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与《米格尔街》的艺术比较

2022-05-30 18:28周伶俐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儿童视角黑色幽默

周伶俐

内容摘要:通过对比阅读发现,中国现代女作家萧红的《呼兰河传》和英国印度裔作家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在儿童化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选用、以空间为中心的散文化叙事方式、战争语境下的荒诞与虚无抒写、“黑色幽默”中的反讽艺术、自传色彩的回忆性创作等艺术手法上呈现出很大的相似性;同时又在空间的真实与虚构、人物的精神品格、叙事重心上表现出不同的特征。

关键词:萧红 《呼兰河传》 奈保尔 《米格尔街》 儿童视角 散文化叙事 黑色幽默

《呼兰河传》是萧红在生命的晚年创作的一部具有集大成就的作品,描绘了东北小城呼兰县的风俗民情和世态世风,淋漓尽致的再现了萧红童年生活的自然环境和社会背景。茅盾评价《呼兰河传》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1]。的确,萧红用诗一般优美、柔和的語句,在灰暗的底色上描绘出一幅幅色彩鲜明的图画,勾勒出一个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米格尔街》是英国印度裔作家、200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的成名之作,共十七章,由生活在米格尔街的十七个底层平民各自的人生故事组合而成,各个主角的故事独立展开,但又相互关联、互为交织。通过对比阅读,《呼兰河传》和《米格尔街》在儿童化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选用、以空间为中心的散文化叙事方式、战争语境下的荒诞与虚无抒写、“黑色幽默”中的反讽艺术、自传色彩的回忆性创作等艺术手法上呈现出很大的相似性;同时又在空间的真实与虚构、人物的精神品格、叙事重心上表现出不同的特征。

一.艺术手法上的相似性

初读《米格尔街》,读者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因为两部作品在创作所选取的艺术手法上面有很大的相似性。从儿童化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选取,到以城市空间为中心的散文化叙事方式的采用,再到关于战争语境下荒诞与虚无的抒写,再到“黑色幽默”中的反讽艺术的运用,乃至自传色彩的回忆性创作手法的使用等方面,两部作品都颇为相似。

1.儿童化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

关于儿童视角,呼声比较高的一种解释是:“一般意义上的儿童视角指的是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2]。而这种儿童视角,无疑在《呼兰河传》中得到了成功运用。萧红根据自己的童年生活经历,透过天真的儿童的眼光再现了呼兰河的社会风貌,用充满好奇的、敏锐的童心来记录日常生活的片段,并用第一人称的口吻将儿童眼中所看到的呼兰城的人、事、物客观真实、不加修饰的娓娓道来,实则让人看到了一座荒凉破败、萧条落后的呼兰小城和一群麻木虚伪、愚昧无知的人,以及一些荒唐可笑的奇闻异事。

奈保尔选择以第一人称“我”这个小男孩作为回忆的叙述者,以“我”的儿童视角讲述了米格尔街上的人所发生的种种故事,呈现出过去人们在特立尼达这条街上的生活百态。“我”是米格尔街的一员,是所有人眼中的孩子,是他们故事的参与者或见证者。“我”的儿童身份决定了“我”讲故事时是本着客观、真实、中立的原则,不加修饰地讲述“我”所看到或经历过的事,使读者如临其境,仿佛“我”就是读者的眼睛和耳朵,只是代替他们去看米格尔街人的真实活动,去听他们的真实对话。从而缩短了读者与米格尔街人物的距离,使读者在感情上也能更接近人物。

2.以空间为中心的散文化叙事

《呼兰河传》和《米格尔街》都没有围绕中心情节和中心人物展开叙事,而是采用了以呼兰河和米格尔街两个空间为中心的散文化叙事方式,“创造出介于小说与散文及诗之间的新型小说样式”[3]。如《呼兰河传》,前两章以宏观的风俗景观描写为主,但作者重点通过风物来展示人自私、麻木与冷漠的精神面貌。第三章之后则将叙事焦点集中在几个重点人物——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等身上。这些不同人物和故事情节之间其实是缺乏连贯性的,前后并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而无论是风俗景观还是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是呼兰县这个空间大舞台的一角。所有这个舞台上看似零散的人、事、物,都通过“我”的所见所闻聚合起来,集中展现了呼兰小城的社会风貌。

