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藏明刊巾箱本《琵琶记》考*

2023-09-04 23:30
文化遗产 2023年3期
关键词:影印本琵琶记印鉴

潘 璐

在《琵琶记》存世版本中,有五种因更接近原本面貌,被称作“古本系统”,分别为明嘉靖间苏州坊刻《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1958年广东揭阳出土的嘉靖抄本《蔡伯皆》、嘉靖三十二年(1553)詹氏进贤堂重刊本《风月锦囊》中摘汇的《新刊摘汇奇妙戏式全家锦囊伯皆》、明末吴兴凌濛初谓来自臞仙本的朱墨套印本《琵琶记》,以及清康熙十三年(1674)陆贻典据弘治旧本抄录的《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记》。其中,嘉靖间巾箱本作为现存最早的《琵琶记》全本,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然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陆学者所看到的巾箱本,都是民国时期的影印本,其影印所据之原本则因藏于台湾而不易得见。2007年,孙崇涛主编《古本琵琶记汇编》时,曾谓:“该刊本原本现不知存于何处。我们在大陆所见到的多是民国武进董(康)氏诵芬室影印本。据悉,台北‘国图’藏有巾箱本《琵琶记》,目录登录作‘明初叶刊’,不详何据。我们曾发函台北联系,希望得到这个版本,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未果。”(1)孙崇涛主编,瑞安市人民政府编:《古本琵琶记汇编》第一册前言,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页。故是编收录的巾箱本,乃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所藏的董康诵芬室影印本。2021年,郭英德、李志远作《明清戏曲序跋纂笺》,辑录巾箱本《琵琶记》之序跋,根据的仍是《古本琵琶记汇编》影印的诵芬室影印本。

如今,台北“国图”已将所藏巾箱本《琵琶记》的图像于其官网公布(索书号:407.221 15066),则相关的一些问题,可据此展开讨论。

一、台藏巾箱本的递藏过程

郑振铎曾在《劫中得书记》说:“武进某氏影印之《琵琶记》,号为元刊本,与《荆钗》为双璧,均传奇最古刊本。原本曾藏士礼居,后归暖红室。今则在适园。然实亦嘉靖间刊本。非元本也。”(2)郑振铎:《劫中得书记》,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61-62页。孙崇涛则进一步指出:“郑振铎文中提到的‘适园’,即近代著名实业家、藏书家张钧衡。张氏字石铭,适园乃号。浙江湖州南浔巨富。家藏珍本秘笈甚富。1941年战乱期间,其子张乃熊(芹伯)将大部藏书转让给当时南京中央图书馆,这批图书成了如今台北‘国图’古籍善本部的基本库藏。依此推测,台北‘国图’藏本兴许就是诵芬室等据以影印的适园旧藏本,亦即巾箱本原书。详情有待进一步查证、核实。”(3)孙崇涛:《古本〈琵琶记〉说略》,叶长海主编,上海戏剧学院曲学研究中心编《曲学》第1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09页。

实际上,巾箱本流寓台湾后,郑骞曾撰文予以介绍:“原书是清嘉庆中吴县藏书家黄丕烈士礼居旧藏,光绪中归端午桥(方),端氏又转送给翁松禅(同龢),现归‘国立中央图书馆’,编入馆藏善本书目甲编卷四集部词曲类。”(4)郑骞:《从诗到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29页。今将台藏本与董康诵芬室影印本比对,二者间版式、行款、字体亦完全一致。可见孙氏推测无误,台藏本正是诵芬室据以影印的巾箱本原本。

