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张翎小说《如此曙蓝》的四重“召唤结构”

2024-01-11 14:58叶柳情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2期
关键词:张翎

[摘  要] 《如此曙蓝》呈现出迥异于张翎以往的叙事风格,隐含着四重“召唤结构”:一是语言层面,常以人物的“微型对话”模式召唤读者填补人物的复杂心理;二是结构层面,断裂与交叉的多线叙述驱使读者自行拼接出隐形的故事图式;三是情节层面,突然逆转的结局否定和颠覆了前文的叙述,造成读者期待受挫,从而推进读者对文本的再创造;四是意蕴层面,由于小说是张翎“搁置”目标而随心赋笔的尝试之作,因此在文本的思想意蕴上存在着无限的容纳空间。笔者基于前三章内容,从叙事特征、女性意识、生命意义上进行解读,触及张翎在边缘上勇敢探索的“野心”,即放下对终点的执念,回归真诚和自由。

[关键词] 《如此曙蓝》  召唤结构  张翎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20-04

“召唤结构”概念来源于接受美学家伊瑟尔的《文本的召唤结构》,伊瑟尔认为文本和读者决定作品的存在方式,文本具有一种召唤读者阅读的潜在结构机制,为此,他把文本与读者紧密融合,并用“召唤结构”来阐述自己的理论[1]。《如此曙蓝》是新移民女作家张翎在现实事件基础上虚构的一部中篇小说,张翎仅凭着英文报纸中“五十美元出售宝马豪车”的奇闻,便生发出有关两位女性、两个族裔跨越三个地区的婚变故事。小说创作于后疫情时代,是张翎按下暂停键后重新开掘与思考的结果,与以往那种追求宏大背景的写作有着明显区别。张翎在文本中极尽虚构变幻之能事,给“隐含的读者”留下大量“空白”,并在已预先编码的小说内搭建四重“召唤结构”,吸引着读者去解密。

一、语言层面:“微型对话”勾勒复杂心理

伊瑟尔认为作品中存在着多个未定点和空白的成分,语言作为构成召唤结构机制的基本要素,是呈现文本的第一层次,吸引读者在阅读中对语言未及的空白之处进行填补[2]。《如此曙蓝》善于大篇幅地描写人物的心理冲突,对同一人物内心展开“微型对话”是其突出特征。

“微型对话”是表明思想冲突的内在对话,小说中主要表现在以史密逊太太的心理冲突为发展线索的复调对话上。小说一开篇,史密逊太太便企图低价卖掉别墅里所有的贵重物品:“那个日子教会了她诅咒。她诅咒每一个孕育了那个日子的日子。她也用同样的恶毒,诅咒每一个从那个日子里衍生出来的其他日子。她不怕使用那些恶毒的词语。她不怕下地狱,因为她已经在地狱。”[3]“诅咒”“地狱”这些字词不断地强行灌注在史密逊太太的头脑中,也吸引着读者不断思考这个女人说的“那个日子”是什么?面对突然“闯入”的曙蓝母女,史密逊太太也是一以贯之地拉起“警戒线”,可在与這对母女的交谈中,内心良善的声音又时不时被唤起,“是的,她是喜欢这一对母女,从那个小女孩说出蒲公英的那一刻起”[3],但是另一个理性的声音立刻又出来阻断,“喜欢?史密逊太太吃了一惊。她已经很久没使用过这个词了,它不知何时已经成了她字典中的生僻词。”[3]虽然史密逊太太反复提醒自己“她有她的标准,钢丝一样冰冷而不容弯曲的标准”[3]。可当曙蓝的女儿小书独自在家时,身体又会不听使唤地冒雨急冲进曙蓝家里,原本精心伪装的“坚固堡垒”顷刻崩塌。