《米格尔街》由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英属殖民地特立尼达首府西班牙港的一条街道上的17个故事组成,同样没有贯穿全文的主干情节,也没有自始至终的主角,而是由17个零散化的人物及其故事组成。小说以“米格尔街”这个地点为题目,字面意思指的是曾为英属殖民地的特立尼达上的一条街道。在主题上,它是一个隐喻,指向的是世界上所有那些远离世界中心、处于边缘位置的社会底层群体生活空间。奈保尔选取米格尔街这个空间作为叙述中心,相比其地域位置,其背后的文化属性更值得关注。所以17个人物的故事单独成篇,看似相互独立,其实他们共同构成了米格尔街上在社会边缘苦苦挣扎的人生百态。

3.战争语境下的荒诞与虚无

《呼兰河传》写于1940年,萧红为躲避战争的灾难辗转上海、武汉、重庆、香港,深受战乱之苦,敏感又细腻的她也亲眼目睹了战争带给国民同胞的深重苦难。这部小说描绘了她童年时代呼兰小城忙着生、忙着死的生活状况,小城民众无意识地以他们的生存方式去领会生存活动本身。人们的精神状态陷入了自己都无法感知的虚无当中,时间的静止与流逝在呼兰小城里失去了意义。萧红用平缓的笔调书写这片宁静世界中的荒诞,主要体现在小城封闭的地理位置以及荒诞的社会秩序上,环境与社会在这里融为一体,而人作为社会的活动主体是孤独的存在。在呼兰小城中,人们的精神荒芜与群体的无意识是荒诞现实的构成部分。

《米格尔街》描绘了挣扎在米格尔大街上被殖民人们的生活百态。400多年的殖民生活迫使特立尼达人在文化身份、政治资源、经济地位上被极度边缘化,他们兼有被殖民者与移民者的双重身份,无力改变被殖民被压迫的生存困境,只能被迫以畸形的面貌生活。米格尔街的人荒诞可笑、怪异奇葩的言行举止,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内心的虚无感。他们没办法确认自己的身份,也就不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没有安全感,缺乏存在感,所以才会无意识地说出许多奇怪的话,做出许多奇怪的事以赢得别人的关注。

4.反讽艺术中的“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在《大英百科全书》中被定义为:“一种绝望的幽默,力图引出人们的笑声,作为人类对生活中明显无意义和荒谬的一种反响。”[4]也有一种说法指出:“黑色幽默是一种把痛苦与欢笑、荒谬的事实与平静的反应、残忍与柔情并列在一起的喜剧。”[5]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反讽”这一修辞手段的运用,极大的提升了作品的文学审美性。呼兰河城自然环境萧条破败,物质生活极度匮乏,人们却执着于大张旗鼓、声势浩大的祭神拜鬼;小城民众活着没有任何希望,死后却风光无比,可以享受活着时享受不到的一切荣华富贵;大泥坑子淹鸡淹鸭,却无一人提议填平它;人们吃着瘟猪肉却非要坚称自己吃的是淹猪肉;左邻右舍热情为小团圆媳妇治病出谋划策,却一同将其折磨致死;被无数人摸过的麻花,却是人们口中最干净的美味……《呼兰河传》章节与章节之间、人物的言行與具体情节之间,处处都有类似的“黑色幽默”,在为文章增添了清新活泼的幽默色彩的同时,奠定了其思想内涵的启蒙基础。