巾箱本经黄丕烈士礼居至翁同龢处的递藏过程,通过诵芬室影印本卷末黄、翁二人的数则题跋,可以勾勒出一条比较清晰的脉络。嘉庆乙丑(1805)二月四日,黄丕烈题识谓其所得巾箱本为华阳桥顾氏旧藏:“余向从华阳桥顾氏得陆勅先手钞《琵琶记》,……此本亦为顾氏物,最后散出。”(5)孙崇涛主编,瑞安市人民政府编:《古本琵琶记汇编》第二册,第113a页。华阳桥顾氏,即顾珊,号听玉,清代藏书家。光绪戊戌(1898)五月十一日,翁同龢记录了他从端方处获赠巾箱本之事:“光绪戊戌五月,余归田,午桥观察端方以此本及元刻《荆钗记》见赠,重是吾乡旧物,乃受而藏之。”(6)孙崇涛主编,瑞安市人民政府编:《古本琵琶记汇编》第二册,第115b页。壬寅(1902)六月十三日,翁同龢又记录此书详细的递藏过程:“是书流转吾乡久矣,陆贻裘、钱谦孝、钱孙保皆邑人也。自归士礼居,遂归汪阆源家,既而张芙川、赵次公收得,复来虞乡。初不意既入京师,而友人转以赠余也。楚人之弓,可称奇事。”(7)孙崇涛主编,瑞安市人民政府编:《古本琵琶记汇编》第二册,第115a页。则此本历经陆贻裘、钱谦孝、钱孙保、顾珊、黄丕烈、汪士钟(阆源)、张蓉镜(芙川)、赵宗建(次公)、端方递藏,并由端方赠与翁同龢之过程,可以明确。

而在翁同龢之后,此书之转历,则需通过台藏巾箱本原本揭开。

2008年,刘效民首先关注到台藏巾箱本比诵芬室影印本多出部分观款:“影印本未见陈宝琛、褚德□观款。”(8)刘效民:《名家递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温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琵琶记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1页。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号弢庵、陶庵、听水老人,福州闽县螺洲人,宣统帝溥仪帝师。“禇德□”,实为褚德彝(1871-1942),原名德仪,字松窗、守隅,号礼堂(一作里堂),浙江余杭人,篆刻、考古家。

然而,由于刘氏当时未能见到台藏本原本,只能根据机读目录著录,其所得信息并不完整。实际上,巾箱本原本比诵芬室影印本多出的部分,不仅是陈宝琛、褚德彝二人之观款,还有吴湖帆的题识和观款,分别位于巾箱本卷首与卷末。

吴湖帆(1894-1968),初名翼燕,字遹骏,后更名万,字东庄,别署丑簃,号倩庵,江苏苏州人,书画家。刘效民在文章中提到:“此外,巾箱本《琵琶记》还有一些印鉴未能完全考证出来,其中包括抄校、影印之前就有的印鉴,如:‘上/元’朱文方印、‘阶/臣’朱文方印、‘善本’朱文长方印;抄校、影印之后的印鉴,如:‘丑簃’白文长方印、‘东溟’朱文方印、‘竹似人心好虚怀’朱文椭圆印、‘山□/□明’白文长方印。”(9)刘效民:《名家递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温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琵琶记研讨会论文集》,第58页。其中“丑簃”,即为吴湖帆之印,其位置正在巾箱本卷首吴湖帆题识旁(见彩图1(10)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明嘉靖刻本,上卷,卷首题识。)。

由于郭英德、李志远作《明清戏曲序跋纂笺》时,所据仍是《古本琵琶记汇编》影印的诵芬室影印本,故亦未收录陈、吴、禇三人题跋观款,兹据台藏本,将所阙四则辑录于下:

(卷首)

谷孙道兄所藏元刻孤本,黄氏士礼居旧物。

庚午十月吴湖帆书于梅影书屋

(卷末)

宣统壬戌年三月二十五日何维朴、王秉恩、秦炳直、余肇康、陈重威、左孝同、朱祖谋、王乃徵、章梫、郑孝胥、刘锦藻、张元济、沈琬庆、卞綍昌、李宣龚、李经迈、黄懋谦、张志潜、刘承干、陈宝琛、宝玙同观。宝琛记。

