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境文化”危机的文学再现

2016-11-21 17:40梅丽
社会科学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夜曲霍尔爱德华

〔摘要〕20世纪70年代,跨文化传播研究领域的先驱爱德华·霍尔指出西方国家正在经历“低语境文化”危机,表现为历史集体记忆缺乏,文化呈现碎片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疏淡,人际交流缺乏心灵的感应而倚重语言的显性信息等特征。进入21世纪,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和信息技术革命的推进,文化的共享和变化的速度大大加快,许多国家的原有文化遭到侵蚀,趋向“低语境文化”发展。因此,文化流失、融合和保存问题日益成为当代作家关注的焦点。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特殊的文化身份使得他对当今世界文化的交流和冲突有着切身的体会和深入的思考。他在其短篇小说集《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中创设了一个虚拟的社群,寓言般地揭示了当今世界全球化背景下愈演越烈的“低语境文化”趋势,表达了他对全球文化秩序的批判和反思。

〔关键词〕爱德华·霍尔;“低语境文化”;石黑一雄;《小夜曲》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6)04-0173-0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创伤的文化构成与文学再现”(14BWW066)

〔作者简介〕梅丽,上海外国语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博士,上海200083。

20世纪70年代,跨文化传播研究领域的先驱爱德华·霍尔(Edward T. Hall)在研究西方文化价值面临的危机时,发现了以美国等西方国家为代表的“低语境文化”与日本等国家为代表的“高语境文化”之间的差异,对西方国家发展过程中日益严重的文化单质化和碎片化趋势发出了警示。进入21世纪,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和电视、网络等现代媒体的迅猛发展,发达国家利用先进媒体制造以本国文化价值为核心的“世界形象”的形势愈演愈烈。因此,文化的“去疆界”现象,以及频繁的文化交流中出现的文化流失、融合和保存问题日益成为当代作家关注的焦点。英国作家石黑一雄出生于日本,后移民英国,他特殊的文化身份使得他受到高、低语境文化的双重影响,对当今世界文化的融合和冲突有着切身的体会和深入的思考。他在200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1〕中展现了文化全球化背景之中的“低语境文化”的特征以及新的发展趋势,批判了以美国核心价值体系为主导的全球文化秩序,同时探索了全球化进程对语言、记忆、人际交流以及文学本身所产生的影响。

一、消失的地域差异

文化的功能之一,是在人与外部世界之间提供一个选择性屏障,它决定人们要保持什么、忽略什么。根据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爱德华·霍尔在《超越文化》一书中提出了“高语境文化”(high-context culture)和“低语境文化”(low-context culture)的概念爱德华·霍尔《超越文化》于1976年在纽约出版。《超越文化》的封面插画描绘的是一名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她的双眼被带有“好莱坞”字眼的布条蒙住。这一形象同时包含日本和美国的元素,这两个国家分别被霍尔描述为高语境国家和低语境国家。,指出“高语境交流指的是大多数信息或存于物质环境中,或内化在人的身上,需要经过编码的、显性的、传输性的信息非常之少。低语境交流正好相反,大量信息编入了显性的代码之中”。〔2〕换句话说,高语境文化行为根植于过去、变化缓慢、高度稳定,由于传统、历史和风俗等的高度重叠性,绝大部分文化信息都已经成为全体成员共有的资源,因此人们借助共有的“语境”进行交流,相信人际间的直觉、感觉,是集体主义导向的文化,喜欢用含蓄、间接的方式进行沟通。比较典型的高语境国家有日本、朝鲜、中国以及一些拉丁国家;而“低语境文化”中的人们由于缺乏共同的历史文化背景,很难形成非语言的心灵感应,因此他们习惯借助于直接的、清晰的符号编码信息进行交流,看重语言的交际力量,喜欢用坦率、直白的方式进行沟通,体现为高度个体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疏淡、文化呈现快速变化和片段化,比较典型的代表有美国、加拿大、德国等。霍尔认为有一些国家兼具高低语境文化的特点,如法国、英国、意大利等。

继霍尔之后,霍夫斯泰德(G Hofstede)、吉尔兹(C. Geertz)等对文化的变异性进行了深入的探究,认为文化变革的直接驱动力是全球经济一体化和信息技术革命,这两股潮流引发的文化“去疆域化”或者“去国家化”,使得文化的交流、共享和变化的速度大大加快,技术、资本、商品本身所内涵的文化价值观,即构成了一种由高而低的“瀑布冲击效应”,亦强制性地弥合了不同文化系统之间的差异,从而使得更多国家和地区的原有文化遭到侵蚀,趋向“低语境文化”发展。在中国,已经有学者提出了中国由“高语境文化”向“低语境文化”移动的假说。〔3〕