在初读《米格尔街》的时候多会被它杰出的反讽叙述所吸引,其中人物幽默搞笑的语言不得不说是本书的一大亮点。但是搞笑之余也会让人忍不住沉思,这黑色幽默的背后暗藏着何等的悲凉。例如:B华兹华斯捏造了诗人的身份来博取他人的认同,失败后又自嘲“这就是诗人的遭遇”;木匠波普一直忙于制作“一个不知名的东西”,但他屋里的家具居然全是偷来的;焰火师摩根一生都想制作出引人发笑的焰火,最终却因为与人偷情被老婆抓住后当街痛打而成为所有人的笑料;伊莱亚斯立志要当医生,并为之付出了一切努力,最后成了一个垃圾车司机;而真正的垃圾车司机做着最低贱的垃圾清理工作,却是米格尔街穿着最体面的人;痴迷于政治选举和圣经研读的曼曼,把自己绑在十字架上让人们用石头把他砸死。

5.回忆性创作下的自传色彩

《呼兰河传》写于萧红生命的后期,经过半生的颠沛流离,蛰居在香港养病的萧红把笔触伸向了记忆深处那遥远的童年时光。萧红的个人经历,尤其是其童年时期目睹呼兰小城人们忙着生死、麻木而自足地度过春夏秋冬的生存状态,以及青年时期颠沛流离的人生遭遇,让她深刻地体会到社会的复杂性。对记忆主体来说,童年在呼兰小城的那段记忆是一段抹不去的存在。就像萧红在《呼兰河传》尾声里面写到的:“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6]

维·苏·奈保尔是出生在移民中美洲的印度婆罗门家庭的后殖民主义代表作家,他有着多重的文化血脉,既有印度血统同时又有着英国国籍。多元的文化浸染和杂糅使他对于自我的身份产生了迷茫和焦虑,并不断地尝试去进行身份的确认和定位。成年后的他开始了世界各地四处漂泊的生涯,并试图成为一位世界性公民,去寻找自己心目中的精神家园。《米格尔街》是奈保尔早期的回忆式自传体小说,通过对生活在米格尔街上人们的经历、体验和生活小景的描写,用戏谑却引人沉思的笔触表现了殖民地人民处于无法消解的边缘、失语地位,面对边缘化的困境却无法挣脱,因此导致了被异化、被疏远、被隔离的结局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幕幕人间悲剧。

二.内容上的差异性

虽然两部作品在艺术手法的选用上不谋而合,但细读起来仍会发现两部作品明显的个性特色,主要表现在内容方面,如文中的两个地名——呼兰河与米格尔街、作品中的人物精神——安于现状与拥有梦想、叙事重心——环境与人。

1.真实的呼兰河县——虚构的米格尔街

萧红以独特的女性视角、“越轨的笔致”创作了大量取材于故乡东北的文学作品,描绘了一幅幅东北人们在特定社会环境中的生死画卷,《呼兰河传》就是其中之一。呼兰河县是萧红童年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有他家的后花园,有她最依恋的祖父,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地方。童年的萧红身在呼兰城中,对呼兰城的东西二道街,街上的大泥坑和扎彩铺、李永春药店等设施,以及天堂般美好的后花园和形形色色的呼兰人都了如指掌;而对于成年后离家出走的萧红来说,呼兰河永远在她的心中,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那里的人、物、事,早已深深的刻在她的脑海中。只是到了生命的尽头,萧红思归不得,才愈加思念那个她曾经迫切想要逃离的呼兰城。

《米格尔街》中的“我”作为故事的参与者、见证者和最后的叙述者,并不完全等同于奈保尔本人。奈保尔从一出生就亲身经历着各国接续不断的殖民统治,由于祖辈的家庭教育,他骨子里保留着印度传统文化的基因,但由于移民太久又无法完全理解和掌握印度文化;而殖民统治和战乱纷扰又使他无法获得本土文化或宗主国文化的熏陶。可以说,《米格尔街》中的“我”正是奈保尔自身童年的投射。而米格尔街这个地方,正是作者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虚构出的一个被宗主国打压、被本土国家排斥、被本国忽视,处在尴尬的边缘地带的殖民地小城。它并非是作者童年生活过的城市,但却又是作者与作者身边的人早年被殖民经历的真实写照。

