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观察者,或感知者的诗学

2023-09-28 22:16孙基林白溢阳
百家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感知观察诗学

孙基林 白溢阳

内容提要:所谓“复眼”,本指昆虫这一特殊物种的眼睛,与人类看取世界和事物的眼睛只有单一的瞳孔不同,昆虫的眼睛有着非常神奇的无数个瞳孔,不仅观看事物的角度、位置不同而又多样、丰富,而且对于速度、过程及细节的抓获也有着独到的优势。名为《复眼的世界》,除了类比用昆虫那奇特的眼睛来观看世界之外,还隐指诗人带着一双“思索”的眼,坚持在“看”的同时依赖思索与感知,去洞视和认知世界及其他的本质。因而《复眼的世界》,既是一位复眼观察者观察所呈现的事物世界,同时也是一位思考者思考、沉思所给出的一个感知世界。

关键词:复眼 世界 观察 感知 诗学

这是一位复眼观察者观察和呈现的一个充满事物的世界,同时更是一位思考者思考、沉思所给出的一个感知者的世界。诗人耿相新说:“复眼,已经过时”,“我曾经相信眼睛,但此时,我更依赖思索。”a显然,他已然告別并且走出早前仅用眼睛“看”世界的那种方式,开始并坚持在“看”的同时依赖思索与感知来洞视和认知世界及其他的本质。名为《复眼的世界》,除了类比昆虫奇特的眼睛来观看世界之外,这只带着“思索”的“灵视之眼”,或许构成了“复眼”的另一层含义。

所谓“复眼”,在本然的意义上是指昆虫这一特殊物种的眼睛,它与人类看取世界和事物的眼睛只有单一的瞳孔不同,昆虫的眼睛有着非常神奇的千百甚至数万个瞳孔,不仅观看事物的角度、位置不同而又多样、丰富,而且对于速度、过程及细节的抓获更有着独到的优势,况且“每一只复眼的小眼都是一个独立的感光体、视觉器官和成像点,这些成千上万只小眼的成像点共同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图像”b。显然,这种复眼有比人的眼睛更为神奇而优越之处,为此诗人耿相新说“我艳羡复眼”:“我曾试图通过诗句理解这个世界,这些充满原生态的诗句正如我曾艳羡的复眼”,一个个字词、一行行语句、一首首诗篇,无不成了诗人观看、理解世界的一个瞳孔、一种方式;然而小小昆虫的眼睛,毕竟有它的缺陷和短板之处,比如这种“复眼”的“影像解析度”过低,难免成像的底色有些“模糊不清”……或许正因为如此,在诗人看来,这模糊的底色和迷离的影像,反而彰显了人类“存在的本质意义”——因为正是这种底色模糊、影像不明的事物底本或底板,成了人们“雾中感知光明”,进而“看清物体,甚至本质”c的绝佳背景和方式。所以说,类乎昆虫的“复眼”不过就是给我们呈现一个影像不明、底色模糊的世界影像和事物模样,正如诗人笔下那楼窗的“复眼”(《一朵清唱》),“几万扇的窗”,在“忽闪忽灭”中迷离不定地闪现着这个世界的事物、形貌:光怪陆离,样态纷呈,模糊斑驳,晦暗不明……如此这般世界和事物的情状,不得不让诗人发出这样的疑问:“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我感知这个世界的时间越来越快还是越来越慢?我对这个世界的感情越来越浓还是越来越淡?”最后他似乎有所觉悟,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慨:“我已不能再问下去。这个世界是不确定的。正如我也不能锚定自己一样”d。这就是我们在面对一个不确定的世界时所能有的思考和感悟,就如自我也同样不能确定一样,看是所是的很可能它不是,看是确定的它并不能确定,看是恒定的它却不能永恒,看是一个整体它却充满着弥散性、分裂性……面对这样一个世界、一些事物,诗人只能通过质性的灵魂的“复眼”对之给予观察、体验和深度感知,也只有如此才能进一步揭示这个世界及其事物、自我存在的本质性、真实性。