庚午十月初七日吴湖帆藉观。

庚午年十月二十五日南陵徐乃昌、合肥龚心铭、心钊、武进董康、南皮张厚谷、余杭褚德彝集乌程蒋氏密均楼同观。德彝记。(11)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明嘉靖刻本,上卷,卷首题识;下卷,卷末题跋。

在台藏本中,吴湖帆、禇德彝二人观款位于陈宝琛之前。然陈宝琛观款所题宣统壬戌年(1922)之前的庚午年为1870年,时吴、禇二人尚未出生,则其所署“庚午”,当为1930年,在陈宝琛1922年观款之后。可见,应是陈宝琛先记于左页,吴、禇二人复题于右页(见彩图2(12)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明嘉靖刻本,下卷,卷末题跋。)。

此外,刘效民谓“丑簃”之印出于影印之后,亦不准确。从台藏本观款可知,吴湖帆借观此本,在庚午十月初七日,其后同月二十五日,禇德彝方记其与“武进董康”同观此本。则董康诵芬室影印本应出于此日之后,吴湖帆之印尚在影印之前。

实际上,诸如钱孙保、汪士钟、张蓉镜、赵宗建等人之印鉴,均明显钤于董康影印之前,然都于影印本中未见。对此,刘效民亦已指出:“因为卷首尾的藏书章是采用套红印刷,不是一次形成,工艺比较复杂,所以出版者为了省事,就把一些印章省略了。”(13)刘效民:《名家递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温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琵琶记研讨会论文集》,第62页。而吴湖帆“丑簃”之印,亦属此类。

吴湖帆虽为借观,但仍留下印鉴。而在他之前,同样有一借观者,因为加盖了印鉴,被误认为是此书的收藏者,即刘世珩暖红室。

刘世珩(1874-1926),字聚卿,一字葱石,安徽贵池人,著名藏书、刻书家,刻有《暖红室汇刻传奇》。郑振铎曾谓巾箱本“原本曾藏士礼居,后归暖红室”(14)郑振铎:《劫中得书记》,第61页。,刘效民亦认为巾箱本在翁同龢后归刘世珩所藏。(15)刘效民:《名家递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温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琵琶记研讨会论文集》,第55-56页。然在台藏巾箱本原本中,可以看到刘世珩的两枚印鉴,其一为“葱石读书记”白文长方印,其二为“贵池刘世珩假观”朱文椭圆印,刘效民当时根据机读目录,著录此印为“贵池刘世珩□观”,故忽略了假借之实。

冒广生曾谓:“《琵琶记》世无善本,余同年刘聚卿(世珩)获陈眉公批本……其后又假得士礼居藏元刻巾箱本,手自校勘,成札记二卷,用功至勤,当为世间《琵琶记》第一善本。元刻巾箱本自归黄荛圃后,复归汪阆源,载入《艺芸精舍书目》。端午桥(方)得之吴中,持赠翁叔平(同和)相国。……余尝从翁氏得假观,真尤物也。”(16)冒广生:《南戏琐谈》(原题《戏言》),《戏曲艺术》1986年第1期。作为刘世珩之同年,冒广生明确记录了刘世珩“假得”巾箱本一事,而从其谓“余尝从翁氏得假观”,则知当时巾箱本应藏于翁同龢处。

此外,明刻本《三先生合评元本琵琶记》卷首,有刘世珩之子刘之泗(公鲁)戊辰(1928)二月六日题识,谓:“翁常熟相国藏元刊本,每半叶十行,行十八字,首行题‘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卷上/下’,……末有黄荛圃跋、吴枚庵跋,又常熟自跋二,盖端午桥丈所赠也。”(17)高明:《三先生合评元本琵琶记》,明末刻本,卷首题识。时翁同龢与刘世珩均已不在人世,然刘之泗仍称巾箱本为“翁常熟相国藏元刊本”,而未提及刘世珩或暖红室,可见在翁氏身后,此本也并未归于刘氏暖红室。

