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上海孤儿》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侦探小说,其中的案情也并非扑朔迷离,只要寻回关键的记忆,当年的真相就能水落石出,不过主人公班克斯总是延宕对父母失踪事件的回忆,让真相的揭示一再推迟。班克斯的延宕不仅表现在其回忆上,还表现在他麻木和不正常的状态上。小说人物的延宕实际上与创伤有关,创伤具有延宕性。为了塑造出一个创伤人物,作者使用了延宕手法,而在叙事中,创伤与延宕也是无法割裂的。
[关键词] 石黑一雄 《上海孤儿》 创伤 延宕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59-06
在小说开篇,石黑一雄就设下了班克斯父母失踪谜团的悬念,还给班克斯设置了著名侦探的身份,给读者以心理期待,不过主人公却因为未明说的某种原因拖延上海破案之行。而在主人公到达上海之后,作者又故意设下障碍,让人物花费大量时间追查一条错误线索,继续搁置事件的进程,无限制地拉长延宕的距离,距离越长,紧迫感就越强。最后班克斯在交战区寻找房子的惊险过程使情节达至一个小高潮,不过在这之前,种种迹象暗示班克斯进行了一场无意义的冒险。班克斯被日本军官护送出交战区,情节暂时缓和,故事发展至此,作者结束了延宕。在英国领事馆,班克斯在市政局官员格雷森的安排下见到了“黄蛇”菲利普,父母失踪的真相以菲利普直接告知的形式揭开,并且与班克斯所相信的虚构真相截然相反。父母的失踪与反对鸦片贸易无关,父亲与情妇私奔,母亲则是被军阀顾汪掳去。
以侦探破案为主线的小说却通过“机械降神”的方式揭示真相,班克斯作为一名著名的大侦探,却固执地沿着错误的线索寻找父母,行事缺乏理性,这些都让人产生疑惑。不过小说的日记形式已经暗示出其重心不在破案,而在于描写主人公受到童年经历的影响以及与痛苦和解的过程。小说的全部内容是由班克斯的记忆拼凑起来的,主人公寻亲的线索主要依靠记忆的拼接,可以说,记忆才是破案的关键。在童年经历的阴影下,班克斯的记忆明显是不正常的,存在着缺失、固着和真假相混的情况,他需要较长时间逐步找回真正的记忆,因此人物记忆明显有着延宕的特征。受到童年经历和记忆的影响,小说人物处于一种麻木和非正常的状态,总是延宕寻亲的进程。小说的叙事也是延宕的,表现为混乱的逻辑,叙事的延宕实际上正好与人物和记忆的延宕相配合,而小说中人物及其记忆明显受到童年创伤事件的影响,所以小说中的延宕都与创伤密切相关。
一、延宕与人物的创伤记忆——虚构、空白和停滞
虚构的故事与真实的事件交织在班克斯的童年记忆中,班克斯与朋友哲在侦探游戏中编造的故事混入了原本的记忆,父母被囚禁在一所房子并受到尊敬和优待的想象与原初破碎的记忆拼接,他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虚假。虽然模糊的记忆中有诸多疑点,他仍笃定地把父母被绑架的原因归结为反对和阻挠英国倾销鸦片的正义行为。
班克斯在侦探游戏中不断地演绎父母失踪案的过程及各种可能性,最终在诸多想象的侦探剧本中选择了自己最能接受的一种,而将自己不能够承受的可能性忽略。一方面班克斯知道菲利普的某些话语和行为颇有嫌疑,但是他不愿意去细想和深究。另一方面他把父母的遭遇美化,赋予父母的失踪以正义因素,也因此误以为父母会受到尊敬和优待,父母被虐待的种种可能对班克斯来说过于刺激,他不自觉地逃避此类的猜测。“当意识选择最理想的解释一遍又一遍叙述给公众或自己听时,久而久之,记忆很有可能产生丹尼尔·谢克特所说的‘错源。”[1]班克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慰,把自己幻想的记忆当成真实的情况,模糊虚构与真实的边界。之后,班克斯以失真的记忆为依托,在上海开展侦探工作,而虚假的记忆线索必然会导向错误的方向,并进一步导致真相的延宕,同时也延迟了真实记忆的恢复。