“低语境文化”所凸显出来的文化单质性和碎片化现象,令许多学者、文人关注和担忧,其中之一就有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他长期处于东西方两种文化的碰撞之间,对文化交流和变异问题有着严肃的思考。在短篇小说集《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中,他塑造了一个具有典型“低语境文化”特征的社群,揭示了当代文化发展中的“低语境”趋势,以文学特有的方式呼唤着人类精神家园的回归。《小夜曲》一共包含五篇故事:《伤心情歌手》《不论下雨或晴天》《莫尔文山》《小夜曲》和《大提琴手》。每篇故事均由一名音乐家或音乐爱好者叙述,构成了类似五重奏的叙述结构。《伤心情歌手》中的雅内克是一名来自东欧的吉他手,同时在威尼斯三个咖啡厅的管弦乐队里演奏音乐。在小说中他回忆起与托尼·加德纳的短暂交往,其间这名美国歌手吐露了对自己星途黯淡的担忧以及即将离婚的事实。《不论下雨或晴天》的叙述者雷蒙德是一名百老汇音乐爱好者,他在西班牙教英语,回到英国是为了看望老朋友埃米丽和查理;随后他闹剧般地卷入了两位朋友的婚姻危机。《莫尔文山》中,没有确切姓名的吉他手兼作曲者在伦敦漂泊多年后,回到姐姐在莫尔文山的小饭馆里工作,在那里,一对瑞士夫妇与他分享了旅行音乐家的快乐和痛苦。《小夜曲》中,来自加利福尼亚的萨克斯手斯蒂夫讲述了他和在《伤心情歌手》中出现过的同样渴望成名的迪琳·加德纳的相识,以及两人在短暂友情中共同的希望和苦恼。《大提琴手》中,无名的萨克斯演奏者回忆了意大利大提琴手蒂博尔和美国游客埃洛伊斯·麦科马克的邂逅,以及这段短暂的经历给众人带来的影响。叙述者并未具体指明露天广场或城市的具体地点,但其提及的怡东酒店和科雷尔博物馆两个地点明显表明这座城市就是威尼斯。

五篇故事中,每一篇的背景设定均有别于其余四篇,但在五篇小说中,英语都是人物的共同语言,而美国流行文化是人物进行文化交流的共同基础。在这些形形色色的背景下,原住民和外来游客似乎都克服了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并成为彼此的知己。这几篇小说呈现出一种全球化氛围下的社会环境,其中的文化和地理环境的多样性,与石黑一雄这位具有享誉全球的作家的读者群所具有的国际性和多样性是一致的,呈现出一种极富相似性的和谐状态。在小说所呈现的背景中,外国人和本国人的形象难以区分,异域的环境中又时时充斥着令人熟悉的意象。地域差异的缺失,导致了差异性的消除,在这个处处相似的世界里,景色变得单调,交流变得单一,外国人的外表、语言与本地人并无明显差异,本地人和外来游客都能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形象。

《小夜曲》中的每一篇故事都设定在令人感到熟悉的异域背景下,通过全球共通的景象和声音,地方性的异域特色在得到展现的同时也归于湮灭。对美国流行音乐的展示和引用为《小夜曲》营造了显著的异域氛围,尤其是在第一篇和第五篇故事中。《伤心情歌手》和《大提琴手》的叙述者都提到了他们作为咖啡厅乐手时在露天广场反复演奏美国电影《教父》主题曲的场景。《伤心情歌手》中的雅内克回忆起前一年夏天,他在圣马可广场上奔走于乐队和乐队之间,并在一个下午演奏了九遍《教父》。〔4〕《大提琴手》中不知其名的叙述者以“这是午饭后我们第三次演奏《教父》了”作为叙述的开头。《教父》主旋律的反复重现是一个令人关注的现象,它就像具有穿针引线作用的曲子副歌那样,使最后一篇故事与第一篇遥相呼应。音乐使人联想起美国电影《教父》,将游客们的思绪从露天广场带到黑手党现身的美国电影世界,继而又将他们带到电影所虚构的黑手党的故土意大利,最后又回到意大利的露天广场。这段旋律在两个不同的意大利背景中的展现——一个是电影虚构的黑手党出没的意大利,一个是飘荡着乐器演奏之声的真实的意大利,从而创设出一种原本并无联系的地域关系。