史密逊太太“有愤怒的质问,有卑贱的祈求,有进三步退两步的讨价还价,也有绝望的最后通牒”[3],心理活动充满着繁复声音,体现出“人格二重性”,而这双重人格总是此显彼隐、相互激战,这也就构成了“心理对位结构”,即两种心理活动、两种相冲突的想法同时存在,争相影响着史密逊太太的活动,史密逊太太因此饱受折磨,左右摇摆[4]。这一人格塑造的特点,也决定了在史密逊太太的内心充斥着至少两种“平等存在的思想观点”,充满了复调色彩。小说以“微型对话”的方式将史密逊太太的心理勾勒得如此复杂,以至于读者似乎很难评定史密逊太太这一人物形象,不过“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小说正是在“邀请”读者对小说人物进行多角度塑形。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作者的立场和倾向,而是作者立场不会直接地表达出来,而会淹没在“观点的交锋”之中,作为各种思想观点中“不起眼的一个支脉”而存在,它没有冠冕,它不充权威,它不显山露水,它不压抑其他的声音,甚至很可能被其他的观点所打压、嘲讽、挖苦,所以读者在解读作者对人物的评判立场时不能只靠片章段语,应当读完全部内容,对整个文本结构有清晰梳理。

二、结构层面:断裂与交叉造成图式空缺

如果说“空白”是作品语言符号的“空隙”体现,那么结构层面的“空缺”则召唤读者对文本中的不定点进行系列组合,联合成一个文本的统一图景。作为文本的隐形结构,“空缺”是文本动态性的表征,是“空白”的一个更高层次的表现形式[5]。

小说围绕两位女性各自展开平行的叙述线,但两条线在文本中又是各自“断裂”的存在。首先,小说以一则低价出售豪车的广告为原点,展现出卖家史密逊太太的故事线。当曙蓝母女与史密逊太太在别墅正式会谈时,她们的对话常常因孩子小书的行动而中断,并由此倒叙出史密逊太太对自己女儿洁西学舞的回忆,就当史密逊太太因往事陷入感慨时,小书的一句“我的鞋子也顶破了”又将大人的情绪拉回到当下,但是史密逊太太的女儿后面如何了?为何放弃跳舞?留下一连串的疑问。在曙蓝母女离开后,当下时间在史密逊太太携带着勃朗宁手枪出门进行了停顿,紧接着倒叙出她前半生的不幸婚姻,由此对史密逊太太做出该举动进行了交代。同样地,另一条关于曙蓝的叙述线也常常断断续续,原本陈述着当下的生活,史密逊太太因为照顾小书而探问曙蓝的秘密,从而切入到曙蓝的恋爱史与婚姻史,从两人相爱结婚生子、男子出轨、锒铛入狱到自杀,负心汉元林的形象逐渐在读者头脑中清晰起来。但是在倒叙往事之间又时不时穿插着小书的童真话语,往事与现状都被碎片化处理。不过,读者通过自我拼接仍能感受到曙蓝作为一个单亲妈妈的艰难与坚强,每每回述悲戚经历时作者便以小书的纯真善良进行“冲淡”,不至于一悲到底,传达出作者对女性遭际的深切关怀。

除了平行并进的双线结构,作者还巧妙地将两条线进行交叉,在此笔者暂且以“双螺旋结构”来命名。一方面,小说平行呈现的两条线是对照式的:一条是以史密逊太太为代表的老年富婆线;另一条是以曙蓝为代表的中青底层线;另一方面,作者通过设置买卖交易、照顾小书、医院偶遇史密逊先生等多个交叉点,将两位不同族裔、不同时代女性的人生轨迹黏合。一般情况下,文本存在多个交叉点往往让读者在阅读时产生阅读障碍,造成整体图景的空缺,但是经过对结构的细心拼接与梳理,可以发现小说潜在的隐形结构,即摹画出两位女性逃离“凤凰男”始乱终弃的怪圈而实现自我救赎与成长的浮世绘。然而,这个隐形结构似乎仅展示了两位女性的“复仇”历程,但究竟复仇成败与否?最后结局如何?新一代的女性(洁西与小书)是否会在婚恋上重蹈覆辙?这一系列空白又为读者提供了自由的创造空间,读者能以自身的个人经验与审美水平为基础,不断地阅读文本、填补文本、转换文本、拓展文本,从而永葆小说活力。