刘世珩从翁同龢处借走巾箱本后,还曾作一抄校本,欲为刊刻所用,拟题作“刘氏宜春堂景宋元巾箱丛书十种单行元本传奇二种第二”,并署“贵池刘氏玉海堂景宋丛书之二十,宣统丙寅(1926)秋九月黄冈陶子麟刻于武昌。”(18)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清末刘世珩抄校本,卷末夹签。然因1926年刘世珩去世,此本并未付梓,后来在战乱中散落,其下卷为郑振铎所得。故郑氏所谓巾箱本“后归暖红室”,应是据此而来。

从巾箱本观款可知,庚午(1930)十月初七,吴湖帆从“谷孙道兄”处借得巾箱本一观;十月二十五日,禇德彝等人又同观巾箱本于乌程蒋氏密均楼。其中“谷孙”,即蒋祖诒(1902-1973),字谷孙,号显堂,吴兴南浔人。“密均楼”,即蒋氏之藏书楼。可见在翁同龢之后,1930年时,巾箱本藏于蒋氏密均楼。

张氏适园与蒋氏密均楼,都是当时吴兴南浔的藏书大家。由于郑振铎曾谓巾箱本藏于适园,过去孙崇涛、刘效民等人都认为巾箱本是号适园主人的张钧衡(1872-1927)旧藏,在其去世之后,才为其子张乃熊所继承。而今既知1930年巾箱本尚藏于蒋氏密均楼,此时张钧衡已经去世,则巾箱本实际并未经过张钧衡收藏,而是直接从蒋氏密均楼归于其子张乃熊。

张钧衡去世后,适园即由张乃熊经营。1940年抗日战争期间,郑振铎等人成立文献保存同志会,抢救江南一代藏书楼的珍贵古籍。次年,郑振铎代表当时的民国政府从张乃熊适园收购藏书,明刊巾箱本《琵琶记》亦在其列。这批藏书后来被运送至台湾,成为大陆学者难得一见的珍本。

二、巾箱本及其影印本

与台藏巾箱本原本相比,诵芬室影印本不仅少了四则题跋,部分题跋还存在次序颠倒的情况。

原本卷末题跋观款依次为:黄丕烈三则(附注两行),吴枚庵一则,孙云鸿一则(附翁同龢注两行),翁同龢两则,吴湖帆一则,禇德彝一则,陈宝琛一则。其中,孙云鸿辛亥(1851)闰月十九日观款及翁同龢小字注、翁同龢光绪戊戌(1898)五月十一日题识共占半叶在先,翁同龢壬寅(1902)六月十三日题识独占半叶在后(见彩图3(19)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明嘉靖刻本,下卷,卷末题跋。)。而诵芬室影印本则误将翁同龢壬寅六月十三日题识所在半叶置于孙云鸿观款之前(见彩图4(20)孙崇涛主编,瑞安市人民政府编:《古本琵琶记汇编》第二册,第115页。)。郭英德、李志远《明清戏曲序跋纂笺》据诵芬室影印本辑录,其间次序亦发生颠倒。如今通过台藏巾箱本原本,则可纠正其误。

此外,诵芬室影印本下卷第二十三叶(“审爹意何如”至“他数载”)内容虽与原本相同,然字体有所不同,字迹更为清晰,阴刻的曲牌与人物提示边缘也更平直,应为后补。

诵芬室影印本卷首,有插图二十幅,其内容、次序均与晚明凌濛初刻本《琵琶记》卷首王文衡绘刻的二十幅插图一致,只线条稍粗,略显漫漶。可见诵芬室影印本之插图应是据凌刻本移植而来,非嘉靖间巾箱本原有。对此,郑振铎等学者已经指出。如今,观其原本卷首并无插图,则可证实。

郑骞曾于1965年见到当时台北所藏巾箱本《琵琶记》,并谓:“不过董氏把明末凌濛初刻本的插图影印出来,装在斯干轩本的前面而未加一字说明。这样会使没见过凌刻及斯干轩原书的人以为这就是斯干轩本原有的插图,而误会在明初或嘉靖时已有了这样精美工致的版画;其实斯干轩本并没有插图,原书具在,可以证明。”(21)郑骞:《从诗到曲》,第831页。然其所谓“斯干轩本并没有插图”,则并不准确。

