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二人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贾德义访谈*

2023-09-04 23:30:26张子华
文化遗产 2023年3期
关键词:河曲民歌

张子华

贾德义简介:山西河曲人,生于1940年,曾任河曲县文化局副局长、文化馆馆长,1987年评为副研究馆员。现任山西省民歌协会名誉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协会会员、中国歌谣协会会员。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先后整理出版《河曲二人台》《二人台》《西北风情歌——山曲儿精选》《山西二人台传统剧目全编》《山西二人台传统唱腔曲牌全编》《大河 西口 古渡/河曲民歌》《山西河曲传统二人台》《北方两句头》《过程——从吹鼓手到副教授》(未刊)九部民歌二人台著作,出版文学作品集《喇叭花》一部。2009年5月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河曲二人台”代表性传承人(1)“文化部关于公布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通知”,文化和旅游部官网,http:/www.mct.gov.cn/whzx/bnsj/fwzwhycs/201111/t20111128_765130.htm,访问日期:2023年4月20日。。

河曲二人台简介:河曲县,位于晋、陕、蒙三省交界处,被誉为“民歌的海洋,二人台的故乡”。三度被文化和旅游部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2006年,河曲二人台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项目名称:二人台,项目类别:传统戏剧,项目编号:Ⅳ-73,申报地区或单位:山西省河曲县。“国务院关于公布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通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08-03/28/content_5917.htm,访问日期:2023年4月20日。。二人台发源于山西河曲,明末清初已初具雏形,清后期清政府允许山西、陕西等地的汉民越过“黑界地”(3)“黑界地”为清政府禁止蒙汉人民放牧和耕种、宽约25公里的隔离区,因常年不耕不牧,草叶腐败呈黑色,故当地人俗称“黑界地”,主要位于鄂尔多斯高原东部,今内蒙古自治区准格尔旗境内。康熙三十五年(公元1696年)后,清政府逐渐开放“黑界地”及以西的汉民禁留地,山西、陕西大批汉民迁入该地区租种土地,后大批定居于此。府谷二人台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淡文珍认为二人台最早产生于“黑界地”,参见樊文军《小舞台,大成就——府谷二人台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淡文珍访谈录》,《文化遗产》2019年第4期。进入鄂尔多斯高原到“口外”(4)河曲农民泛指内蒙古西部伊克昭盟、准格尔旗、包头、大青山、后套等地为“西口”或“口外”。垦殖,二人台也随着“走西口”的移民向周边尤其是沿着西口路向蒙地扩散,充分吸收了蒙古民歌的音乐养分逐渐成熟,形成一种集民间歌舞、曲艺、器乐、戏曲、说唱、杂技于一身的综合性民间艺术形式,并广泛流传于晋西北及周边的内蒙古西部、陕西北部、河北张家口等地。其在表演上属于“两小”戏,角色常仅有小丑、小旦或小生、小旦两人,内容上多反映过往底层劳动者在漫长岁月中为生计拼搏的苦难生活与对美好生活、美好爱情的向往,表演生动活泼,唱腔洒脱奔放、委婉流畅,深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

张子华(以下简称“张”):贾老师,您好,我是榆林学院文学院的教师,也是咱河曲老乡,正在做晋陕两省黄河流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调查研究。您是河曲二人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性传承人,同时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演员和研究者,所以今天想跟您了解一下二人台的一些情况。

贾德义(以下简称“贾”):没问题,欢迎。

一、从吹鼓手到副教授 ——贾德义的二人台人生

张:我们了解到,您从上学、工作直到现在都在不断学习二人台,也致力于河曲二人台的研究、保护和传承。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下您的二人台从艺经历。

贾:我把自己的二人台人生大致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学习文化知识,并开始接触、学习二人台。我是1940出生在一个半农半艺的家庭,我的祖父、父亲都是从事民间鼓乐班子的,农闲时就领着班子撵事筵(红白喜事等),吹打(指吹唢呐、笙)、打扬琴、哨枚(5)二人台表演中的重要伴奏乐器,由古代横笛发展而来,但其枚洞较一般笛子粗,是筒音为A的平均孔笛。参见杨红《当代社会变迁中的二人台研究——河曲民间戏班与地域文化之互动关系》,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6年,第73页。(吹笛子)、拉胡琴这些他们都会。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父亲的班子转,但是我父亲一直认为这个营生太受罪,让我念书。从我身上也能看出,如果不是进入新社会,国家不开办学校,那么我很可能“子承父业”做一个吹鼓手,旧社会的私塾我肯定上不起。