三、情节层面:逆转结局制造的期待受挫

“否定”是空白形式的另一种变体,“它既包括文本通过重整剧目否定现存的秩序和规范,也包括读者唤起熟悉的主题和形式,然后对之加以否定”[6]。读者预先形成的“期待视野”(在阅读文本前会根据自身的知识储备、审美经历、个体经验等对文本产生某种期待)被“否定”后,便会造成期待受挫。事实上,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能完全贴合读者的期待,而且一部优秀作品应当尝试预知读者的“期待视野”,然后去“否定”它、打破它,让读者在受挫中感受作品的惊奇魅力,引发对人生的思考,如此便能不断更新读者的理解代码。

“否定性”在小说中体现在情节层面,其中意料之外的结局安排是“否定性”展现最为淋漓尽致的部分。作者以平静的口吻叙述着《如此曙蓝》前半部分的情节,让读者以为这单纯是一个描写女性苦难的现实文本,但是越接近结局,悬疑氛围越浓重。在第十四章中,曙蓝在与史密逊太太(海伦)分别两个月后,巧遇了史密逊太太的丈夫,并且旁敲侧击,试图让史密逊先生“自认罪孽”,却得到一个惊天真相:“海伦死了快四年了。”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结局瞬间将有关史密逊太太的记忆与事件都化作虚无——史密逊太太并不存在,一切都是曙蓝假想的一场梦。实际上,这样的结局在前文中是有迹可循的,并且召唤着读者重新推理前文出现的怪异情节。如当曙蓝第一次看见史密逊太太的别墅时,“房子几乎就是曙蓝想象中的样子”。猫在西方往往象征着神秘,是西方推理小说的常客,那么别墅中出现的那只“看上去浑身是嘴”的猫则进一步增强了悬疑色彩。当曙蓝母女离开别墅时却突然发现房子不见了,“最终无影无踪地消失在雾气之后”[3]。甚至史密逊太太最后离场时,“那辆本田雅阁静静地泊在路边,车顶上有一层朦朦胧胧的光,介于灰褐之间,像是月色里的水汽,或者水汽里的月色,暧昧,诡异”,再次证实了史密逊太太的不存在。

小说最后以史密逊先生的一句话收尾:“SFW,Saving First Wives,好名字。一样是救世界,为什么不可以救救发妻呢?”笔者认为“SFW”的两种解读各有深意:“拯救世界”可解释为曙蓝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乃至有着全球的影响力;而“拯救发妻”则暗含了曙蓝精神与情感上的缺憾,在“事业女强人”的外壳下掩藏着的是一个身处异国而精神无处安放的漂泊女性形象。

诚然,由于敞开性和开放式结尾,使得小说并不只限于以上解读,由于文本中逆转的情节造成读者的“期待受挫”,直接否定了两位发妻实现“复仇”计划的“期待视野”,更巧妙插入悬疑元素,成为一个扑朔迷离的超现实文本,并激发着读者在否定中不断更新与变换思考角度,平添小说潜在的现实意义与审美价值。

四、意蕴层面:不心向于罗马的罗马之旅

张翎曾谈到该小说的创作初衷:“我想在那样的模糊空间里重新塑造故事,把原本不在一个维度上的东西摊在一个平面里,让它们自由穿越。”[3]张翎在创作的“罗马之旅”中,试图终结小说“抵达罗马”的唯一目标,而“随心所欲”地讲述一个开放自由的故事,这也造成小说富有多重意蕴。

首先,于日常的现实经验中虚构幻境。一方面,张翎不再像《余震》《金山》《劳燕》等作品从宏阔的历史或时代背景去书写,而是慢慢将时间轴拉近,从远处的历史中抽身,投向近处的日常之河,《如此曙蓝》便是基于海外移民女性群体日常观察的尝试之作;另一方面,张翎的创作灵感来自留学生中出售二手车的奇闻,小说的人物、事件都是虚构的,张翎以敏锐的洞察力从现实世界中获取灵感之后,又以其为基点,自创叙事角度与手法虚构出具体情节,在虚实相间中赋予笔下人物以质感。

其次,从“复仇”与“逃离”看女性的反抗。小说中的曙蓝、史密逊太太,均是困囿于婚姻的女性:史密逊太太为婚姻辞职,为爱情将家族企业全权转交给男人,而曙蓝明知自己男人出轨还梦想在爱情的象牙塔中……她们全身心投入到婚姻中,却低估了复杂多变的人心与欲望。为此,史密逊太太以低价出车、心理诅咒等手段来报复男人的不忠不义,曙蓝则移居到多伦多远离元林给自己制造的“地獄”,虽然两人的具体行动不同,但两人实则形成了一种“母系阵营”,彰显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对男性世界的反抗。对曙蓝来说,“元林抽身离去,让她没有遮挡地看清了自己” [3]。

