中曾说:“在后期的作品里我不再让我的感情毫无节制地奔放了。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唠唠叨叨地讲故事了。我写了一点生活,让那种生活来暗示或者说明我的思想感情,请读者自己作结论。”[4]日记体小说的特点之一就是个人情感的抒发,但《第四病室》却是含蓄的,作者有时只将叙述者的所见所闻客观描绘出来,并不做主观评价,也不发表议论。其对环境的描写和对人物的刻画均采用白描式的语言,即使到了不得不发泄、克制不住的时候,也始终保持清醒,审慎地将情感表达出来。《第四病室》的主人公“陆怀民”大多时候是躺在病床上对病房的环境和事件进行冷静的审视,“他揭起被单(铺盖刚落到床脚了),把那个扁而长的洋瓷盆塞到病人身子下面去……他说了便去拿起水壶继续冲开水”[1]。类似这样不带感情的客观描述在小说中大量出现,主人公“我”在作者笔下仿佛只是病房里的一名观察者、记录者。相较于《新生》,巴金在《第四病室》中较少使用心理描写,而是克制情感,用大量冷静的笔触描写视角人物陆怀民的所见所闻,相较于激情叙事,巴金压抑情感进行的创作多了一份自己的思考和理性的审视。而在这样的克制叙事中,病人与病人之间,病人和护士之间,以及病人和家人之间的关系被剖析得淋漓尽致。在冷静克制的笔触中,读者不易受到情感的干扰,而是随着叙述者的视角思考、挖掘这种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从《新生》到《第四病室》,叙事情感基调的变化表现出作者对于自己创作的反思和对于社会的关注与思考。
三、结语
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日记体小说这一文学体裁开始走向衰落。而巴金的《新生》《第四病室》在这个过程中仍然发出熠熠光彩,这得益于巴金对社会的深层思考和其高深的文学造诣。正是在创作上的不断摸索和创新,巴金扩大了日记体小说这一形式对社会内容的囊括范围,拓展了对现实的批判深度,增强了日记体小说的现实主义品格。巴金的日记体小说叙事从单层到双层、从英雄到小人物、从激情到克制的转变,标志着文学观照现实的向度和深度。巴金在中国日记体小说的衰退期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对日记体小说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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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刘倩,重庆师范大学,从事中学语文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