在回忆过去时,班克斯总是有意或无意地逃避某些会引发痛苦的创伤记忆,这造成了记忆的多处空白,也即创伤记忆的延宕。他对一时安宁的寻求又造成了行为和情节上的延宕。班克斯故意拖延对菲利普叔叔记忆的回想,他曾明确地表明自己的心迹:“即便是今天,回想起我同菲利普叔叔的关系是怎么结束的,心中仍感到隐隐作痛。”[2]与菲利普相关的记忆总是牵连着心中的创伤,当回忆初次涉及菲利普时,班克斯明显采取了逃避的方式,他拒绝继续深入回想:“但此刻我不希望回忆菲利普叔叔……这么想也许很傻,不过我向来觉得菲利普叔叔还是继续以不太具体的形象只留在我记忆中为好。”[2]班克斯还总是逃避父母争吵的相关记忆。父母的矛盾和父亲的异常表现让他感到不安,所以他常常中断回忆,转而回想与童年玩伴哲的快乐时光。父母的婚变给年幼的班克斯带来创伤,再度回想会给现在的他带来痛苦,所以他为了缓解痛苦,以与哲的回忆替代对父母的记忆。弗洛伊德研究创伤神经癥时发现,病人不是主动地抗拒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是被动地遗忘了过去的经历。“在病人的歇斯底里症状的背后,潜藏着一些处于‘被扼杀状态的痛苦情感,这种情感与一种从意识中被切断的记忆相关。”[3]病人阻滞了创伤记忆,直至与创伤相似或有关联的事物或信号出现,如初次体验般的痛苦情绪就会被激活。无论是神经症患者还是正常人,在处于焦虑、紧张等不良的心理状况时,都会不自觉地以各种方式逃避那些刺激而恐怖的记忆,以寻求内心的安宁,班克斯就是这样,在这种情况下,其创伤记忆被延宕,在意识层面的记忆痕迹中呈现为一个个“空洞”。
人类的记忆可划分为叙述记忆和创伤记忆两种。创伤记忆不能以正常的方式保存,停滞在意识中,经过很长时间也不发生改变,因此“许多受创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如同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中,即创伤的世界和当前正常的世界,通常他们很难将这两个世界联系起来。”[4]童年时的父母失踪事件停留在班克斯的记忆中,多年过去,上海局势巨变,曾经的家早已易主,而他仍然认为父母还生活在他们失踪的地方,还被囚禁在那座幻想的房子中,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想法的荒唐,有时还计划着找到父母后该如何安排。“创伤停止了时钟,使得那一刻永远停留在记忆和想象中,丝毫不受时间推移的影响。”[5]在他的意识中,创伤事件停留在发生的状态,与他的现实生活不处于一个时间维度,潜意识里他不愿去思索事件会随着时局的恶化将如何发展,从而以为事件还停留在30年前的状态,可以搁置,慢慢地寻找线索。记忆固着在意识中,没有时间感,所以班克斯一再拖延到上海的计划,而不去上海就可以不用直面创伤,这拖延亦是创伤延宕期防御作用发生的体现。作为一个著名的大侦探,班克斯不讲究逻辑,不直接追查关键线索,将不相干的“武昌楼枪杀事件”和父母绑架案联系起来,莫名地认为父母就在那所未被搜查的房子里,他甚至不顾危险,穿越交战区,抵达房子后,还执意在不可能有人的废墟里翻找。班克斯在停滞的创伤记忆的影响下做出了许多浪费时间和精力的无关行为,延迟了真相的揭示。
二、延宕与人物的创伤表现——班克斯的麻木和非正常
创伤以其巨大的精神破坏力使当事人无法正常运用认知和理解的能力,因此创伤事件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无法真正进入人的意识和记忆,受害者往往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更认识不到创伤的发生意味着什么,从而在表面上呈现为正常的状态,也就是一种“麻木”的状态。《上海孤儿》中,班克斯对父亲的失蹤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而他更在意自己与好友哲的诺言,这是因为班克斯只认识到与哲失约会破坏两人的友谊,而父亲失踪的严重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班克斯还未走出父亲失踪的阴影,母亲就继而失踪,之后,他很快被人们安排回到英国,由姑妈收养。