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莉 吴梦琰
摘 要:“双减”政策实施后,教育“内卷”的痛点依旧存在,基础教育生态秩序完善的道路仍阻碍重重。学校、家庭与社会作为影响儿童生活幸福感的重要主体,与“双减”政策在观念上不一致,行动上不统一,导致儿童负担仍然难以减轻,面临着缺少有效社交、焦虑泛化与隐性不公正等问题。以儿童“美好生活”愿景为指导,立足社会生态理论的立场,综合“双减”系列政策和教育内卷化等相关社会系统,分析其对儿童生活所带来的影响,可为困境剖析提供新视角。建议基于社会各界进行实践突围的思路,通过推动闲暇教育价值认同、政府主导媒体话语、学校活动形式与评价方式的升级转型,回应“双减”与“内卷”互嵌结构下儿童的真实困境,以此促成儿童美好生活的达成。
关键词:“双减”政策;教育“内卷化”;教育焦虑;闲暇教育;教育公平
中图分类号:G51 文献标志码:A DOI:10.3969/j.issn.1672-1128.2024.04.006
2021年7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双减”政策),明确提出“强化学校教育主阵地作用,深化校外培训机构治理,坚决防止侵害群众利益行为,构建教育良好生态,有效缓解家长焦虑情绪,促进学生全面发展、健康成长”。“双减”政策的颁布旨在全面减轻学生过重作业负担,全面规范校外培训,其深层的价值目标更指向学生的身心健康、全面发展以及万千家庭的幸福,最终实现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双减”政策落地已有两年多,获得了学校、家长和学生的普遍赞同,学生的阅读、运动、劳动以及社会实践活动时间占比有所提升[1]。那么,在“后双减”时代,需要回答的不再仅仅是诸如课后作业时间占比、课后生活领域分布等量化的问题,而需进一步思考“双减”在多大程度上缓解了社会普遍存在的教育焦虑问题,是否减轻了不必要的教育投入负担,提升了广大儿童和家庭的生活幸福感,以回应教育发展与人民美好生活的价值诉求。据此,本研究基于社会生态系统理论视角,分析“双减”政策价值目标阶段性达成情况,以进一步思考和评价那些依托教育来推动社会改革的政策实践的可行性及其限度。
一、逻辑内涵:当下儿童美好生活的理论意涵
“双减”政策实施的直接目的在于减轻学生过度的学业负担,缓解社会各界的教育焦虑,而其根本目的则在于转变“内卷”化的教育发展方式,以高质量教育促进全社会美好生活的达成。因此,需要思考儿童美好生活的意涵,从观照儿童幸福的角度来审视实施“双减”等相关政策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对这一复杂综合社会问题和政策工具的分析,需要立足于社会生态的视角进行整体性分析。事实上,旨在克服教育“内卷”的“双减”政策,其实施也同时受到“内卷”的制约,弥漫在社会经济领域的内卷不可避免地与教育内卷产生相互影响,而学生则处在家庭、学校互嵌结构下的多重影响之中。
(一)人在情境中:社会生态系统理论
社会生态系统理论(Society Ecosystems Theory)把人类生存成长于其中的社会环境(如家庭、制度、社区等)看作是一种社会性的生态系统,强调生态环境对于分析和理解人类行为的重要性,注重人与环境间各系统的相互作用。同时,把个体的社会生态系统划分为微观系统(Micro system)、中观系统(Mezzo system)和宏观系统(Macro system)三个层次。其中,微观系统是指个体,既是一种生物的,也是一种社会的、心理的社会系统类型。中观系统是指与个体直接接触的小规模群体,包括家庭、朋辈、职业群体或其他社会群体。宏观系统则是指比小规模群体更大一些的社会系统,包括文化、制度、组织和政府等[2]。社会生态系统理论的研究范式持整体主义观点,着意突显人是“情境中的人”,认为人的发展是在多层次生态互动的过程中展开的,而各个生态系统之间也相互影响、相互制约。
儿童所处的日常生活也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要理解“社会中的儿童”的行动,必须坚持置身于儿童的整体生活空間,介入不同层次的系统,方能切中要害。事实上,儿童的发展本就受到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共同影响,而且其影响还是相互交织且持续累积的[3]。因此,要理解“后双减”时代的儿童生活,应综合考虑家庭、学校、社会、文化多重生态领域的整体与互动,才能更为清晰地把握问题的症结,并提供解决方案。
(二)“内卷”与“双减”的互嵌
1.“双减”作为教育“内卷化”的治理手段