此外,《美国歌曲大全》是《小夜曲》反复暗示的美国流行文化的源头之一;它包含了从20世纪20年代到60年代间在百老汇剧场、音乐剧场演出及好莱坞音乐电影中的歌曲。《小夜曲》中的人物演奏、聆听、谈论的歌曲基本都出自这本歌曲大全。这些歌名大多具有显而易见的含义,并营造出了特殊的氛围。好莱坞明星们的奇闻轶事以及反复被提及的百老汇音乐即刻展现出媒体传播下的美国形象,诸如卡朋特、德·尼罗、梅格·瑞恩、马龙·白兰度、切特·贝克、 法兰克·辛纳屈及艾拉·菲兹杰拉德等名字多次出现在《小夜曲》主人公的谈话中。他们很可能是从小报和娱乐新闻中得知这些名人生活的细枝末节,把他们视作自己的熟人或亲戚,从而感到自己有权利评价他们的对错得失。《伤心情歌手》中托尼·加德纳与雅内克的谈话,和《小夜曲》中琳迪与斯蒂夫的对话都恰恰表明了这一点。对美国巨星的言论和对美国流行歌曲的评价,构成了不同性别、年龄、国籍的个体互相交流的共同基础。

《教父》主旋律与《小夜曲》中频繁提及的其他美国流行音乐共同构成了各个国家共享的文化参照。人们对自己国家的传统记忆逐渐遭遇侵蚀,真实的历史逐渐被遗忘,渐次被来自“瀑布”高处的美国文化所冲刷,从而失去了原有文化的内聚力量,人们的交流也越来越脱离自身的文化传统,走向了霍尔所描述的“低语境文化”氛围之中。在一个“低语境文化”中,人们之间的交流缺少含蓄与意会,内化于人们思维深处的共同点十分稀少,大量的信息由显性的语码负载,而在这些显性语码当中,美国流行文化因其传播的国际性和接触的便利性成为最显著的一项。因此,《小夜曲》对美国流行文化的反复提及,暗示了在全球融合和社会分化程度不断加剧之时,人们对自己原有文化的集体性知识和记忆已经变得多么稀缺。

二、被抹除的地方语言

美国流行文化的广泛传播与英语的普遍使用具有密切的关联。石黑一雄不仅通过《小夜曲》所营造的虚拟社会凸显了“低语境文化”的典型症状——地方文化的丧失和文化发展的单质化,还通过小说人物对英语的使用,进一步揭示了人们日常交流的语言的趋同特征。由于“低语境文化”中的人们不能通过共同的集体记忆或者相互之间的默契进行含蓄或者隐秘的非语言交际,因此他们的交流更加倚重语言的显性信息。

在现实世界中,英语已经是一门全球性语言;在《小夜曲》所创造的虚拟社群里,英语更是成了无所不在的媒介语言。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角色都能十分流利地使用英语。在《伤心情歌手》和《大提琴手》中,来自东欧的咖啡厅乐手们很快适应了在意大利的生活,与当地人交往并一同工作,甚至赢得了美国游客的极度信任。相似的情节在《莫尔文山》中也有涉及,其中两名来自瑞士的旅行音乐家与英国作曲家促膝交谈,袒诉内心深处的忧虑。

虽然《小夜曲》中的五篇故事设定在意大利、英国和美国等不同国家的背景下,但这些故事都出人意料地用带有美国风格特点的口语化英语进行叙述。同样令人奇怪的是,来自不同国家的人物角色离奇地以相似的句式和表达方式进行交流。《伤心情歌手》中,来自东欧的吉他手雅内克常用如“我想告诉你”、“事实是”、“你看”、“好”以及“我可以告诉你”等表达〔5〕,而美国歌手托尼·加德纳喜欢用“我想跟你说说我心里的一些事”、“好”、“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和“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等说法。〔6〕在他们的交谈中,读者很难分辨出谁的母语是英语,谁的母语不是英语。如果将雅内克和托尼·加德纳与《不论下雨或晴天》中雷蒙德和查理使用的英语放在一起看,四个角色之间的差异是微乎其微的。旅居世界各地的英语老师雷蒙德常常以“事实上”、“听着”或“老实说”作为谈话的开头,而他的朋友伦敦商人查理则喜欢使用“事实上”和“关键是”等表达。两个英国人说话的方式十分相似,他们使用的英文和《小夜曲》中其他角色也并无二致。《莫尔文山》中,来自英国的叙述者使用的“正如我说过的”〔7〕与《大提琴手》中的意大利叙述者使用的“就像我所说的”〔8〕在表达上也很近似。《莫尔文山》中英国叙述者使用的句子——“可是我并不想多说哈格·弗雷泽的事……我在这里提到她是为以后的事做交待”〔9〕——明显和《小夜曲》中的美国萨克斯手斯蒂夫所说的一句话十分相似——“我并不想多说海伦和普伦德加斯特的事,除了说明他们跟我目前在这里有什么关系以外。”〔10〕由于不同地域习语的差异被极大地消除,《小夜曲》中这种刻意而为、并具有颠覆意义的语言模拟,造成了一种听觉上的单调和不适。