班克斯虽然是英国人,但是他自小居住在上海的公共租界,英国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地方,算不上故乡。父母失踪后,班克斯被迫离开最亲密的朋友和“家园”。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班克斯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再加上班克斯尚且年幼,认知能力有限,他从未想过父母不会再出现了,而是天真地相信上海的侦探们能很快把父母找出来,因此他没有感到悲伤,反而表现出异常的冷静。在创伤的潜伏期,由于对创伤的不可理解,创伤的后果被延宕了,不过创伤终会再次出现,之后则是连续的延迟和回归。班克斯选择与莎拉私奔,在菲利普讲述真相时陷入痛苦,找到母亲后放弃相认,这些都是班克斯创伤再次出现的表现。
麻木不等同于正常,受害者正常的表面下潜藏着一些异常的端倪,而这些端倪也暗示着受害者正处于创伤延宕期和潜伏期。班克斯表面上是个事业颇为成功的正常人,不过在其表面的正常中可以发现许多端倪,这些端倪就是班克斯诸多异常的行为和不可靠的记忆。班克斯初到英国的异常行为通过姑姑的评价间接呈现:“这种年龄的男孩,老这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心健康不会有什么好处……我是说我得阻止他继续这样自我反省。”[2]班克斯在初到英国的几个星期里常常扮演哲的角色,模拟在上海时同好友玩侦探游戏的情景,在想象中一遍遍地上演解救父母的戏码。自父母失踪后,班克斯一直表现得很冷静,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这一点让他周围的大人们很惊讶,不过姑姑发现了他的异常。班克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通过侦探游戏在想象中解救父母,以此逃避潜藏的内心痛苦,通过幻想编织记忆,将父母的处境美化,在创伤的潜伏期,残酷的真实记忆被班克斯无意识地阻滞。除此之外,班克斯的异常还表现为他对别人评价的过度敏感,姑姑的这句评价被班克斯偷听到,自此之后,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是正常的,他总是刻意地改掉或模仿一些行为。父母的失踪使班克斯失去依靠,让他处于一种不被认同的不安之中,他十分在意作为唯一亲人的姑姑的评价,自此之后,班克斯就尽量避免再次流露出“自我反省”的迹象,压抑自己,“只在想象中尽情上演和哲玩过的种种侦探剧目”[2],他努力装出正常的样子,而这种行为恰恰是异常的。
三、延宕——创伤叙事的效果
《上海孤儿》中的创伤叙事与传统叙事不同。作者有意打乱时间的顺序,破坏故事的逻辑,以人物的幻想记忆填补线索的空缺,使叙事呈现出碎片化和不可靠的特点,从而阻碍案件的进展,达成延宕的效果。
叙事的碎片化“彻底打破了传统小说线性的叙述链,而进入了一个任意组合、拼接的疆域”[6]。《上海孤儿》叙事的碎片化首先表现为时间的无序性。以第二部的记忆叙事为例,班克斯的回忆顺序具有随意性,第二部开篇叙述班克斯对好友哲的回忆,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固执的哲对母亲表现出奇特的畏惧感,但是在他看来母亲对哲向来温柔友善,由此他追忆起和哲共同目睹母亲斥责卫生检察官的往事。但是作为旁观者的班克斯在审视这段记忆时却产生怀疑,然后由母亲的话语想起一段父母争吵的事。班克斯的回忆不以时间顺序延续,而是由一段记忆中的某一点触发联想,引起下一段记忆。班克斯对父亲失踪前的回忆也是无序的,在哲离开的那个秋天,有关父亲几件小事的记忆较为清晰,不过这些记忆不以时间关联,它们都是班克斯对父亲异常表现的零碎印象。