“内卷”是社会学的概念,而“内卷化”是指一种社会经济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特定的社会组织在劳动复杂性程度、精细化水平不断提升的情况下,并没有带来技术上的真正进步,只是在空耗社会资源[4]。而在教育领域,“内卷化”主要表现为:教育总量和规模扩张,而教育质量停滞;各类教育资本投入带来的受教育者边际效益呈递减趋势[5]。2018年的PISA调查显示,中国大陆学生每周学习时长偏高,但总体效率不高,幸福感偏低,学习压力较大[6]。相应地,家长的作业辅导压力也在增大。根据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发布的《中国家庭追踪调查》数据,“双减”前中小学家长的周作业辅导时长从3.67小时增加到5.88小时,并且呈递增趋势。除此之外,课外辅导占据了学生大量的业余时间,而愈演愈烈的学业竞争成为“有钱人”的游戏并形成恶性竞争,损害了整个社会的公平与正义[7]。为了制止乱象,从根本上建设良性的教育生态,国家相继发布“双减”政策及相关配套措施,重拳治理教育乱象。虽然,这些政策在技术层面指向的是减轻学生作业和课外负担,但其在价值层面指向的是学生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8]。这一政策所立足的价值基础在于明确教育应该以高质量的方式达致高质量的发展,彰显出教育的价值内涵在于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美好的幸福生活。脱离这一根本价值旨趣,“双减”等相关政策工具将难以得到公正的评价。
2.“双减”受到“内卷”的反向制约
虽然,随着“双减”政策的推进,学生的课业负担有所减轻,校外学科培训热也逐步降温。但研究显示,这与政策的预期目标仍存在一定的现实差距,教育内卷化开始衍生出新形式[9]。可见,作为解困“内卷化”的教育方案,“双减”的实施不可避免地受到“内卷化”的裹挟,其中既有现实因素的限制,也受到价值理念的桎梏。
从现实因素来看,首先,单一的考试评价方式规限了既定的成长轨道。纸笔考试和分数仍然被作为筛选人才的主要方式和标准,学校和家长在考试指挥棒的引导下,还是紧盯升学率和考试成绩。其次,紧迫的群体压力拉扯着独立判断选择的生发。所有人把关注投入同一领域,导致边际效应急剧降低,但没有人敢于首先变道,尴尬的剧场效应愈发严重。最后,高度一体化的市场竞争成为社会的基本组织方式和生活与资源分配方式,侵蚀学校教育系统治理逻辑[10]。
从价值层面来看,高度同一化的价值标准框定了理想生活的样态。儒家思想传统设定了同化的道德判断,在这一思想传统影响下,社会尚未充分分化出多元的生活目标以及价值评价体系,仍然处于“惟有读书高”的困境中。明知道内卷的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大家还是要竞争,不知道除了竞争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方式值得去生活[11]。同时,全球性的市场化逻辑却成为普遍的价值原则,在很大程度上垄断了人们对幸福和理解和想象。
(三)“双减”政策的价值目标:追求美好生活
不论是治理教育乱象,还是遏制教育内卷化的倾向,都不能仅仅就“双减”谈“双减”,而应当正视教育高质量发展更深层次的价值诉求。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必须坚持在发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鼓励共同奋斗创造美好生活,不断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12]。美好生活是人人追求的值得过的生活,马克思在运用世界历史发展规律的基础上,重新审视了人的美好生活,并以现实的人、劳动解放、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与自由人联合体为基础,建构了关于美好生活的社会理论框架。他指出,美好生活是一种幸福的生活状态,这种状态首先可被现实的人所感知,而不是一种单纯的思维性活动。其次,这种状态是通过劳动创造的,“劳动是人的自由的创造性活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最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指的是人的发展和社会发展历史进程保持相一致,并且以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为最幸福的人[13]。