英语是《小夜曲》中唯一的语言媒介。《伤心情歌手》和《大提琴手》中,英语完全取代了叙述中的意大利语;包括意大利人间的交谈在内的所有对话都以英语进行。这两篇故事中有多名意大利人,例如《伤心情歌手》中的维托里奥,以及《大提琴手》中的费边、欧内斯托、詹卡洛和不知名的叙述者。然而这些人物中没有谁说过一句意大利语。《伤心情歌手》中维托里奥始终保持沉默,而《大提琴手》中的意大利人则用英语交流;我们无法从他们的谈话中看出他们对外语的生疏感或习语使用的个性,三个意大利人的语言相似到了令人混淆的程度。

在其他几篇故事中,对习语差异的抹除以及对地方特色的消除,同样是显而易见的。《莫尔文山》中,蒂洛和索尼娅用相当流利的英语同英国作曲者进行交谈;在对流行音乐的讨论中,他们就好像和他生活在相同的社会环境中,并拥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当作曲者问起这对瑞士夫妇演奏什么类型的音乐时,蒂洛马上回答道:“是啊,就像索尼娅说的,在这个现实的世界,大部分时候,我们得演奏观众想听的东西。所以我们多表演一些热门歌曲。”〔11〕索尼娅的英文同样很流利:“生活总是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我不该说这些。我不是你的好榜样。”〔12〕和《小夜曲》中的其他人物角色一样,这两名瑞士音乐家与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能够自如地用英语交谈。

从表面上看,五个故事通过对语言差别的消除创造出一个实现普遍性交流的理想世界,但实际上美国文化扩张所造成的语言同化趋势,对人们情感表达和交流造成的阻断和遏制后果是显而易见的。石黑一雄在之前创作的小说《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中,通过一种比较生硬的、带有译文腔的英文,来突出日本裔叙述者的句法特点。与之相反,《小夜曲》消除了习语差异,以将英语设定为世界通用的语言。《小夜曲》中语言的统一性传达了两种相互矛盾的信息。一方面,石黑一雄意识到要建立国际化的读者群,作者有必要将地域性的引用和表达最小化,从而使得其作品能在全球范围内被读者理解。地域性的习语在原始的语境之外很难被准确地翻译,即使在不同的文学和文化体系下被翻译出来,其意义也常常发生改变。另一方面,消除了地域特色的英语表达也暗示了石黑一雄对文化和语言同质化的忧虑。如果说口音和习语代表说话者的出身背景,那么《小夜曲》中的虚构人物运用的英语表明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小夜曲》中的英语是美式英语的虚构版本,从中可以看出石黑一雄(也是许多当代作家)面临的困境,即在迎合读者使用全球共通的语言时,去除语言中的地方性差异将难以避免地导致语言的单一性和文化的同质性。丽贝卡·L·沃克维奇(Rebecca L. Walkowitz)在《文学的地域性》一文中曾提出了一个和《小夜曲》所指涉的困境相关的问题:“英语文学的全球传播如何塑造了它的写作策略和表达形式?”〔13〕随后在《难以想象的宏大:石黑一雄,翻译和文学新世界》一文中,她又提出一个相关问题:“正如部分当代作家都在实践的那样正在实践的那样,对原始性的颠覆怎样影响作者(以及读者)心目中的社会的概念?”〔14〕这两个问题是关于全球化对文学创作、翻译和接受带来的影响,而石黑一雄正是在《小夜曲》中传达了自己对上述问题的反思。