1950年我到旧县完小念书,礼拜天或者是晚上放学后就到村里的俱乐部,当时我们村有个艺人叫吕二存喜(6)吕二存喜(1900-1960):河曲人,西路二人台演员,曾师从苗安居学习演唱二人台。,他一方面在村里的俱乐部教唱,同时也在我父亲的班子负责唱,我常跟着他学,在这期间我跟着我父亲和我师傅(吕二存喜)学会了用工尺谱记曲子。1955年正月初八,在旧县海潮禅寺的“万人会”(7)为当地比较有名的庙会,期间有各种社火表演。上,我就跟一个叫樊俊女的邻居嫂子唱了吕二存喜师傅教的《走西口》(8)《二人台通要》中有关于此次演出的记录。参见邢野主编《二人台通要》,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93页。,围观的群众挤得我的毡帽(《走西口》中生角“太春”头戴毡帽)一次次往下跌。1959年我考上了五寨师范(现更名为忻州师范学院五寨分院),那会苏菲亚、冯淳(9)据贾德义介绍,苏菲亚、冯淳对乐器演奏和作曲颇有研究,未见确切史料。夫妻俩教音乐课,他们觉得我有音乐天赋,除了上课还常给我“开小灶”,教我演奏手风琴、钢琴等现代乐器以及作曲理论。

第二个阶段就是逐渐开始收集、整理、挖掘民歌、二人台。1962年我中师毕业,按照惯例需到山区(10)河曲县从地貌上大致可分为沿黄河谷地与较偏远的山区和半山区。任教,曾任旧县完小(11)贾德义曾在五寨师范学习的最后一年(1961年秋至1962年夏)在旧县小学实习。校长的张成也调任河曲二完小校长,他打破惯例将我“强行”要到了二完小,让我上音乐课。1963年春季,县文化馆张存亮馆长(12)张存亮(1933-),河曲人,曾任县文化馆馆长,致力于河曲非遗尤其是民歌二人台的挖掘、整理。2006年获“山西民间艺术大师”称号,2011年与田昌安合著出版《二人台史略》一书。过来叫我,说是中央音乐学院到河曲招生,我的乐器演奏和作曲功底得到了招生老师的高度评价,并决定录取我为作曲系二年级插班生。但申请到了县委,领导没同意,让我留下来挖掘、保护传承河曲的民歌、二人台,之后,县领导为了安慰我失落的心情,把我调到了河曲二人台歌舞团(13)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河曲二人台歌舞团有尹占才、张美兰、许月英、吕桂英等一大批后来的二人台表演名家。任编导。

1966年,又调到文化局工作,我就思考,我上学这么多年都是国家供养我,我经过学习能写曲子,还能填词,那么我现在能做点什么?应该做点什么?为什么不把河曲的民歌、二人台记录下来,给国家、人民流传下来?我当时工作就是下乡演出、调研,在闲暇之余,我就采访田间地头的民间艺人、爱好唱民歌的农民,记录农村俱乐部晚上演出的民歌,有意识地收集、整理,足迹遍布河曲及周边地区,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后来为了更好地留存这些资料,从八十年代开始先后出版了《二人台》《河曲二人台》《西北风情歌——山曲儿精选》等,在1987年的时候我也评上了当时县里少有的副研究馆员。