美好生活是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明形态的社会永恒的共同追求,而教育则始终被作为实现美好生活的基本且重要的途径,并同时以美好生活的达成为根本价值取向。由此,“双减”系列政策应当超越工具层面,深入到价值核心,回应各界对美好生活的内在渴望。而对于儿童来说,美好生活无外乎生活在充满关爱与温情的家庭,得到父母和亲人的关心与支持;能够获得合理的饮食、充足的睡眠、适度的体育锻炼以及优质的教育与学习体验,同时,还能享受充实的娱乐与休闲时光,培养多样化的兴趣爱好,通过丰富多彩的社会交往发展稳定而积极的人际关系,体会生活中的各种幸福。
二、层层加码:儿童美好生活的落地困境
学校、家庭和社会三方是以学生发展为中心,是彼此既相互独立又相互影响的关系[14]。在“双减”与“内卷”互嵌的结构下,学校教育所开展的改革与重组,倒逼家庭教育实践做出相应的调整,但现行中高考制度所带来的升学压力仍然牵动着改变的力量。在“双减”与“内卷”的博弈下,儿童的社会交往受限,素质教育赛道升温,家长“跟风学习”不断蔓延,“攀比教育”恶性循环,焦虑泛化增长,社会不公潜藏于教育环节。
(一)内卷之下的减负:心里话对谁说?
1.约不到的同伴:社会交往空间受限
自“双减”以来,儿童所拥有的闲暇时间有明显增加的趋势,但值得关注的是,有些学生却不清楚自己是处于忙碌还是闲暇的状态[15]。有研究显示,高达68%的家长希望儿童在闲暇时间学习或上辅导班,而社交活动则成为闲暇活动清单上的最末选项[16]。尽管兴趣班能够培养儿童的爱好特长,促进儿童探索自身兴趣领域,為儿童的个性化发展提供更多可能,但过多的或不符合儿童喜好的兴趣班,让儿童看似获得了闲暇教育,实则是换了包装的补习,仍然对儿童造成额外的学习负担,同时导致儿童失去了自由进行社会交往的时间。
兴趣班成为儿童寻求与同龄人自发交往的现实阻碍[17],需要上兴趣班的儿童偶有空闲,但时间安排不是经常冲突,就是零碎化,只能短暂地玩耍。小区里的休闲区域难见学龄儿童结伴游戏的身影,更多的是家长带着儿童锻炼,或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玩,寻找同龄又有空闲的同伴竟成为难事一桩。一方面,兴趣班割裂了儿童的时间分配,让儿童与同伴玩耍需要查看“日程表”;另一方面,儿童所能进行同伴交往的空间对同伴选择同样有重要影响。儿童度过闲暇时间最多的公共场所依次为所居住的小区、商场、公园,儿童的社交环境被大大压缩。减负后,儿童的闲暇时间有所增加,但相应的公共配套设施并未跟上“双减”的步伐。体育馆、博物馆等公共资源虽然开放,但是出于闲暇时间及通勤时间等方面的考虑,儿童与同伴共约体育馆等场所时,都需要成年人的支持。而受制于成年人的时间与事务,儿童更多偏向于选择小区内的伙伴共同玩耍。儿童的同伴选择及社交活动都受到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这种生活实践中,儿童之间建立持续而深入的同辈关系、发展相应的群体情感联结面临较大阻碍。
2.难以同频的交流:孩子患上“失语症”
工作场域中的“内卷”透过家长的压力和紧张感也影响着孩子的幸福感。多数双职工家庭的家长在职场、家庭和自我之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双减”后,虽然名义上应该会有更多亲子相处的时间,但实际上大部分家长忙于生计,真正能跟孩子高质量沟通的时间仍然较少。孩子们的生活世界在“双减”,而家长们的工作世界却在拼杀;孩子们期待与父母分享见闻趣事,家长们却疲惫于家务杂事与职业晋升,甚至谁来负责孩子的教育都会成为激化家庭矛盾的导火索[18]。剑拔弩张的家庭氛围制造了紧张和不安的情绪,使孩子们感到身心压力,难以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家长与孩子的生活世界产生错位,儿童在家中难觅理解与认可。一方面,儿童承受着学业的种种压力,又渴望从亲子沟通中得到释放,但其认知水平又不足以支撑他们真切地理解家長的辛劳。另一方面,作为成年人的家长惯以成绩论表现,忽视沟通内容的多样性与生活性,又缺少与未成年人有效交流的态度与技巧。很多家长往往轻视孩子的真实想法,较多的负面反馈阻碍了亲子间的情感互动。不仅如此,家长还掌握着决定对话走向的权利,自以为是地对孩子进行无意识的“话语霸权”,导致孩子逐渐拒绝表达真实想法,并拒绝与家长互动。当情感需求接连碰壁后,挫败感与失望感应运而生,孩子随之选择逃避,逐渐沉默“失语”[19]。面对紧张与僵化的亲子关系,生活在冷漠家庭氛围之中的儿童或许也丧失了最后一道获得支持的防线。
(二)减负之下的内卷:焦虑该何去何从?