传统的小说叙事依靠逻辑的支撑,要求故事情节环环相扣,碎片化叙述则故意弱化故事的逻辑关系,这也符合人物受创后逻辑混乱的特点。在《上海孤儿》中,作者故意留下逻辑空白,以省去某些关键信息,使读者陷入迷惘。《上海孤儿》分为六部,每部都设置了准确的时间。第二部结尾班克斯追忆到母亲失踪,在这段回忆中,他想起一些颇有嫌疑的细节——菲利普叔叔古怪的行为以及让母亲失态的军阀顾汪。班克斯也表示他计划不久就去上海全面调查父母的失踪案。但是他真正到上海却是在1937年,拖延了整整六年,如果不是第三部中一些事情的推动,他可能还要推迟上海之行,不过作者并没有详细地叙述主人公这六年的经历。另外,关于那封让班克斯决定出发的信,作者也只是一笔带过。第四部和第五部中,班克斯一直要求面见“黄蛇”并且不懈追查“武昌楼枪杀案”,但是已经结案的事件怎么会与多年前两名英国人的失踪有关,该情节逻辑链是断裂的,故事的结尾,作者则安排菲利普作为“黄蛇”,直接将所有的真相揭开,用偶然性继续打破叙事的逻辑链条。从延迟的六年到班克斯调查无关事件的拖延,作者的碎片化叙述达成了情节上的延宕,其中破碎的逻辑给读者留下许多谜团,或许逻辑的破碎正是暗示创伤给班克斯带来的心理异常。
与传统小说不同,石黑一雄在《上海孤儿》中掺入了不少虚假的内容。在错误线索的指引下,主人公沿着错误的道路前进,与真相渐行渐远。小说中,班克斯不止一次直接表明自己是一个不可靠叙事者,也不止一次以客观的姿态表示这些回忆“不乏事后想象的成分”。由于年代久远和儿童记忆能力的限制,叙述者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此外,叙述者的一些回忆出现了自相矛盾的情况,不可靠的记忆表现为同学印象和班克斯记忆的矛盾。在同学奥斯本的印象中,学生时代的班克斯是一个大怪人,而班克斯却对这句评价感到迷惑和恼怒,在他自己的记忆中,他完美地融入了校园生活。在上海,老同学摩根回忆起学生时代时说:“我想我们早应该携起手来。两个可怜的孤独孩子。”[2]班克斯听到这句话非常惊讶,他认为孤独阴沉的是毕格沃斯,但是摩根否定了他。
叙事的不可靠性还体现在叙述者通过添加主观的想象重构出的完整记忆。在治愈创伤或者试图直面创伤时,为了避免过度的痛苦,受创者只能断断续续地回忆创伤发生时的情况,有时还在回忆中夹杂着自我欺骗的幻想和假设以求取心灵上的安慰。班克斯早已在无数的侦探游戏中设想过父母失踪的诸多可能性,最后在无意识中,他把父母因反对鸦片而被囚禁于一所房子的幻想当作事实,融入记忆,由于虚构的不合常理和與现实的矛盾,读者很容易就能看出班克斯为了逃避现实,改写了记忆。后来班克斯依据错误的记忆追查线索,他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找寻那所不存在的房子。石黑一雄通过不可靠叙述阻碍主人公的破案进程,完成了叙事上的延宕,这一延宕同时也与人物的创伤症状相符合。
四、延宕——创伤叙事的特点
石黑一雄曾说过:“我所写的是关于个体如何面对痛苦的记忆。”[7]书写创伤是石黑一雄创作欲望的源头之一,他在采访中曾不止一次地表达自己作为文化边缘人的失落:对于日本文化,他始终无法有心灵深处的共振;而在英国,由于其日裔的身份,他总是怀有一种疏离感和远离故土的漂泊感。除却文化上被边缘化的失落,还有幼年时被迫与爷爷分离的痛苦。分离使亲情淡漠,漂泊使心灵空缺。对石黑一雄来说,创作是抚慰内心忧愁和伤痛的有效办法。《上海孤儿》的主人公班克斯就是一个文化边缘人,他短暂又快乐的童年时光属于上海的公共租界,虽然他努力地英国化,但他还是和哲一样心底里更留恋上海。可惜租界终归是强国欺凌弱国的产物,不能长久地存在,这注定班克斯要为无根的飘零感所忧愁。小说人物身上处处有作者本人的身影,石黑一雄把写作视为抒发忧愁或者遗憾并以此疗愈心灵创伤的手段,那么班克斯远赴远东,找寻创伤源头,调查父母失踪事件的过程也是展现和疗愈创伤的过程。