最后,由“他者”对照自身,探寻生命的原点。小说中曙蓝与元林存在一种“镜像”关系,曙蓝在寻求自我认同时总是参照元林,主要在自我与他者的差异中构成了自我[7]。元林是曙蓝心目中的“偶像”,有着曙蓝所欠缺的逻辑思维,但是他急于向世界证明自己身世之说的荒谬,向他的父母、妻女、小时候咬过他的狗、每一棵见过他流泪的树木……他一次次偏激地寻求证明,最终堕入性欲与贩毒的深渊。元林一步步把自己赔给路途,等到再无可赔的东西时,便压上了自己的灵魂。曙蓝在目睹元林从旺盛生命力到生命枯竭的全过程后,不仅对元林的毁灭深表惋惜,更对照自我人生,得到顿悟,她带着女儿远走异国,兼顾家庭与事业,闯出一片可以扎根的新天地,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虽然会历经蓝色忧郁期,但一个带着明媚字眼的“曙”则预示着终将会度过艰难,在成长中重拾曙光,释放出无限被压抑的原始生命力。

综上所述,《如此曙蓝》作为张翎最新推出的中篇小说之一,充分展现出作家以“思力”安排“勾勒”的艺术转换与丰富多元的思想深度。张翎将小说视为媒介,与读者实现沟通交流,她提前预判了读者对文本的预判,反其道而行之,巧妙地设置大量结构性留白,并以陌生化手法否定读者原来的阅读范式,形成一种召唤结构,激起读者发挥想象并主动参与到作品意义的生成活动中。本文就《如此曙蓝》预设的四重“召唤结构”做出揭示:第一,小说的语言极具“复调”意味,以“微型对话”延展出人物的心理空间,由于心理之复杂导致读者需要在多次阅读的基础上才能逐渐明确角色特性;第二,作者未按照严格意义上的故事时间安排文本时间,而是以多次断裂与混乱交叉制造出文本“有意味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读者的阅读困难,在解码的过程中,读者不仅能勘测到整个故事图景,也能在解密后收获无限的阅读快感;第三,小说巧妙安排“前平后转”的情节,用逆转的结局给读者带来前所未有的惊颤效果,在否定期待视野的基础上迫使读者重新审视文本,获得新的认知与感悟,突出小说极具艺术张力的一面;第四,由于该小说是作家无目的性又合目的产物,文本在意蕴层面上可以容纳多种解读,笔者依据前三章内容从审美艺术、女性反抗、生命意识几个方面进行了剖析。

不得不说,《如此曙蓝》兼具体量和文本的优势,她减少动作幅度,剥离杂乱的现实岩层而直触人性纹理,显露出其创作转型的一面。此外,张翎将所有心力熔铸于小说中,营造文本的种种召唤结构,让读者明了自己的创作意愿,力图与世界、读者对话;但是不可能所有的读者都能成为张翎所预期的“隐含的读者”,读者具有建构文本的能力,因此文本总有少于或多于作者意念的部分,更有甚者还力图挣脱作家的设想,发挥主动创造力来介入小说创作,进而不断生成多个文本。

参考文献

[1] 刘涛.解读伊瑟尔的“召喚结构”[J].理论视野,2016,30(1).

[2] 李雨轩.两种“复调”:巴赫金与热奈特的理论对话[J].探索与批评,2022(1).

[3] 张翎.如此曙蓝[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4] 任卫东.西方文论关键词:接受美学[J].外国文学,2022(4).

[5] 李颖.叙事文学文本中的“空白”现象研究[D].渤海大学,2020.

[6] 伊瑟尔.审美过程研究——阅读活动:审美反应理论[M].霍桂桓,李宝彦,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

[7] 张彦臻.“他者”的自我——拉康“镜像理论”视域下女性的主体性困境[J].名作欣赏,2023,(15).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叶柳情,长春理工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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