显然,诗人至此已进入了一个哲学观照的视域,就其对世界的观察,视知觉感受、经验形态以至想象力生产所形成的内在影像而言,这已不再仅是属于一个现象学的世界,它同时更是主体性创造的对象世界,体现了一个沉思者对世界及其事物本质的思考、叩问以及由此形成的审美创造物。美国哲学家罗森曾在《诗与哲学之争》中这样说过,“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一是:人是看到或触到了那是其所是的真实,还是在感知的过程中制作(make)了他所看到、触到或明确形成的对象。”e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并且是一个基本问题,由此它形成并揭示了那种面向世界及事物时所应采取的思考逻辑、路径和基本方法。世界及事物在被“看”和触到时是什么样子?而我们在感知和制作生成的过程中又该是或本质上是怎样的呢?这自然存在一种对应生成的过程和因果联系。正如罗森所说:“除非我们看到(触到)被看(触)到的事物和制作的事物的关系,以及看(触)到和制作的事物,我们就既不能清楚看到也不能很好地制作世界上的事物或存在(beings/ ta onta),以及作为事物秩序的世界本身。”f这样一来,基于如此角度分析,单纯地“看”或者感知所形成的“复眼”世界及其事物,也便构成了耿相新诗歌具有审美价值和哲学形态意义的存在物。

进入新时期以来,中国诗学领域发生了一场深刻的观念转向,其著名的纲领便是“诗从语言开始,至语言为止”g,宗旨即是回到语言或事物本身。耿相新,作为一位诗人和人文知识分子,曾致力于书籍编辑、出版和文化研究,对终日里耳鬓厮磨的文字、语言、符号等等这一类文化事物,自然有着特别的敏感、体验与思考。“他的学者生涯因为对语言灵魂的贯注,而转向诗:他渴望赋予所有的词语以活的呼吸”h,由此可见,耿相新是带着深刻体悟,把诗的语言文字作为活的生命本身来对待的,正如他在《虚空》中所写的“他喜欢,种植文字/黑夜给它浇水/阳光给他施肥”,让这些“瘦小”“干瘪”的文字,“在贫瘠的荒原上,生根,发芽”,长出思想。《符号》一诗同样给予事物以生命的启示,因为它不仅仅在于看着、触到或者制作某种事物,更重要的还在于是否用生命去照亮、化入,以及照亮的强度、化入的深度如何?包括观照、化入的方式:

所有的,言语都是符号,而符号

是醒着,或者睡眠的意义

你的沉默,是精神的海洋

当你开口时,声音是汪洋里的一叶舟

颠簸。……

“言语”作为符号不只是僵死的或者只有睡眠的意义,它也可以是醒着的生命,尤其“沉默”不仅仅是“沉默”,更是精神的无际无涯,甚至无限状态,就像“精神的海洋”一样;可当你开口说话,言语的声音就像汪洋里的一叶舟那样颠簸、漂荡,甚至冲撞不已……一旦话语变得准确,被符号固定,小舟获得新生,“笔画像坚硬的钉子,像锚/紧紧地抓住海洋的泥沙,或者岩石/不准呼吸”,成为“准确的错误”“僵硬的标本”,那它的生命反而被消散、终止了,成为了僵死的标本。就像上古人文始祖伏羲以“一”拟太极万物,那是无际无涯的生生世界,也如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样。可一旦将此“一”视作固始符号,它便解构了天地自然;一旦成为卦爻像数,便参与了人的命程运气的化育、衍生。在耿相新的诗中,我们会看到他观看与创造世界万物的思想及方式,总是处在生命的照耀之中,而事物和世界也便在其生命照亮的所有方面得以存在、浮现出来。