1.政策与现实的背离:焦虑转移
据一项基于全国30个省(市、区)137个地级市的调查显示,“双减”政策实施后,学生的书面作业量显著减少,24.3%的学生能够在学校完成作业,69.1%的学生经常能够在学校完成作业[20],课余时间大大增加。遗憾的是,美好的闲暇时光却不属于孩子。由于不少家长难以抽出时间陪伴指导,只能将孩子送入各种机构进行“托管”。为了培养孩子的兴趣,同时增加孩子的竞争优势,家长倾向于将补习班替换成兴趣班,从学知识转变为学习“十八般武艺”。有天眼查的数据显示,“双减”政策落地后的短短一月内,校外素质培训机构数量激增,达至3.3万家,与去年同期相比暴增99%。调查显示,我国29个省级行政区152个地级市近一半的家长选择校外素质培训的理由是,希望为儿童日后升学就业做准备[21]。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的“遇冷”与校外素质培训机构的“爆火”,不仅带来了资本的转移,更是家长焦虑转移的表现。学生闲暇时间的安排从原先的学科类培训转变为非学科类培训,不过是换了竞争赛道,其本质仍然是新一轮的教育“内卷”,痛点依旧存在。
2.包办的作业:“家庭教师”被迫上岗
在实行“双减”之前,学生的作业主要是能够独立完成的书面作业,而家长虽然有较强的参与家庭作业的意愿,但是在行动上并没有能够与意愿相呼应[22]。“双减”后,学校与教师主动转变教学方式,创新作业新形式,更趋于能力导向。随着2021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的颁布[23],学校也部分承担起了家庭教育指导的职能,希望通过家庭作业,带动家长共同参与。一些项目式作业的推出,依赖于孩子与父母共同完成,线上线下查找资料,共同探究解决问题。然而,由于孩子在使用电子设备时自控力不够,发展水平有限,年龄越小的孩子越依赖于家长的指导和监督。下班后的家长摇身变成“家庭教师”,但遗憾的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家长,难以高质量地参与作业辅导。许多家长就算能够给出答案,却不能清晰讲解,导致孩子迷茫无助、家长着急担忧。据“全国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家长‘双减政策态度的调查”结果显示,大部分家长认为,基于自身的学历与知识储备,帮助孩子完成作业与学习辅导的压力很大[24]。这进一步加重了家长闲暇时间的负担,变相增加了家长的压力。
(三)隐形不公正:两极分化加剧
1.兴趣班间的鄙视链:家长群体日益分裂
家长除了为孩子挑选有助于升学的体测与艺考培训外,还偏好冷门高价的培训。儿童报名兴趣班的价格及数量在一定程度上不仅仅是为了培养兴趣,更是家庭收入与身份的象征。兴趣班中隐性存在的歧视链,是中上阶层家长攀比的新舞台[25]。新兴的“贵族”兴趣班,如马术、高尔夫、冰球等课程,是上游家长的新晋宠儿。家长之间的攀比交锋,使孩子们的真实兴趣不再是选课的优先参考项。兴趣班“鄙视链”通过价格对学生进行等级划分,使家长为了给孩子选择更多、更贵的兴趣班而生出新的焦虑,学生自己的偏好则被异化成一种教育内卷的机制。兴趣班内部“金字塔”形的分层结构,高昂的课程费用与现实的家庭经济情况,共同对孩子的社会交往与个性发展造成影响。未报兴趣班的孩子拥有相对充足的课余时间,但在与报兴趣班的同伴交往时,因缺少共同话题和个人才艺而难以融入交流,部分孩子会因此而产生自卑、怯懦的心理,逐渐被边缘化。
“双减”的本意是将闲暇时间交还给儿童自主安排,除了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从事兴趣爱好,还能够享受与家长和同伴共度的快乐时光,建立良好的社会关系。但竞争文化依旧不减,家长和兴趣班的“合谋”再次将儿童的时间和精力精心组织起来,使学生难觅喘息之机。这不仅加重了家长的负担,剥夺了儿童本应享受的美好友谊和快乐的童年时光,也变相加剧了教育的不公平,背离了其原本的价值目标。
2.商业的参与:内卷层层加码
“双减”推动下的学校教育改革,激活了家庭教育的新需求,也激活了敏锐的商家。各类平台上活动的“代办”服务应运而生,以满足那些缺少时间或缺乏专长的家长们的需要。而专业人士的参与带来了压倒性优势,进一步加深了家长内卷的程度。为了谋求更大的利润,资本在社交媒体卷起新的焦虑风暴,助推教育内卷的加剧,徒留家长在风暴中心殚精竭虑。例如,大队委选举,家长除了帮孩子写稿子,还要制作精美的PPT、竞选提案、拍摄视频等[26]。如果让孩子进行抄录与绘画,耗时费力,请专业团队参与既省时又省力,还能带来显著的荣誉。