第三个阶段就是理性思考、研究阶段。在搜集、整理大量的二人台民歌材料基础上,也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就开始思考二人台的起源、发展、传承,进行理性的探讨、研究,希望能形成自己的一些看法,最好也能被人认可。当时就有意识地搜集一些研究资料、志书、历史材料。比如《河曲县志》中有“户有弦歌新制谱,儿童父老尽歌讴”(14)参见河曲县志编纂委员会编《河曲县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71页。这么一句话,刚看到我就非常兴奋,觉得这说明河曲民歌的历史非常悠久,民歌的积淀非常深厚,我也曾长期拿这句话来证明河曲民歌在历史上高度繁荣。但经过长时间思考,我修正了我的观点,这两句话不太可能说河曲民歌,最多也就是记录了有钱人家雇了唱手或者是乐班子表演曲艺。普通人家尤其是大多数贫苦人家温饱都解决不了,怎么可能有“弦歌”又“制谱”?“打玩意儿”(15)二人台的早期形态,表现为带音乐的表演形式。时期的二人台也是劳动人民在劳作之余、农闲的时候在田间地头热闹、娱乐一下。所以我就认为对于老百姓来说“儿童父老尽歌讴”还有可能,但是“户有弦歌新制谱”不现实,“新制谱”必须要有一定的音乐基础才行,才可能编出曲子,大多数的劳动人民是不可能“制谱”的。

有了这个思路之后我对二人台、民歌的认识就逐渐走出原来的彷徨、混沌,我们要坚持从民歌、二人台的身份入手探究其起源、发展。二人台本来就是普通的劳动人民为了消愁解闷而逐渐形成的一种口头传唱的艺术形式,它表现的男女情爱、百姓生活等内容也与劳动人民生活密切相关,所以我们在思考民间艺术时一定要坚持从大多数人民的角度出发,而不能一味地坚持从史书、历史文献中找它的来源。

那么研究二人台等民间艺术的时候,哪些材料才是可靠的?历史材料最多也就供参考之用,只能以现存的老艺人等相关资料为基础,结合从民间搜集整理的第一手材料进行分析、推演。如果太过迷信史书,就会越研究越糊涂,甚至是误入歧途。

张:您在二人台研究过程中,从实际出发,尽可能地使用第一手材料,不为了夸大而牵强地使用一些不可靠的材料。

贾:是的,我这么做并不是像有些人说的为了显示我“能”,而是为了把民间艺术研究做扎实,同时也期望能有一点示范效果。比如有人说二人台表演中所使用的霸王鞭是和魏武文王练鞭(16)“霸王鞭”亦有传说为楚汉相争时,项王每下一城,挥舞马鞭高歌竞舞,命将士折木为鞭再舞,百姓纷纷效仿,这种即兴舞蹈的形式逐渐由军营传到民间,从而流传下来。参见史莉丽《浅析河曲二人台中的道具“霸王鞭”》,《黄河之声》2011年第6期。相关,就太过牵强了。我在研究民歌二人台的时候,坚持从实际、从民间出发。河曲的二人台是民歌的一种,再结合地貌特征来说也就是山歌,老百姓常说“深山出俊鹞,穷山出好歌”(17)在探讨河曲民歌时,田青也同样认为:地处自然条件极其严酷的河曲,使得爱情和民歌成为在该地区生活的人民在惨痛的生活中唯一的享受和慰藉,这些用心上油和血酿成的民歌,也恰恰是对穷乡受苦的人的一种补偿。参见田青《民歌恰是穷乡好》,《艺术世界》1992年第6期。。所以河曲有这么好听的民间音乐是有客观依据的。

张:贾老师,您刚提到在五六十年代村里有俱乐部,能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吗?

贾:俱乐部(18)建国后文化部将发展农村俱乐部列入工作计划。1955年《山西省文化局关于发展农村俱乐部的指示》指出:“当前的问题是:农村文化工作的发展,远远落后于国家和人民的需要……加强农村文化工作,开展群众业余文化活动的中心环节是发展农村俱乐部。”参见《山西政报》1956第1期。是解放后村里成立的,组织骨干搞文艺活动,搞政策、文化宣传,我当时在俱乐部听过、学过《白毛女》《夫妻识字》《十二把镰刀》等,现在对这些歌的印象也非常深刻,它们特别振奋人心,让人充满力量。

张:您的从艺、研究道路上,哪些人对您的影响比较深?