关于语言与事物及其世界的关系,也可看作词与物的关系,有一句名诗道出了其关系的本质:“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i,这也等于说词语本身便构成一种存在关系,没有词语便没有事物,“因为词语把一切物保持并且留存于存在之中,倘没有如此这般的词语,那么物之整体,亦即‘世界,便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j,这在另一位诗人的另一首诗中是这样表达的:“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从密码中升起/熟悉的生命,突兀的意义,/太阳驻留,天体深默/万物向着词语聚拢”k,这一个词语,是闪光、飞絮、火焰,是星球的轨迹,穿过硕大无鹏的暗冥,“在虚空中环绕世界和我”。词语缺失处,无物存在;一个词语、一个句子在暗冥、虚空中升起、穿过,世界及万物便围绕而来,包括“我”的出现。就如伏羲以“一”拟万物,于一片混沌暗冥中开天辟地,带来万事万物的世界。海德格尔认为这其实也包括“我”,“即那个把他所遇到的奇迹和梦想带到他的疆域边缘,带向名称之源泉的‘我”,如果没有词语的涌现和命名,“也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l。命名即是照亮世界,现出万物,就像耿相新在诗中所写道的:“你,必然是一个名字的容器”“里面点着一盏灯”,“你是深呼吸中被命名的过程”。再如他的《自我》,也是一首自我體认和命名之诗:

在漆黑与人造灯光亲密的长夜

他陷入,两只手的无穷无尽的

搏斗中,漫长,生动,精疲力竭

他不是,和自己摔跤,他是

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企图战胜

骨肉相连的对手和对方,握手和握拳

寄居于梦世界中的这个自我

不能是左手之外的左手

不能是右手之外的右手

他是一团气息的,思考的思考者

除了自己,一切都是无我

这就是他的自我,此外,痛苦弥漫

诗中“他”其实也是“我”,是“自己的左手和右手”,陷入两只手“无穷无尽地搏斗中”,并企图战胜“骨肉相连的对手和对方”……这个“他”或“我”显然处于分裂、对立状态,不是诗人心中所愿或给予命名的那个“自我”,即不是“一团气息的”也不愿“和自己摔跤”的“自我”合一性的存在。“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自我”在没有获得命名之前,我也只能处于“痛苦弥漫”状态,因为“自己”是不存在的。犹如《词语》中“我把遥远的奇迹和梦想/带到我的疆域边缘”那样,诗人耿相新将“寄居于梦世界中”的那个“自我认识”和感知带到语词之中,并给予确认、命名:它既不能是“左手之外的左手”,也不能是“右手之外的右手”,因为它只能是他自己本身,“除了自己,一切都是无我/这就是他的自我”。自己只是自己,而自我只有自我,这就是他的自我观。在这里,“自我”作为“思考的思考者”,显然体现了一种现代性的主体意识,所谓“认识你自己”。这句希腊德尔斐门楣上的经典铭言,后来竟成为苏格拉底哲学的宣言。耿相新的哲性诗,看来也是从认识自己开始的。无论是《自我》《本我》,还是《这个我》;无论《我凝视着》《我在》《我与我的世界》,还是《带上你的眼睛》《你的存在》《在你之中》,包括他、他世界……总之,无论作为主体的“我”,还是一个作为客体的“他者”:“你”或者“他”,其实都是一个“自已”或被认识的“自我”。然后从自我出发,面向诗,面向思的事物,面向世界和存在本身。

我将全部的空间

纳入视线,感知所有的

共性,分发一个个名字

让它们成为我的随从

我率领着它们,寻找自我

我,诞生于空无

并,向着空无,超越

——《本我》

只有分解所有的共性,现出一个个个体生命的面貌,才能寻找和返回到本来的自我存在世界。这个“我”“诞生于空无”,同时又“向着空无”“超越”,真正进入“本我”的澄明纯粹之境。其实“他”也一样,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野性、原始的来处和“本我”,“他”还是一个新世界或新世界的创造者,他将“以无所不在的全知全能,/重新吹醒这个蓝色的星球//他将缀合,已经破碎了的/时间与空间,他将赋予/不朽的死亡,新的灵魂/他的天空,对任何人开放”。(《分裂》)为此,“他”“你”“我”或者“我们”流浪在“一条斑斓的大河边”,没有“逝者如斯夫”的慨叹,有的只是愿意随时停留“在任何一个,台阶”,在“湍急的河流上,停下酒杯/与你共饮,生命的甘露,或者苦味”,“举起无酒的酒杯”与你碰触、把玩“生命的阳光,或者烛光”(《流浪于》)。这是生命的、本然的存在与经验,又是一个对于新世界的充满浪漫情怀的艰辛追索:“你也是我的,苏醒的,不舍的影子/我甘愿,将生命的信息,吹还给你”。(《天人合一》)无论“他”“你”“我们”,终归还是“这个我”:

那个称之为“我”的我

他的渺小是无穷的小

他在近乎空的状态,欢喜

因为渺小,他像个字母站稳了脚跟

这个“我”,每天被同样的光线绊倒

他的无知是永远的无涯

他在近乎蒙昧的状态,欢喜

因为无知,他的有涯生命意义充盈

——《这个我》

他欢喜于我的“无穷的小”,就在于他近乎“空”的状态,就像某个字母,它站稳了行走前的脚跟,但并不具备任何意义;这种“无穷小”的“空”,其实也是“无知”或“近乎蒙昧的状态”,而这种“空”“无知”“蒙昧”恰是“永远的无涯”,而正是这种“永远的无涯”,才使得他的“有涯生命”无涯无限,意义充盈、饱满!

而正因为此,他清除掉由那些纸张、符号所书写而呈现的意义,远离“彼时”,尤其是远离“过去”而拥抱“此时”、现在,“如果我们从现在出发去标示时间,我们就把当前理解为现在,以区别于过去的不再现在和将来的尚未现在。……毋宁说,时间——当前、过去、和未来的统一体——是从现在得到描述的。”m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任何具体时间的东西也就是说存在并活动着的东西都是当下的现在。”n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是一种“非存在者”,“它虽说不是纯粹的无”,但至少是“缺少某种东西的在场者”,而“这种缺少是通过‘不再现在和‘尚未现在来命名的。”o而对于“不再现在”的过去在诗人那里显然是固化的、僵死的,对于“尚未现在”的未来又存在着想象、求索的探知欲。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在毫无知觉的时间之上/我的目光裂成马蹄的形状/它是通向无知的探子、方向之鞭//我的思想像图钉,企图固定薄弱的/事实,围困玻璃般的贫瘠,一穷二白”(《未来》),“他习惯了以无穷的想象勾画未来/……但她的未来却与他不断走失,并分道扬镳”,这使未知的未来不免戴上恐惧的面具。就如他在另一首《时间》中所写的,“枯萎的,散发着香气的,狂妄于时间的箭头”的“每一朵幻想”,最终总是“回射自己”;当“我以翅膀,刚刚开始幻想/日全食,却突然光临/白色的阳光,熄灭了”,留下的只有失望、幻灭。因为生命毕竟只能在“现在中”,你稍有停留,“尝试抚摸时间/犹豫的一瞬间”,它就变成一片“化石”,成为历史的残留和印迹;如你多情地朝向远处了望,可能就会变成“夭折在了路途”的目光,变得一穷二白、空无一物。就如诗人在《时间的诞生》中所写:“无论你是否愿意,你都是自己的史诗/作为生命,它是一连串的现在的集合/真实的幻觉和影子的存在,编织了你/你在无限而又无序的网络里,成为事件”。

一位用“复眼”去观看的“观察者”,“他”或“我”所触及的事物及世界,是自我感知者的感知之所在,也是生命存在本身。他与活着的语词同构一体,无论“在”,还是“不在现在”“尚未现在”,其实都在现在中存在着,这是耿相新诗歌所呈现的词语世界的状貌及其诗学形态本身。

注释:

ad耿相新:《复眼,已经过时》(代序),《复眼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40页,第39页。

bc耿相新:《跋》,《复眼的世界》,第498页,第498—499页。

ef[美]罗森:《诗与哲学之争》,张辉译,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126页,第126页。

g孙基林:《崛起与喧嚣:从朦胧诗到第三代》,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219页。

h耿占春:《历史与诗:“醒着或者睡眠的意义”》,《复眼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0—11页。

i格奥尔格:《词语》,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30页。

jl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44页,第144页。

k哥特弗里德.伯恩:《一个词语》,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45页。

mno海德格尔:《面对思的事情》,陈小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1页,第11页,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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