本该由学生独自完成的任务,在机构的推波助澜之下,最后脱胎成家长竞争的舞台。这种家庭综合实力的比拼激发了新一轮的竞争与更为隐性的教育不公。学校教育改革促动家庭教育的转型,也扰动了教培市场的调整。社会不同领域的“内卷”相互叠加,在竞争文化和群体压力的双重夹击之下,学生和家长的压力又以新的态势蔓延开来。
3.难餍足的攀比:学校内卷转移
家长之间极易出现跟风与攀比行为,家长的间接参与甚至激化了学生间的竞争。为了响应“双减”号召,学校作业与活动的内容和形式更加多元化,因此,家长参与也随之增多、形式也更为综合。攀比的内容由机构报班的数量和种类转向家长参与孩子校园生活以及家校社协同的质量,出现了所谓的“费妈”现象。家长参与作业程度越高,学生作业减负效果越好,但存在将学生负担转移到家长身上的情况[27]。竞争的主体扩大至家长,家长参与逐渐演变成一场家庭综合实力的比拼,也在一定程度上滋生出新型的教育不公。例如,相较于双职工家长,全职家长可以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陪伴和指导孩子完成立体式的作业,制作视频等个人档案材料,助力孩子在学校取得各类荣誉。而教师对此类作业的赞扬,无疑会刺激其他家长纷纷“各显神通”。群体压力会导致不行动或者无力行动的家庭及其孩子成为班级中的“异端”,遭到边缘化,导致有些家长只能被动牺牲自己的闲暇时间,剧场效应再次上演。
三、多维发力:儿童美好生活困境的实践突围
在社会生态的整体发展过程中,家长与学生的困境,并非仅靠一己之力就可扭转。学生的美好童年与全面发展,是需要学校、家庭与社会共同努力,从教育观念、学校活动形式到评价方法等方面进行全面转变与改革。尽管“双减”政策的落实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学生的束缚,但内卷化社会下的焦虑氛围依旧是压在家长与学生身上的一座大山,需要各界进一步回顾教育与美好生活之间的本质关系,以此参考提供辅助和支持。
(一)重视价值认同,学校推动闲暇教育
“双减”政策的出台是为了减轻学生过重的学业压力与负担,保证学生身心健康发展,培养全面发展的接班人,实现人们的美好生活是其根本价值所依。在“双减”政策的持续推进过程中,应不断通过多方面的途径宣传说明国家对这一价值的追求。被完全计划安排好的课余时间并不有利于学生发展。“只要学校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只要学生之间、师生之间缺乏无拘无束的自由的社会交往,儿童这方面的天性要么处于饥饿状态,要么就放任自流,通过一条多少是秘密的渠道找到随心所欲的表现方式。”[28]何况如今不仅是学校生活,连校外生活都被精准组织,这种情况下,儿童何以获得幸福?美好生活不是一套普遍的标准化模式,更不是单一的图景。追求健康发展的社会应创造空间,突破高度单一的价值评价体系,允许在同一理想目标统领下分化出可以相互共存的多样化的生活目标和生活选择。
“双减”之下,促进人全面发展的教育一定是包含休閑教育的。“休闲的精神就是学习的精神、自我教育的精神”[29]。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都需要纠正对闲暇教育理解的误区。对外的良好关系与对内的兴趣挖掘,是儿童幸福感的两大重要来源。通过真正的闲暇教育,能够让家长和孩子共同认识到美好生活的真谛。真正的闲暇教育,追求的不是如何打赢“学历装备竞赛”,而应该是拥有发现幸福的能力。并非出于自身喜好而选择的兴趣班,难以满足的同伴交往和亲子交往,都会对儿童的美好生活造成负面影响。因此,学校应发挥主导作用,纠正相关教育主体的错误认识。通过采取直接性输入,如开展闲暇意识相关培训及讲座,让教师与家长多次交流答疑等,纠正各教育主体的误区,促进对闲暇教育的价值认同。同时积极进行活动改革与创新,将儿童的闲暇教育及课外相关活动的开展情况纳入学期考评,在校内开展闲暇教育活动,直观地向家长展示活动成果,同时引导家长带领儿童实践闲暇教育,真正做到重视儿童社会关系及兴趣爱好的培养。
(二)重视学生心灵,政府主导媒体话语