郑骞所指的“斯干轩本”,即卷端署“南溪斯干轩校正”的巾箱本。但实际上,清康熙十三年(1674)陆贻典钞本卷端亦署“南溪斯干轩订正”,二者实为同源。

根据陆贻典钞本《附录》,其抄录所据钱遵王旧藏《元本琵琶记》下卷前半叶有一幅画像,内容为:“高堂卷帘,池荷盛开,伯喈右向抚琴,牛氏对坐,右阶下一妇执壶,一婢执馔,若相语者,意其为老姥姥惜春也。”(22)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第29页。而据郑骞自述,他当时并没有见到过陆钞本:“黄跋所云陆勅先钞本,钱遵王所藏元本,及嘉靖戊申郡肆翻刻本,我都没有见过;陆钞本据闻仍在人间,后二者存亡不得而知。”(23)郑骞:《从诗到曲》,第829页。故不知陆贻典钞本所据斯干轩本其实已有插图。

除诵芬室影印本外,孙崇涛、刘效民都曾提到过民国间还有另一种巾箱本《琵琶记》的影印本,未详刻者、书坊及年代。据孙崇涛著录,此本“国家图书馆、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等处有藏。它与董本所据底本相同,不同只是书品较董本略小,下卷卷端多出董本所没有的几方朱印藏章。”(24)孙崇涛:《古本〈琵琶记〉说略》,叶长海主编,上海戏剧学院曲学研究中心编《曲学》第1卷,第308页。而刘效民则谓:“二者虽然是以原刻为底本,但其卷首却增出十幅插图,其藏书印记也明显少于原刻。将两种影印本进行比较,武进董氏诵芬室影印本除了藏书印鉴少于民国影印本以外,其开本略大,板框略小,比民国影印本更具有元代刻本的风貌。”(25)刘效民:《名家递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温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琵琶记研讨会论文集》,第60页。

根据刘效民的描述,两种影印本卷首都有多出来的插图。然巾箱本原本卷首并无插图,则两种影印本之间,当有直接的因袭关系。(26)刘氏所谓“十幅插图”,即为凌濛初刻本《琵琶记》卷首的二十幅插图,共十叶,每半叶一幅,各有所题。若视一叶为一幅,则为十幅。

笔者于北京国家图书馆古籍馆访得其所藏《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共七种,除刘世珩抄校本外,尚有影印本六种。其中有两种分别著录为“武进董康诵芬室本”(索书号:33163,题签作“颂芳室董氏影印明嘉靖本”)“武进董氏诵芬室”(索书号:102000),然与孙崇涛《古本琵琶记汇编》影印的中国艺术研究院藏诵芬室影印本并不完全相同。

国图著录为诵芬室影印本的两种版本,下卷卷端、卷末均无巾箱本原有之印鉴,仅有个别影印之后的藏书印,其所藏另一影印本(索书号:94167)的情况亦相同。

而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藏诵芬室影印本中,下卷卷端有赵宗建“旧山楼”朱文长方印、“非昔珍秘”朱文方印,张蓉镜“蓉镜珍藏”朱文长方印、“芙川鉴定”朱文方印,陆贻裘“陆贻裘印”白文方印、“冶先”朱文方印,钱孙保“孙保”朱文方印、“钱氏校本”朱文方印及钱谦孝“钱谦孝印”白文方印(见彩图5(27)孙崇涛主编,瑞安市人民政府编:《古本琵琶记汇编》第二册,第61a页。);卷末有刘世珩“葱石读书记”白文长方印,张蓉镜“虞山张蓉镜鉴藏”朱文长方印,钱孙保“钱孙保一名容保”白文方印,翁同龢“均斋收藏”白文方印、“虞山翁同龢印”白文方印,赵宗建“旧山楼”朱文长方印,陈延恩“陈延恩观”朱文方印,黄丕烈“黄丕烈印”白文方印、“复翁”白文方印,张蓉镜“蓉镜珍藏”白文长方印、“芙川”白文方印及未考定归属的“善本”朱文长方印。国图所藏的另三种影印本(索书号:93523、109551、XD5664)与之相同。其中XD5664即郑振铎西谛旧藏,郑氏所见董康诵芬室本应即此本。