贾:首先就是我的父亲,我很小的时候跟着他们鼓乐班子耍,他们忙的时候我也帮着打家具(打鼓、打梆子等)。再一个就是班子里负责唱的吕二存喜,他最擅长的就是二人台,像《顶灯》《挂红灯》《打金钱》《五哥放羊》等,可以说是我第一个真正的二人台师傅。再就是上五寨师范的时候,我遇到了教授作曲的苏菲亚、冯淳两位老师,跟着他们学会了作曲,这也为我后来收集、规范整理民歌奠定了基础。我学习二人台道路上的这些师傅们让我领略到了二人台、现代音乐的美妙,也教会我基本的音乐理论,但要说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民间艺人们,比如说我的老朋友辛里生(19)辛里生(亦常记为辛礼生,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中河曲民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记为“辛里生”)(1938-2020):河曲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河曲民歌代表性传承人,被称为“黄土高原生态歌王”。,以及我下乡调研时整夜为我演唱民歌的农民朋友们,是他们让我真正见识了二人台这座民间宝库所蕴含的无尽的宝藏,也不断坚定了我从事二人台研究的信念。

张:贾老师,据听说您参与了很多有影响力的影视作品,尤其民歌题材的影视作品,这些都对河曲二人台的传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您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贾:最早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谢晋导演的《啊,摇篮》剧组选定河曲为主要的外景地之一,文化局就派我在剧组做向导,我主要帮助选外景、组织群众演员。后来台湾华视九莆传媒在河曲拍摄纪录片《民歌民风》,我作为主唱演唱了80余首河曲民歌。1994年10月,我以民歌编辑的身份与山西电视台合作策划了“河曲民歌展播”活动,组织、选拔包括我在内的河曲民歌二人台演员23人,进行无伴奏演唱(20)展播中刘爱琴演唱的《走西口》、辛里生演唱的《水刮西包头》与演员集体演唱的《拜大年》三个节目有音乐伴奏。,在展播中我还演唱了抗日战争时期的河曲民歌《反扫荡歌》,展演节目在黄河电视台首播,后山西电视台、中央电视台转播,引起了较大反响。2015年我参加了山西电视台《中国民歌夜》,演唱了《三哥放羊》。

张:贾老师,在非遗项目的传承人中,大部分是民间艺人,像您这种有副高职称(副研究馆员)的很少,那您认为像您这种具有较高文化水平的非遗项目传承人,在传承过程中具有哪些优势?

贾:一般的传承人做的工作大多是类似于旧时的师傅教徒弟,而我除了做这些以外,还会更多地进行相关问题的思考、探究,将感性经验逐渐升华为理性认识,最终能得出一点我个人独到的见解,可以站在研究者的角度传承,不但要传承具体内容、技艺,还要传承怎么去认识这项非遗。

二、汉蒙音乐语言浇灌出来的奇葩——二人台的历史源流与艺术风格

张:据您的了解和研究,二人台这种艺术形式的历史源流是怎样的?

贾:二人台这种艺术形式的源头具体可以追溯到哪个时代不可知,我觉得能够确定的是二人台只能是劳动人民,尤其是爱好民歌的群众创造出来的,他们在生产、生活过程中偶得一些比较好的、大家都喜欢的旋律,再配上生产、生活中的一些口号、寄托或表达情感的语句,就成了民歌的最初形态,比如像打夯、推碾拉磨号子,逐渐形成了普遍传唱的“两句头”。在此基础上,发现“两句头”在表现力上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需要一个可以表达更多内容的艺术形式,同时配以音乐、形体表演,最终发展成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二人台”等民间艺术形式。

张:二人台这种艺术形式,又具体分为西路二人台和东路二人台,那您认为作为西路二人台代表的河曲二人台与东路二人台在艺术风格上有哪些差异?