三、人际关系中的流浪者

《小夜曲》中的五个背景在地理上是五个不同的地点,但它们的具体环境却是难以辨识的,因为几座城市都包含露天广场、咖啡馆、旅馆房间和旅游景点等常见场景。这些地点在孤独而缺乏安全感的匆匆过客之间造成了一种短暂的友谊,使他们迅速成为彼此的知己;而当环境发生改变,他们又以同样的冲动将这种情谊抛在身后。《小夜曲》中自发而短暂的友谊是爱德华·霍尔描绘的“低语境文化”的典型代表,其中拥有不同种族和文化背景的人们倾向于保持一种广泛、松散而短暂的联系。在这样一个社会中,关系的终结和友谊的建立一样是自发的过程,这也许就解释了为何《小夜曲》的五篇故事无一例外地皆以陌生人之间短暂的相互吸引开头,以他们突然的分别结束。

在《伤心情歌手》中,雅内克和托尼·加德纳短暂的结识围绕着后者的婚姻展开。托尼·加德纳的婚姻濒临终结,这促成了他和雅内克的相识,而这段短暂的友谊又以加德纳的离开和他随后与妻子的离婚告终。《不论下雨或晴天》以两段挫败的关系来推进故事的发展:埃米丽和查理的婚姻以及雷蒙德和这对夫妇的友情。雷蒙德怀揣着挽救埃米丽和查理这对好朋友的婚姻的使命,开始造访他们的家,然后故事的结局却是雷蒙德与这对夫妇产生了矛盾,而夫妇间的婚姻危机也并未得到缓解。尽管结尾处雷蒙德与埃米丽一同起舞时感到了喜悦,但这美好的感觉转瞬即逝,因为他深知争吵随后将很快爆发。

①乐高积木展现了独立性和适应性的相互作用——二者都是世界主义的特点。它们比当德勒兹提出的根系理论更适合用来形容世界性人际关系的易变性。植物的根系“靠变化,延伸,侵略,征服和分支生存”。而相比之下,乐高积木是能够适应任何形状的离散单元。吉尔·德勒兹,伽塔利,《千高原》。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trans. Brian Massumi,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7, p.21.

在《莫尔文山》中,年轻的作曲者与蒂洛和索尼娅有了短暂的相遇。索尼娅告诉他,在经历了长期的不和之后,夫妇俩决定分道扬镳。随着这对夫妇即将分手并离开此地,他与他们的友情也随之结束;《小夜曲》中的琳迪与斯蒂夫在整容手术恢复期间两人居住的酒店里相识了,而他们关系也同样仓促的方式终结。如果说刚刚结束的婚姻促使斯蒂夫和琳迪重新开始新生活,那么他们新生活的开始,同样标志着他们之间短暂的盟友关系的结束。

人物之间的松散联系与人物关系的易变性是《大提琴手》中不知名叙述者讲述的故事核心主题。当叙述者再次在广场上看见匈牙利大提琴手蒂博尔时,他回忆起蒂博尔7年前到这里来做咖啡厅乐手的场景,蒂博尔与来自美国的麦科马克小姐相识的过程以及之后他们各自的经历。随着蒂博尔对自身的幻想破灭,叙述者与麦科马克的关系也走向了终结,最终他与其他咖啡厅乐手关系同样变得疏离和难以为继。在这个具有双重叙事框架的故事中,故事叙述者讲述的故事中包含对其自身的暗示。雅克·德里达对框架叙事复杂性的阐释亦适用于此:“……发生的事件对叙述者及其叙述产生影响;发生的事件激发了叙述者及其叙述”。〔15〕叙述者和蒂博尔的友谊,与其讲述的蒂博尔和麦科马克间的友情是密不可分的,因为正是前者促成了后者。从叙述者对蒂博尔和麦科马克的交往的讲述中可以看出,他曾经得到蒂博尔完全的信任。当叙述者回忆蒂博尔偶遇麦科马克后发生的变化过程时,叙述者也间接表达了他自身经历的改变;在揭示蒂博尔和麦科马克之间的相互疏离与陌生化的同时,叙述者也暗示了他自身和蒂博尔之间的分歧。