从下卷卷端有无巾箱本原本印鉴来看,国图藏本可分为两种,且二者用纸有所不同。无印鉴本所用为罗纹纸,有印鉴本则为白纸。然其卷首都有插图二十幅,下卷第二十三叶都为补叶,卷末题跋次序与台藏原本相较都发生颠倒,并同阙陈宝琛、吴湖帆、禇德彝观款,则二者应有直接的因袭关系。

若从国图著录为诵芬室影印本的无印鉴本出发,其情况似乎与刘效民所说的两种民国影印本都有插图,且诵芬室影印本印鉴比另一种民国影印本更少相符。然以孙崇涛影印的中国艺术研究院藏有印鉴本出发,则于此二种之外,尚有下卷卷端比诵芬室影印本更多出几方藏章的另一民国影印本,有待后续查证。

将台藏巾箱本原本与中国艺术研究院藏诵芬室影印本相比,其下卷卷端多出刘世珩“贵池刘世珩假观”朱文椭圆印,钱孙保“彭城”朱文葫芦形印、“子孙保之”朱文圆印,张蓉镜“张蓉镜”朱白文圆印、“双清室”白文长方印,汪士钟“汪士钟印”白文方印、“阆源真赏”朱文方印,及未考定归属的“善本”朱文长方印、“阶臣”朱文方印、“东溟”朱文方印、“竹似人心好虚怀”朱文椭圆印、“上元”朱文方印、“山□□明”白文长方印(见彩图6(28)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明嘉靖刻本,下卷,第1a页。)。则孙氏所谓印鉴更多的民国间另一影印本,或比诵芬室影印本更近巾箱本原貌。

此外,原本上卷卷端、卷末及下卷卷末印鉴亦较影印本更多:上卷卷端多出吴湖帆“丑簃”白文长方印,刘世珩“贵池刘世珩假观”朱文椭圆印,钱孙保“彭城”朱文葫芦形印及未考定归属的“善本”朱文长方印;上卷末多张蓉镜“小琅环福地”朱文长方印,“蓉镜珍藏”朱文长方印,赵宗建“旧山楼”朱文长方印及刘世珩“葱石读书记”白文长方印;下卷末则多张乃熊“芹圃收藏”朱文长方印。

2016年,韩春平曾撰文介绍兰州大学藏有一种有俞平伯、周作人题跋的影印巾箱本,并谓:“由于缺乏两种影印本各自对应的版式信息,又没有可与对比的本子,兰大藏本属于哪一个版本尚难判定。”(29)韩春平:《影印巾箱本〈琵琶记〉俞平伯、周作人题跋释录》,《文献》2016年第1期。然根据该文辑录的周作人题跋:“今年(民国三十年)春间,书客以景印本巾箱《琵琶记》见示,喜而留之。词曲均不懂,何能赏识此书?实祗喜其以罗纹纸所印耳。卷首图二十幅,刻绘精密,但此当是晚明手工,与本文之刊于明初者距离甚远,盖是藏者抑或景印者所为,取合锦之意乎?”(30)韩春平:《影印巾箱本〈琵琶记〉俞平伯、周作人题跋释录》。则知兰大藏本卷首同样有从凌濛初刻本移植的晚明插图,且为罗纹纸本,应同国图所藏的下卷无印鉴本。