贾:形成二人台地区差异的根本原因是它们所依赖的口语以及原有的音乐环境不同造成的,直接体现在了唱腔风格上的差异。比如说在《挂红灯》中,河曲二人台的唱词是“正月(那个)里来(哎)是新年,纸糊的纱灯(纱灯纱灯)挂在了门前。”内蒙二人台的唱词是“正月(哎咳咳咳咳)里来(哎咳咳),风刮纱灯骨碌碌转”。从里面的衬词看,内蒙二人台的唱法拉得更长,很明显是更多地受到了内蒙长调的影响,这就体现了地缘、民情风俗以及音乐环境的差异。语言包括词汇、语气、语调是民间音乐的骨头,是根本性的影响因素,基于此形成二人台东路、西路或者说山西、内蒙、陕西、河北四省在唱腔方面的差异。

张:贾老师,您的意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种已经成型的、比较成熟的艺术形式,在传播到某地之后,就会不可避免地与当地原有的音乐融合,从而产生一定的变异?

贾:一定会是这样的,我们刚说内蒙的二人台融入了一些长调的艺术特征。西北地区民歌的源头“两句头”,与内蒙的长调、短调融合以后就形成了内蒙现在的爬山调,在陕北就形成了信天游,而在我们晋西北叫山曲子。所以我常说,“民歌就是一件劳动布,越洗越漂亮”,经过岁月的淘洗与当地的音乐环境打磨、锤炼之后,就会呈现出绚丽多彩的光芒。

张:贾老师,我个人感觉,您得出这样一些结论,跟您几十年来长期的实地调研,深深地了解河曲民歌二人台所生存的土壤是密切相关的。

贾:确实是,这些观点、看法,实际就是在我掌握了大量感性材料之后,自己的一点思考。

张:贾老师,二人台虽然是地方的民间音乐,但是它受众又不局限于地域,各地的人为它着迷,您认为二人台最独特的艺术韵味表现在哪?

贾:我常说“凡是吃饭的人都会喜欢二人台”。为什么呢?我觉得主要是二人台的声音色彩也就是旋律和唱词,唱词的故事性很强,这二者一结合,虽然可能是很简单的唱段,但是呈现在我们脑子里面的很容易就能形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和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而且旋律与唱词融合得非常巧妙,听众会有很强的代入感。

张:贾老师,河曲二人台有哪些代表性的曲目?

贾:河曲二人台代表性的曲目,首先就是传唱度很高的《走西口》,再就是像《挂红灯》《打金钱》《打樱桃》《五哥放羊》等等。但是这些曲目也是在不断发展演变。拿《走西口》来说,早期有民歌《走西口》,有二人台《走西口》,主要是演唱风格上的差异,表演形式上有五人《走西口》,有十人《走西口》,有多人《走西口》,像我们现在熟悉的“太春”“玉莲”为主角的二人《走西口》到了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才定型。情节上也有会一些差异,我小时候听的二人台《走西口》里面“太春”本是地主家的长工,跟小姐“玉莲”私下相好,不敢跟家人说,玉莲装病头疼,家里给找了几个医生都不见好,于是太春假装成先生(医生)“神奇”地将玉莲小姐病看好了,玉莲乘势向家人表明心思,但家人仍不同意,于是太春走西口谋生、创事业去了。这跟现在看到的《走西口》剧情差别还较大。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走西口》的故事情节基本上定型为男女两个人唱了。据我分析是这样的,在定型之前各地甚至是各个班子自己唱自己的,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但在建国之后,就基本确立“艺术要反映社会现实”的价值取向,要不断引导人们形成健康审美情趣,所以也对《走西口》进行不断的改造,最后定型为太春、玉莲两个非常相爱的青年男女,因生活所迫被迫分离,太春不得不到口外谋生,反映了旧社会劳苦大众的艰辛。对于传统剧目的改编,我也一直坚持一个观点:改编一定要在保持、弘扬民间艺术传统文化价值的同时发挥它的社会教育价值,如果过分强调适应社会的需要,那么不可避免地会削弱民间艺术的价值,这种艺术形式最终可能会走向消亡。所以一定要恰到好处地调和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不可偏废,走极端。

张:我们知道您对二人台的主奏乐器也是非常精通,您能给我们说说河曲二人台的主奏乐器有哪些,有什么特点吗?