2.呼兰河人的麻木与虚伪——米格尔人的绝望与反抗

与犀利地抨击和无情地批判不同,《呼兰河传》中,萧红更像是在平静的讲述呼兰河的趣事,让人读来感到轻松愉悦,而又不得不反思呼兰人无聊、落后的生活面貌。正如萧红浓墨重彩的讲述了呼兰城东二道街上的那个大泥坑带给人们的“逸闻趣事”。大泥坑让来往的行人害怕,掉小孩、掉车、掉马、掉猪,几乎所有人都深受其害。雨天不好行走,有指责路太窄的,有提议拆墙过河的,有狼狈不堪扒墙过路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议把泥坑填平,因为一年之中抬车抬马的闹剧可以为无聊至极的呼兰人带来许多乐趣。更重要的是,这个大泥坑能够让呼兰人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的吃“便宜肉”。“活着就是为了吃饭穿衣”“死了就完了”,所以呼兰河人是愚昧无知、麻木不仁、自欺欺人、虚伪自私的,他们安于现状,丝毫没有反抗意识。

而《米格尔街》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并尝试着改变现状,追求理想。如《择业》中伊莱亚斯年少立志当医生,并为此参加了各种考试;《曼曼》中曼曼有执着的议员选举梦、宗教梦,每年坚持参加选举、常常研读《圣经》;《懦夫》中“大脚”比佛有一个当拳击师的梦,并参加了拳击比赛;B华兹华斯也痴迷与诗人梦,并向“我”宣传他最美的“诗”;《母亲的天性》中,劳拉则把改变命运的梦想寄托在了女儿身上;鲍嘉、波普、乔治、比佛等等,都曾经为了改变命运而离开过米格尔街。但是这些梦想或者以失败而结束,或者以逃离而告终,或者以命运的重复而终结,梦想破灭之后,他们又陷入了比反抗之前更让人悲哀的绝望中。

3.呼兰河县的“逸闻趣事”——米格尔街的“奇人怪才”

《呼兰河传》的章节划分、行文线索以事件为主,全书以几大事件为中心,展现呼兰城中的人物群像。如第一章围绕大泥坑讲了众人抬马抬车、淹鸡淹鸭、吃瘟猪肉等一系列让人忍俊不禁的故事;第二章则讲述了呼兰小城人们的几桩大事(跳大神、娘娘庙大会等);第三、四章是“我”童年回忆中的后花园、祖父,以及“我”家院子周围的几户人家之间的故事,再现“我”当时的生活环境;第五章到第七章虽然也是选取的三个人物(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作为主角,但在讲他们的故事的同时,也侧重于对故事中其他参与者的刻画和揭露,使得我们可以从单个的故事中,窥探到呼兰人的整体精神风貌。

《米格尔街》则不同,它的17章基本都是独立成章,要么直接以人物的名字作為标题,要么以这个人物的主要事迹或身份为标题,每一章单独讲主角的个人故事,突出主角的个性特点和命运走向,而故事里出现的其他人物往往只是为我们了解主角提供一些辅助线索。他以极简短的笔墨塑造了17个形态各异的“奇人怪才”,他们执着于自己无望的梦想乐此不疲。但无论他们性格如何,经历如何,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是失败。在米格尔街,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会随风而逝,人们终将一事无成,无论个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这一结局。正如原文中说到的:“世界如其所是。那些无足轻重的人,那些听任自己变得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位置。”[7]

《呼兰河传》和《米格尔街》在诸多艺术手法上呈现出极大的契合性,然而又在具体内容和细节上各具特色、匠心独运,这无疑为文学研究者提供了新的研究对象和领域。我们既要对比归类,提炼升华二者共有的审美属性,发现其文学价值;又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结合萧红与奈保尔不同的人生经历和各自所处的独特的社会环境来研读文本,探寻其社会价值。

参考文献

[1]茅盾.《呼兰河传》序.上海《文汇报》.1946.

[2]吴晓东.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领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1).78.

[3]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汪小玲.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6.

[5]袁可嘉.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三册(下).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621.

[6]林贤治编.萧红著.萧红全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84.

[7]V·S·奈保尔著.张琪译.《米格尔街》.南海出版公司.2019.

(作者单位: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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