《大提琴手》中叙述主体和叙述对象的联系有助于我们对前四篇故事中陌生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进行分析。《莫尔文山》中年轻的作曲者无法和他的姐姐、姐夫交流,却很快成为了两名瑞士游客的知心朋友。这对夫妇与他的谈话似乎外化了他的内心独白,而夫妇俩对立的世界观也反映了他内心的矛盾。《小夜曲》中,斯蒂夫和琳迪被隔离在豪华酒店的房间里,在经历他们各自的人生转折点时成为了亲密的朋友;他们脸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向对方倾诉内心,听起来就像是斯蒂夫的内心独白在超现实梦境中的回音。《伤心情歌手》中,很难清楚地界定加德纳究竟是因为信赖雅内克才向他吐露真情,还是在一名友好的陌路人的陪伴下喃喃自语。加德纳的忏悔就好像一连串的独白,而雅内克仅仅作为回音壁一样存在着。这种“独白-对话”的融合,尤为显著地表现在第一人称叙述者像袒露自己的秘密一般,替其他角色表达忏悔之情。在这几篇故事中,孤独的人们无法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求温暖的陪伴和稳固的友情,转而投向匆匆的人流,与陌生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相互吐露内心深处的情感与秘密,然而生活的变化和挫折注定让他们难以维持稳定的自我和情感,一段段真情的告白和忏悔,还没有来得及等待时间将它们发酵和催化,就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在《小夜曲》所展示的高度流动和异质化的社会中,个体成为了随着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建立和结束人际关系的流浪者。他们就像乐高积木一样,每个人都能够与他人共处,能够适应无穷的组合变换,却难以维持稳定的关系。①一块乐高积木,无论是什么形状,其顶面都有数个圆柱形的突起而底部是相应的凹陷,这一特点使这些积木能够轻易地被组合到一起,也能够轻易地被分开。石黑一雄笔下的流浪者们也带着漫无目的匆忙,穿梭于不同的地点,不断地集合又分离。

依托多样化的背景设置,《小夜曲》在地方性的场景下展现全球性景观,在国际旅行的背景下表达对家乡的陌生化。它让陌生人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但又令这种亲密转瞬即逝。这种脆弱的盟友关系,在《大提琴手》中不知名叙述者的感慨中得到了浓缩的表现:“今日的知己明日就变成失去联络的陌路人,分散在欧洲各地,在你永远不会去的广场和咖啡厅里演奏着《教父》或《秋叶》。”〔16〕

结论

从事国际关系研究的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指出,社群是通过“文化根基”来界定的——譬如共同的宗教、语言、文学、历史和礼仪。〔17〕安德森认为对国家形成十分关键的文化根基包含了小E. D.赫希所指的文化素养,即一个社群中人们用以交流并对他们所在的社会形成的概念的“常识”或“共同记忆。”〔18〕安德森和赫希所定义的社群都具有地域上的有限性,政治上的独立性以及文化上的可辨性。而《小夜曲》的英文叙述中展现的社会却拥有难以置信的广阔地域、蔓延无边的无形状态以及令人混淆的相似性。它们都是国际化的都市,其中的个体拥有各异的种族背景,由一种非母语的语言和主要是间接获得的文化体验随机地联系在一起。这些个体身上的相似点是大众媒体传播的图像和信息,其中的大部分来源于美国流行文化、娱乐新闻和好莱坞八卦。个体间这种表面上的联系,暗示了人们在历史知识方面的匮乏。虽然虚构角色不合常理地使用雷同的美式英语交谈给人造成一种国际化沟通的印象,然而潜在的集体性记忆和常识的缺乏,也造成了人们的关系只能变得肤浅而多变这样一种无奈的后果。石黑一雄将“低语境文化”的特征和弊端,通过一个拟社群形态充分地展现出来,显示了一个作家对当下所处的世界文化格局的敏锐感知和深刻洞见。

霍尔在谈及“低语境文化”时指出,人们必须要意识到:“人在进化过程中发展的与其说是人的身体,毋宁说是人的延伸,人的延伸尤其是语言、工具和制度的延伸一旦启动,人自身就陷入了延伸的罗网,结果,人们就会判断失误,就会无力驾驭自己造就的怪物。从这一点出发,人的目标应该失去重新发现那个在延伸过程中失落的、异化了的自我。”〔19〕在面对美国的文化扩张和全球化趋势越演越烈的背景之下,霍尔对西方文化发展中出现的低语境病灶所提出的忠告愈加具有现实意义;而石黑一雄在文学作品中对“低语境文化”的寓言性描述,让读者对这个世界所经历的文化变迁有了更为深切的感受。同时,他对文学应该如何去适应“低语境文化”的冲击所进行的反思,对我们理解当今的文学生态和未来的文学发展,提供了崭新的视角。

〔参考文献〕

〔1〕Ishiguro, Kazuo. Nocturnes: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M〕. London: Faber and Faber,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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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林晓光.中国由高语境文化向低语境文化移动的假说〔J〕.新闻与传播研究,2009,16(2):2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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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Hirsch, E. D. The Dictionary of Cultural Literacy〔M〕.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93: ix.

(责任编辑:潘纯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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