贾:精通倒也不敢说,我刚说到的我们早先在(鼓乐)班子的时候,谁闲下了就要打家具,一方面自己对这些乐器感兴趣,跟的时间长了慢慢就学会了;再一方面跟着班子,演奏这些乐器的能力也是逼出来的。二人台班子里的乐器有枚(笛子)、四胡、扬琴、四块瓦(21)后期也常用梆子代替。,后来加上了笙、三弦。其中最主要的是枚、四胡,这两件乐器都比较响亮、穿透力强,没有扩音设备的时候,在嘈杂的表演环境中也能让人听得比较清楚,它们又具有较强的表现力,可以展现多种演奏技巧,能让人在欣赏二人台演唱的同时感受乐器演奏的魅力。这两样我也是从小就练,尤其是四胡,因为小的时候跟我父亲的班子,我父亲就往拉四胡上引导我。为什么呢?我父亲说,拉四胡的时候不占着嘴,可以一边拉一边唱二人台,但是如果哨枚,就不能唱了。所以现在我在辅导我的“田野组合”排练二人台的时候,我也是拉四胡,如果队员哪个地方不会唱了,唱跑调了,我还能在不影响伴奏的同时做引导性的、示范性的演唱。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一个人可以很好地将伴奏的弦乐和演唱的声乐配合起来,相得益彰,但是如果把这两者分开来,唱得高了,就听不到伴奏音乐了,如果四胡拉得力度大了,又盖住唱的声音了,要想平衡音乐和演唱二者间关系,一个人同时进行是最可能实现的。现在看来我父亲当年对我的教导是有远见,也有二人台表演方面的感悟的。

张:二人台表演会常用到哪些道具?

贾:最主要的就是手帕、扇子,部分剧目里还会用到霸王鞭(22)根据表演的艺术特点,二人台可分为“硬码戏”与“带鞭戏”两类,“硬码戏”偏重于唱、做、念,故事性强,委婉细腻,长于抒情,如《走西口》《打樱桃》《探病》等;“带鞭戏(亦称‘火炮曲子’)”则歌舞并重,边歌边舞,舞蹈性强,如《打金钱》《十对花》等。参见河曲县志编纂委员会编《河曲县志》,第474页。。据我思考,霸王鞭作为二人台表演道具的历史不会很长,我小时候见到的二人台班子里很少用,我们可以想象,早期的二人台表演不是专门的舞台上进行的,很多都是打土摊摊(23)河曲方言指没有供表演用的专门舞台,随时选择较为合适的场地(多为泥土地)即兴表演。,甚至是完全没有准备的即兴表演,所以很少会有专门准备的道具,而像手帕、扇子,是比较容易找到或者方便携带的。所以我推测霸王鞭可能是后期从秧歌一类的社火活动中吸收进来的。在早期二人台表演的时候,表演的道具本身就不固定,可以就地取材找一些辅助表演的道具。二人台还有一个俗名叫“抹(脱)帽戏”,意思就是表演的时候没有合适的道具,平常戴着的毡帽也可以是一个道具,手帕最早也是像现在的头巾一样,女人们头上罩着的。

张:一谈到二人台,难免会争论晋、陕、蒙、冀四省二人台谁是最早的。是不是我们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二人台这种民间艺术群众基础深厚、发展也比较好的地区,从方言上都属于晋语(24)“晋语”是指山西省及其毗连地区有入声的方言。参见侯精一《晋语的分区(稿)》,《方言》1986年第4期。区,从文化上来看都是深受晋文化浸润的地区。在这个方面您是怎么考虑的?

贾:那是肯定的,我们前面也说过二人台是语言艺术,语言是这种艺术形式存在的基础。二人台传唱度比较高、群众基础好的山西、陕西、内蒙、河北四省的地区的方言都归属于晋语,所以我们也可以说二人台这种语言艺术也是晋语作为语言基础的。从历史文化上看,二人台所反映的也都是晋文化区历史现象,《走西口》所说的从“太原府”(25)今河曲县在明清两代隶属于“太原府”。到“口外”谋生,近代以来晋西北以“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跑口外,女人挖苦菜。”为代表的“走西口”现象,都是晋文化区的典型历史现象。无论是从方言上还是从历史文化上看,我们山西河曲就是二人台这种民间艺术流传地区的核心区域,所以从哪发源就不证自明了(26)杨红通过比较山西河曲源、内蒙古土默特川源和河曲源内蒙古西部流三种二人台源流的观点,从河曲地理位置与社会背景、丰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二人台的传承途径三个方面分析,认为二人台这种艺术形式的源在河曲,而在内蒙古西部真正得到发展、成熟。参见杨红《当代社会变迁中的二人台研究——河曲民间戏班与地域文化之互动关系》,第43-50页。。

三、尊古而不泥古,守正中创新——二人台的传承、发展

张:据您多年的研究,二人台的传承方式是怎样的?