在国图94167藏本中,上卷插图前、下卷卷端均有周作人“苦雨斋藏书印”朱文方印,可见亦为周作人旧藏。而据兰大藏本周作人题跋:“不佞翻看过罗纹,便已满足矣。若在平伯,可以有好些用处,乃即以进上。”(31)韩春平:《影印巾箱本〈琵琶记〉俞平伯、周作人题跋释录》。则其当时应只有一个藏本,并割爱赠与俞平伯,国图藏本更为其后所得。

三、巾箱本的刊刻时间

巾箱本《琵琶记》曾一度被看作是元代刊本。其卷末黄丕烈识语即谓“此刻楮墨古雅,疑是元刻”,后来董康影印此本,亦号称元本。自郑振铎以来,其为明嘉靖间刊本,才逐渐成为共识。然孙崇涛也曾指出,包括郑振铎、青木正儿、赵景深等在内的一批学者,虽然都认为巾箱本是明嘉靖间刊本,但都未提出具体依据。(32)孙崇涛:《古本〈琵琶记〉说略》,叶长海主编,上海戏剧学院曲学研究中心编《曲学》第1卷,第308页。今试从剧本内部体制特征入手,对巾箱本的刊刻时间加以推断。

首先,巾箱本的刊刻时间晚于同属斯干轩本的陆贻典钞本所据之底本,当可证实。

与陆钞本相比,巾箱本在体制上已经有明显的变化。其一,陆钞本全本连写,不标分出,巾箱本已分作四十三出,每逢新一出即换行。其二,陆钞本下场诗或有或无,二、四句不等,并夹杂衬白,巾箱本则统一删去夹白,并在原无下场诗的第十四、三十三、三十八、四十一出末增入下场诗,将第三十、三十九出原仅两句的下场诗补为四句。而在用词方面,巾箱本也作了调整。如第四十一出,陆钞本有“站赤”一词,为蒙古语中管理驿站的官员,巾箱本则已改称“站官”。

陆贻典在其跋文与附录中提到,抄写此本之目的,即为保存古本之面貌,使之不至于同《广陵散》一样成为绝响。故抄录之文字,尽量依循旧本。(33)陆贻典:《旧题校本琵琶记后》《手录元本琵琶记题后》《附录》,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25-30页。巾箱本在体制和内容上较陆钞本都已发生变化,则其刊刻时间应晚于陆钞本所据底本。

据陆氏跋文记录,其抄录所据,乃是钱遵王旧藏嘉靖戊申(1548)七月四日重装的《元本琵琶记》及同年苏州阊门中街路书铺据此本翻刻的郡肆本。根据黄仕忠师考证,“元本”当刻于弘治年间,则巾箱本的刊刻时间更在弘治之后,显然并非元代之本。(34)黄仕忠:《〈琵琶记〉研究》,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59页。

进一步说,郡肆本与巾箱本既同为苏州所刻,则在郡肆本刊刻之时,像巾箱本这样体制和内容都发生了演变的本子应该尚未出现。那么巾箱本的刊刻时间,还应在嘉靖二十七年(1548)郡肆本之后。

从现存戏曲刊本来看,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新安余氏刊本《荔镜记》,方有完整分出标目的剧本。巾箱本已经分出而尚无出目,则其刊刻时间大抵要早于嘉靖四十五年。

而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詹氏进贤堂重刊《风月锦囊》所收《伯皆》一剧中,原本置于陆钞本、巾箱本剧首的四句题目:“极富极贵牛丞相,施仁施义张广才。有贞有烈赵真女,全忠全孝蔡伯喈。”已经移至第一出末,承担下场诗的功能。(35)《风月锦囊》本实际并未分出,此处为便于比较,按巾箱本分出与之对应。这正是南戏向传奇体制过渡的特征之一,则《风月锦囊》之初刻本应晚出于陆钞本所据底本与巾箱本。巾箱本刊刻时间,更在嘉靖三十二年之前。

是以,巾箱本《琵琶记》为明嘉靖间刊本可证。进一步推断,则应在陆钞本所据嘉靖二十七年(1548)重装的“元本”及其翻刻本之后,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贤堂重刊本《风月锦囊》之前。