自由选择通常以多元并存为前提,极大地依赖于一个开放包容的社会环境。通过“双减”系列政策破解教育内卷化问题,虽然给减轻学生负担下了猛药,但仍需在增益上用力。一方面,家长应从孩子的兴趣与需要、自身可参与的时间与程度以及家庭资源等方面出发,统筹安排家庭活动,可以多关注少年宫等社会组织的活动,顺应儿童天性,创造机会让孩子与同伴进行充分交流,让学生在自由自主玩耍中寻获真挚的友谊,享受快乐的童年。家长应该正确理解教育的内涵,明确自己对孩子的期望,避免将追求物质财富的压力转嫁在孩子身上。同时,转变自身教育观念,警惕被困在网络社交媒体所宣传的优绩至上、竞争逻辑、功利意识等信息茧房之中。教养行为切忌以家长的意志为中心,应倾听孩子内心的声音,给孩子自由选择的空间。
另一方面,政府部门需要完善与教育相关的媒体准入门槛和管理办法,避免虚假的焦虑风暴影响家长的价值判断,教育自媒体需要在多元价值碰撞的网络中坚守教育初心,共同寻找解决办法。打破教育与生活的屏障,才能让教育突破自身的桎梏并与社会密切相连,才能真正破除教育内卷发生的关键和基本要素,回归教育舒展和内涵发展的健康样态[30]。与此同时,政府部门需要通过各大媒体阵地,积极推动落实并宣传红色研学、博物馆小小讲解员等活动,展现儿童美好生活的理想愿景及切实可行的实现方式,不仅要让家长能够了解并重视“双减”背后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双减”已经为儿童的美好生活创造了时间上的条件,政府部门要通过完善博物馆、少年宫等基础设施建设,建设儿童友好型的社会实践活动基地,帮助家长的行动落地。政府积极扭转不良焦虑之风,并提供美好生活的方法指导,是助力儿童美好生活的重要环节。
(三)优化活动组织,学校整治不良风气
教育平等是教育民主化的必然要求,学校作为教育的重要主体,有责任改善校内风气,降低潜在不公正所造成的风险。学校可以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提升课后服务活动质量与内容的丰富性,吸引家长通过课后服务了解学生的兴趣爱好,再选择合适的兴趣班,而不是以价格昂贵为导向;二是优化各类评比展示的制度与实践,秉持公平公正原则,以学生参与为本,杜绝“代办”“包办”等不良风气。
首先,学校要在自身教育资源的基础上,充分利用政府、社区等资源,推出内容多样新颖的服务内容,除了开展设置自主学习、作业辅导等基础性服务内容,还要设置多种兴趣活动、专题教育活动、社会公益活动、社会实践活动等发展性的服务内容[31]。在课后服务的各个环节,深入了解教师、家长和儿童的期待与意见,及时做出更新与调整,给予儿童探索自身兴趣爱好的机会,通过成果展示(如成长手册等),帮助家长扭转“贵价”观念,为孩子挑选合适的兴趣班。要使家庭条件一般的孩子,也能够通过课后服务的方式培养兴趣爱好,与同伴拥有共同话题,促进兴趣能力与社会化的双重发展。
其次,教育的目的在于让每个儿童能够在参与中体验与收获成长,而不是在过度竞争中拼杀。班干竞选、手抄报评比等活动,虽带有竞争的性质,但其最终目的是指向个体的发展[32]。此类活动应遵循全员参与、公平公正的原则,以情感的充沛、内容的用心、亲子的合作为导向,而不是过于注重成品的精良。此类活动应具有教育性、综合性以及实践性,学校需要让家长了解活动的主要目的,家校共同培养孩子的实践能力与创新能力,而不是让孩子养成“钱能解决一切”的错误认识,依赖“代办”“包办”,错失锻炼良机。
新政策的推动必然会引发新问题的出现,“双减”试图遏制教育乱象,推动教育生态重塑,为儿童重构美好生活提供可能。在“内卷”的背景下,如果大家的目光仍集聚在学历培养的单向度道路,教育焦虑就依旧存在,现实矛盾仍将层出不穷。为此,社会各界更应放缓脚步,共同思考“双减”的终极目标,参与建构关于儿童美好生活的理解,追求和而不同的理想生活。全社会要形成正确的教育价值认同,携手打破传统教育观念的束缚,走出教育功利化的泥淖,挣脱教育焦虑的信息茧房,关注儿童的真正需求,将美好生活还给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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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lemma and Solution of Childrens Better Life under the Inter-embedded Structure of “Double Reduction”and “Involution”