贾:二人台在早期的时候主要就是靠口口相传,师徒传承,我是跟上师傅吕二存喜学的。遗憾的是至今也没有人整理出来一个河曲二人台师徒传承的一个完整的谱系,具体谁跟上谁学的也是人们流传下来的,还好历史也不是很长,大致也清楚。

张:贾老师,您在2009年被认定为河曲二人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肩负起了传承二人台更大的责任,您是怎样开展传承工作的,做过哪些尝试?

贾:成为国家级传承人后,我也常思考我该如何去传承,如何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传承人。我主要做过这么一些尝试:第一,在一些高等院校作二人台方面的专题报告、演唱,像中央音乐学院、山西大学、太原师范学院都去过,有些学校还把我聘成客座教授。其实这类工作我在被确定为传承人之前就做过。第二,现在政府、学校都在大力提倡地方文化进校园,我也进中小学的校园做过一些二人台相关的活动,像讲座、示范演唱,也教过娃娃们唱二人台,甚至还尝试在一些学校里长期开设二人台相关的课程,从而形成一个比较长期、稳定的机制,但效果总不理想。一方面现在的娃娃们本身文化课学习就很忙,没有什么精力去了解、学习这个东西;再一方面二人台产生的社会基础是体力劳动者,孩子们很难与二人台里所饱含的情感形成共鸣,尤其二人台里面很多是“酸曲”,涉及男女情爱的,也不适合娃娃们。第三,我也接受过不少媒体的采访,有的还出过关于二人台、关于我的专题纪录片,还有一些研究民歌、非遗的专家学者、爱好者对我进行了访谈,我觉得这也一定程度上传播了二人台。

以上这三种传承的方式都是相对官方的,我私下也做过一些尝试。我个人收了徒弟,想着靠这种传统的方式来进行传承,主要有两个徒弟,一个叫张瑞峰(27)张瑞峰(1982-):河曲人,文学、二人台爱好者,曾创作《一曲走西口》《河曲美》《黄河颂》《人生三部曲》《春又来》《盛会高歌》《咱二人相爱一辈辈好》等一百余首音乐作品。,跟我学拉四胡、哨枚,另外一个叫李国英,是个音乐教师,主要是学吹唢呐。我在2004年退休以后,从紧张的工作中放松下来了,我就到河畔(28)河曲人习惯称县城西、黄河沿岸修建的广场、滨河路为河畔,以“西口古渡”“临隩公园”为代表。拉四胡、唱二人台,身边逐渐就聚集了一些二人台的爱好者,跟着我学,慢慢我们就商量着组建了一个叫“田野组合”的民间二人台演唱队伍。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民间推广吧。另外,河畔也是我们河曲县重要的旅游景点吧,外面的人来河曲逛肯定要去河畔看一看,看看黄河的景色、河神庙、古戏台,就有可能在河畔看到我这样一个二人台老艺人在守着我们的民间传统艺术,也是一种传播,我在河畔还结识了美国来的音乐学博士葛融(29)葛融(Levi Gibbs)(1980-),美国芝加哥人,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博士毕业,主要研究中国中西部民歌,其博士学位论文题为《歌王:传统、社会变迁及一个北方山西民歌歌手的当代艺术》(Song King:Tradition,Social Change,and the Contemporary Art of a Northern Shaanxi Folksinger)。。

从我个人的内心来说,我最想做的事是选一些人,把二人台的一些传统剧目从头至尾排下来,给人们展示最传统的二人台是怎么样的,同时也可以把传统的二人台流传给后代。但是现在来看,很难实现,我也岁数大了,可能是我的一个永远的遗憾了。

张:贾老师,您认为当下二人台的传承境遇如何?