在巾箱本中,还有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即个别书叶实为原本残阙后从别本补缀。这样的补叶于全本中一共出现在三个位置,分别是上卷卷末(第四十九、五十叶),下卷第三十出(第二十四叶)及卷末(第五十b、五十一、五十二叶)。

从台藏本的情况看,补叶的纸张明显比原本要新,当不为同时所刻。其刊刻体例也有明显的不同,在原本中,曲牌及演员提示都作阴刻,补叶则作括号(见彩图7(36)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明嘉靖刻本,下卷,第23b-24a页。)。

而在内容上,补叶部分亦反映出较大不同。巾箱本原本文字虽然亦间与陆钞本有异,但基本都只是个别词句的差异,大体仍是一致的。而在补叶的部分,其内容则与陆钞本有大段明显的不同,显然不属于斯干轩本原文,而是从别本补入。

在巾箱本下卷末补叶中,有八句下场诗,作:“(生)自居墓室已三年。(旦)今日丹书下九天。(外)官诰须来皇泽重。(末)麻衣换作锦袍鲜。(占)椿萱受赠皆瞑目。(净)鸾凤衔恩喜并肩。(丑)要识名高并爵贵。(合)须知子孝共妻贤。”(37)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记》,明嘉靖刻本,下卷,第51b页。而与其同属斯干轩本的陆钞本卷末下场诗则为四句:“(生)自居墓室已三年。(旦)今日丹书下九天。(末)要识名高并爵贵。(净)须知子孝共妻贤。”此外,同出于古本系统的晚明凌濛初刻本及通行本系统中的万历二十五年(1597)玩虎轩刻本、万历二十六年(1598)继志斋刻本乃至明末毛晋汲古阁本的下场诗亦同陆钞本。而与补叶一致的八句下场诗,则见于万历五年(1577)富春堂刻本及处于《琵琶记》古本系统与通行本系统过渡时期的万历间《蔡中郎忠孝传》。可见,巾箱本补叶之内容,当取自万历初期的某个版本,与嘉靖原本有所不同。

过去学界几乎并未关注到巾箱本的补叶问题,导致部分学者在讨论巾箱本时,将其补叶文字亦视为嘉靖间巾箱本原文,从而得出巾箱本内容与陆钞本相异的结论。如高岩在《从巾箱本看〈琵琶记〉古今版本演变及戏曲史意义》一文中,即举巾箱本第二十出【雁过沙】两首为例,谓其“与陆钞本、汲古阁本(第二十一出)均异”。(38)高岩:《从巾箱本看〈琵琶记〉古今版本演变及戏曲史意义》,《励耘学刊》第30辑,第330-331页。然【雁过沙】两首所在之处,正是巾箱本上卷末之补叶,其文字差异反映的是补叶所据的万历间版本与陆钞本之间的不同,而非巾箱本与陆钞本有异。此文还通过“巾箱本落场诗为八句”讨论巾箱本落场诗体制较陆钞本之变化,亦尚需斟酌。

结 语

通过台湾所藏明刊巾箱本《琵琶记》,我们方能重新梳理这一重要版本的递藏过程。其历经陆贻裘、钱谦孝、钱孙保、顾珊、黄丕烈、汪士钟、张蓉镜、赵宗建、端方、翁同龢、蒋祖诒、张乃熊递藏,于战乱中流落台北,以致过去长达半个多世纪大陆学者都难以得见。如今,得益于信息技术的发展与“学术共同体”的推动,包括明刊巾箱本《琵琶记》在内的一批台藏珍贵古籍图像得以公布,大大方便了各地学者之研究。通过巾箱本原本,我们方能纠正董康诵芬室影印本题跋之错漏,补全其缺失的印鉴,从而了解其完整、真实的面貌。而更多与《琵琶记》版本相关的问题,亦有待通过巾箱本展开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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