如何书写人物的创伤呢?创伤必然会引发人特殊的心理反应,并对人的记忆、意识等有着特别的影响,因此作者对于人物心理和记忆的描写需要与创伤的相关理论相符合,或者说作者对创伤有着深刻的理解,其笔下塑造的人物会“自动”地开启心理防御机制,书写的记忆亦自然呈现出创伤的影响。为什么《上海孤儿》的书写有着明显的延宕特征?这是因为创伤与延宕是不可割裂的两个概念,延宕不仅是创伤之后的一个环节,也是创伤发生及其影响的标志和体现。创伤与延宕的密切关系不仅体现在文学书写上,还有着心理学研究基础。弗洛伊德曾提出创伤压倒性的即时性导致其延迟的不确定性,卡鲁斯在前者研究的基础上发展了创伤具有延宕性和潜伏期的观点。她认为创伤事件有时会超出人的认知和理解能力,在记忆痕迹中呈现为一个空洞,同时这也是人的最大防御形式,即通过绝对麻木防御创伤,所以创伤具有延宕性[8]。她还指出弗洛伊德对创伤的核心见解应是:“创伤事件的影响恰在于它的延宕性,在于它拒绝被简单地定位。”[8]创伤的经历和延宕的真相不在于对某一现实事件的遗忘,而在于经历本身内在的延迟。创伤的力量不仅在于遗忘经验的重复,还在于由遗忘导致的如同初次体验的压倒性感受。另外,正是内在的潜伏期矛盾地解释了创伤特殊的暂时性结构和延宕性:由于对创伤的不可理解,创伤性事件在发生时没有进入人的意识,它只有在与另一个地点和另一个时间相联系时才显现,即以延宕的形式回归,这造成了事件的重复和闪回。创伤的延宕性和潜伏期在有意识记忆层面表现为一种空白,它们都属于无意识的范畴[8]。在弗洛伊德和卡鲁斯那里,延宕性成为创伤发生及其影响的标志和体现,这从后者给创伤下的定义中亦可得见:“创伤描述的是一种突发或灾难性事件的压倒性经历,在这种经历中,对事件的反应常常是延迟的、无法控制的幻觉和其他侵入性现象的重复出现。”[9]Andrew Barnaby认为卡鲁斯的延宕强调一种时间上的“错过”,创伤以压倒性的姿态出现,而受害者并没有做好理解和接受的准备,也就是说,在创伤正在发生时,受害者从未清醒过,不过虽然“错过”了,创伤事件却不是一个能简单抛在身后的东西,它潜伏着,在某些情况下以强迫回归的形式进入记忆。Andrew Barnaby发展了前人关于延宕性的观点,提出延宕不仅指创伤记忆的延迟出现和延迟影响,还是创伤记忆的形成条件[10]。
《上海孤儿》书写的是主人公班克斯在童年时失去父母及独在异国飘零的创伤经历以及与痛苦记忆和解的心路历程。作者压缩了小说推理、寻找线索等内容,这同时也是一种延宕,比如真相的揭示直接以“机械降神”的方式完成,这就为展现人物的心理和记忆留下充足的空间,或者说正是创伤心理和记忆的书写导致了延宕,所以其他与侦探相关的内容被压缩。另外由于创伤具有延宕性,所以《上海孤儿》中人物的创伤心理反应和创伤记忆会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延宕的特征。心理反应的延宕主要体现在人物麻木的状态上,这与心理防御机制中的压抑相照应。弗洛伊德在研究创伤性神经症时提出创伤具有压抑的特征,且存在一个潜伏期。在《超越唯乐原则》中,弗洛伊德认为“记忆痕迹与它们曾否是有意识的东西无关”[11],从未进入意识状态的记忆痕迹通常最强烈、最持久。在清醒的状态下,无意识的东西被压抑。小说中的创伤人物不只有班克斯,这种压抑在他的养女身上也体现出来。珍妮弗突然提起父母:“在学校的时候,有时会忘记。只是有时候。我会像其他女孩一样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看离放假还有多久。然后就想又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2]在经历过父母的死亡后,詹妮弗似乎丧失了对痛苦、失落等情绪的感知,面对消极的事,她总是给出不同寻常的反应。行李箱遗失后,詹妮弗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伤心,甚至还因为可以获得赔偿而很快乐。在学校里,虽然床单都是冰碴,一些同学排挤她,她还是表现出学校生活很愉快的样子,这些表现是创伤延宕的体现,她在麻木自己对痛苦的感觉,用积极情绪冲淡消极情绪,但是创伤并没有消失,它被压抑到意识底层。