贾:现在二人台传承是整体向好的,政府、民间的社会团体、非遗研究专家都在努力保护传承。河曲二人台艺术研究中心在2012年被山西省文化厅授予了“河曲民歌二人台人才培养基地”,这对青年人才的培养是一个有力保障。同时我认为在二人台的传承上,政府还应该更多地对民间二人台团体予以引导和支持。因为从二人台几百年的发展历程来看,民间团体这种传承方式最贴近二人台生存发展的热土,也最了解这一区域上人民的文化需要和心声。(30)杨红通过比较当下三类二人台的文化生态,其中民间班社保持了二人台固有的生命力,其主要原因是这种文化生态“不脱离音乐文化的沃土,它满足了广大农村百姓的文化需求,它在密布于广大地域的许许多多‘点’上吸纳又播洒民族文化资源。”参见杨红《当代社会变迁中的二人台研究——河曲民间戏班与地域文化之互动关系》,第1页。

张:二人台是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要继承和保护这些传统文化,但现代社会发展速度快,要想较好继承保护这些文化,就必须有所创新,那么二人台要想创新发展,需要或者可以在哪些方面来寻求突破?您认为在二人台创新发展过程中,如何平衡继承传统与创新发展二者间的关系?

贾:对,这是一个我们从事非遗保护、研究的人最常思考的问题,我们既想着维护非遗艺术的传统性,又不得不思考怎么去创新,寻找新的出路。就拿河曲二人台来说,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其文化、艺术内涵是非常丰富的,我们是主要传承理论、相关的文字记录、传统剧目,还是着重传承表演技艺、唱腔,这需要一个比较完善的顶层设计,需要做好规划。所以我思考得多,但思考得越多就有时越不清楚该怎么下手,最紧要的做哪些,只能是就我当下的实际来看,我能做些什么,需要的时候我去学校、二人台艺校教,去高校作报告,接受媒体访问。同时我也不忘自己做一些二人台传承的实践,让二人台能在传承中创新,可以拿我的“田野组合”来做试验。

在二人台的创新发展过程中,我一直提倡:尊古不泥古,守正中创新。不管是发展还是创新,必须要保护和坚持二人台的艺术传统,保留其艺术底色,不媚俗,太过迎合市场需求、尤其是低级趣味的需求,会极大地损害传统民间艺术的价值。那么在这种指导思想下,要想着发展创新二人台,让它在新时代再次焕发新生,我觉得最关键的因素还是人,需要有一批对二人台历史、艺术特征、演唱风格等各方面有比较深入了解的人,可以写一些新的剧本,或者是对原有的传统剧目进行创新性改编。

采访后记:上小学的时家里有一本《西北风情歌——山曲儿精选》,从那时我就知道我们河曲有一个“文化人”——贾德义。三十多年后,当我确定选题要对贾老师进行访谈的时候,内心非常忐忑,一方面来自于对贾老师名气、身份的敬畏,更多的是对家乡二人台这一厚重的文化遗产的敬畏。我通过贾老师的徒弟张瑞峰联系到了他,得知我在做非遗的学术研究时,如今因为身体原因很少接受访谈的贾老师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见面后贾老师也对我说,他现阶段不为名利,只想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对二人台更加扎实、专业的研究中。整个访谈在2022年春节前后进行了两次,每次至少四个小时,而且每当我询问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贾老师都说“没事,我们继续。”尤其是谈到激动之处,贾老师都不由地为我们现场演唱起了河曲二人台、内蒙古的爬山调、陕北的信天游,甚至还叫上老伴儿赵济珍老师一起对唱,那浑厚的嗓音与饱含着的深情,尤其是眼神里透出的对二人台的钟爱,令人动容。如果不是送我们出门时那颤巍巍的脚步,已经让我们忘了这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我想也许正是对二人台的这份执着的爱以及西口路上那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拼搏与荡气回肠的爱,让贾老师的人生充满了激情与昂扬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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