WANG Xiaoli WU Mengyan
(School of Education,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1)
Abstract: Afte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double reduction” policy, the pain points of education “internal volume” still exist, and there are many obstacles on the road to the perfection of the ecological order of basic education. School, family and society, as important subjects affecting childrens happiness in daily life, are inconsistent with the “double reduction” policy in concept and action, resulting in childrens burden is still difficult to reduce, and they are faced with problems such as lack of effective social interaction, anxiety generalization and hidden injustice. Guided by the vision of childrens “better life” and based on the theoretical standpoint of social ecolog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impact of “double reduction” series policies and education internalization and other related social systems on childrens lives, providing a new perspective for the analysis of difficulties. Based on the idea of practical breakthrough from all walks of life, by promoting the value recognition of leisure education, government-led media discourse, the upgrading and transformation of school activity forms and evaluation methods, the real dilemma of children under the structure of “double reduction” and “internal examination” is responded to, so as to achieve a better life for children.
Keywords: “Double reduction” policy; Education internalization; Educational anxiety; Leisure education; Educational equity
(编辑 郭向和 校对 姚力宁)
作者简介:王晓莉,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广州,510271);吴梦琰(通讯作者),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广州,510271)
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24年度“学习科学视角下中小学教师专业伦理观念发展与提升研究”(编号:GD22CJY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