创伤叙事与传统的叙事方式不同。由于创伤的不可理解、重复等特性,小说中的创伤叙事不可避免地带有延宕性的特点。卡鲁斯认为:“创伤携带着一种使它抵抗叙事结构和线性时间的精确力量。”[12]由于创伤的即时性和不可理解性,作者一般以书写创伤记忆来展现受创者的内心。创伤记忆具有碎片化、非理性、不可靠性等特点,所以完整详细的叙事不会出现。书写创伤时,作者还需要模仿创伤症状以及患者回忆过去的状态和叙述记忆的方式,这些在叙事中具体表现为前后矛盾、逻辑不通、言辞闪烁和词不达意。石黑一雄在《上海孤儿》通过书写人物面对创伤事件的心理状态和记忆,以形式的复杂搭建起一座充满误导和不确定的迷宫,成功将创伤的真相隐匿,同时也达到延宕的效果。
五、结语
小说开篇,疑案、侦探、异国等元素让读者期待主人公如何运用缜密的推理和巧思破解这桩谜案,不过《上海孤儿》不是传统的侦探小说,而是一部创伤小说,并且有着明显的延宕特征。小说所展现的被创伤阴影笼罩的人的心理和记忆状况具有明显的延宕性:创伤发生后,在心理防御作用下,受创者处在麻木的非正常的状态中,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回避、压抑或扭曲有关创伤的记忆,而当他们决定面对和疗愈创伤时,为了减轻痛苦而虚构的记忆又导致新的迷惘和混乱。在叙事方面,作者以延宕手法配合创伤叙事,达成延宕情节的效果:受创者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在心理上乃至行动上阻滞对创伤事件的追寻,小说中主人公对过去创伤的躲避直接导致真相揭示的延缓。除了《上海孤儿》,石黑一雄书写的其他创伤小说《浮世画家》《群山淡影》等也有延宕的特点。
参考文献
[1] 邹涛.叙事记忆与自我[M].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
[2] 石黑一雄.上海孤儿[M].陈小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1).
[3] 赵冬梅.弗洛伊德和荣格对心理创伤的理解[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6).
[4] 周颖.创伤视角下的石黑一雄小说研究[D].上海外国语大学,2014.
[5] Langer L.Holocaust testimonies:The ruins of memory[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1.
[6] 張学军.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现代主义[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
[7] Hunnewell S.Kazuo Ishiguro:The Art of Fiction No.196[J].Paris Review,2008.
[8] Caruth C.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
[9] Caruth C.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
[10] Barnaby A.Coming Too Late:Freud,Belatedness,and Existential Trauma[J].SubStance,2012,41(2).
[11] 弗洛伊德.超越唯乐原则[M]//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12] 怀特海德.创伤小说[M].李敏,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马晶晶,兰州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
基金项目:甘肃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当代诺奖小说的叙事艺术对甘肃小说‘走出去的启示”(编号:20YB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