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贾的兴趣与汉初学术界动向(二)

2022-04-29 00:44马勇
文史知识 2022年3期
关键词:外王内圣事功

马勇

二 内圣外王思想的重建

陆贾对儒学独尊倾向的阻止,在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而避免了鉴于秦亡教训而将统治思想推向另一极端,使汉初学术界大体赢得了一个思想管制相对宽松、和谐、自由的文化氛围,有助于社会经济的恢复与发展。

不过,陆贾在思想史上的贡献具有双重意义。他对诸子学的批判,特别是他重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呼吁与努力,在客观上导致了诸子学派失去独立生存与发展的社会基础,因而又势必造成万马齐喑、唯此一家的思想界状况,不利于持久地保持诸子百家争鸣、各竞所长的文化气氛,在某种程度上又培植了文化专制主义的土壤。

当然,作为汉初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建构者,陆贾的致思倾向只能从属于他所代表的那个阶级的根本利益,时代的要求迫使他的一切学术活动只能屈从于现实需要,而无法从历史的长河中把握自身。这正是中国历史上正统思想家与异端思想家的根本区别之所在。

基于此,陆贾对包括儒学在内的诸子学的批判以及重建思想体系的努力,无不立足于社会现实,从而使其学术具有浓厚的极端功利主义色彩。他强调:“善言古者合之于今,能述远者考之于近。故说事者上陈五帝之功,而思之于身,下列桀、纣之败,而戒之于己,则德可以配日月,行可以合神灵,登高及远,达幽洞冥,听之无声,视之无形,世人莫睹其兆,莫知其情,校修《五经》之本末,道德之真伪,既□其意,而不见其人。”(《新语·术事第二》)将既往的文化遗产均视为重建新体系的智慧资源。

然而,就陆贾思想体系的内在结构来说,他并不是对包括儒学在内的诸子平等对待,而是基于儒学的立场,竭力吸收诸子学说的合理内核,建立了既有传统儒学的倾向性又有别于传统儒学的新体系。他说:“是以君子握道而治,据德而行,席仁而坐,杖义而强,虚无寂寞,通动无量。故制事因短,而动益长,以圆制规,以矩立方。圣人王世,贤者建功,汤举伊尹,周任吕望,行合天地,德配阴阳,承天诛恶,克暴除殃,将气养物,明□设光,耳听八极,目睹四方,忠进谗退,直立邪亡,道行奸止,不得两张,□□本理,杜渐消萌。”(《新语·道基第一》)很显然,这既有儒家道德仁义的原则立场,又杂有道家、法家、阴阳家的观念。

在儒学的倾向性方面,陆贾的思想体系注意到了传统儒家对事功的淡薄,因而他着力通过对诸子思想的吸收、对儒学传统的重新阐释,使儒家的思想原则更合乎社会实际的需要。他认为:“礼义不行,纲纪不立,后世衰废;于是后圣乃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穷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宗诸天地,纂修篇章,垂诸来世,被诸鸟兽,以匡衰乱,天人合策,原道悉备,智者达其心,百工穷其巧,乃调之以管弦丝竹之音,设钟鼓歌舞之乐,以节奢侈,正风俗,通文雅。”(《新语·道基第一》)从而赋予儒学精神极强的事功、外王色彩。

不过,基于当时的社会现实,陆贾的事功观念与此后汉武帝时期的事功观念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一方面强调事功应从儒家伦理为根本原则,“是以君子尚宽舒以褒其身,行身中和以致疏远;民畏其威而从其化,怀其德而归其境,美其治而不敢违其政。民不罚而畏,不赏而劝,渐渍于道德,而被服于中和之所致也”(《新语·无为第四》)。另一方面则设法证立无为而无不为的政治技巧,他说:“夫刑重者则心烦,事众者则身劳,心烦者则刑罚纵横而无所立,身劳者则百端回邪而无所就。是以君子之为治也,块然若无事,寂然若无声,官府若无吏,亭落若无民,闾里不讼于巷,老幼不愁于庭,近者无所议,远者无所听,邮无夜行之卒,乡无夜召之征,犬不夜吠,鸡不夜鸣,耆老甘味于堂,丁男耕耘于野,在朝者忠于君,在家者孝于亲;于是赏善罚恶而润色之,兴辟雍庠序而教诲之,然后贤愚异议,廉鄙异科,长幼异节,上下有差,强弱相扶,大小相怀,尊卑相承,雁行相随,不言而信,不怒而威,岂待坚甲利兵,深牢刻令,朝夕切切而后行哉?”(《新语·至德第八》)以无为的姿态获得有为的效果,这在陆贾看来是最高的统治技巧,“故无为者乃有为也”(《新语·无为第四》)。

无为是统治的手段,有为是统治的目的。但统治者真正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热衷于事功者好大喜功,而另一极端则是如曹参之辈一味消极无为,饮醇酒、戏妇人,举事无所变更,萧规曹随,一切听凭自然的发展。对稍后出现的这两种偏向,陆贾似乎在意识上已有所警觉,因而他郑重其事地提出统治者不仅应该采用新的统治方法和手段,而且更重要的是应当调整自己的心态,逐步确立较高的精神境界。如此方能达到政治上的完美。而这种心态和境界,正是儒家的“内圣外王”(《庄子·天下》)传统。

对内圣外王的精神传统,陆贾在他的著作里有相当多的阐述,在总体上,他把这种传统视为一种心理状态,他说:“故仁者在位而仁人来,义者在朝而义士至。是以墨子之门多勇士,仲尼之门多道德,文王之朝多贤良,秦王之庭多不祥。故善者必有所主而至,恶者必有所因而来。夫善恶不空作,祸福不滥生,唯心之所向,志之所行而已矣。”(《新语·思务第一二》)以心理要求和内在修养作为确立内圣外王精神境界的根本动因。

既然内圣外王的根本动因在于心理,那么,能否净化心理、剔除心理上的杂念便成为能否确立内圣外王精神境界的关键。陆贾说:“凡人莫不知善之为善,恶之为恶,莫不知学问之有益于己,怠戏之无益于事也。然而为之者情欲放溢,而人不能胜其志也。人君莫不知求贤以自助,近贤以自辅;然贤圣或隐于田里,而不预国家之事者,乃观听之臣不明于天,则闭塞之讥归于君;闭塞之讥归于君,则忠贤之士弃于野;忠贤之士弃于野,则佞臣之党存于朝,佞臣之党存于朝,则下不忠于君;下不忠于君,则上不明于下;上不明于下,是故天下倾覆也。”(《新语·资质第七》)因此,陆贾提出“宁其心而安其性”(《新语·道基第一》),以“心宁性安”作为修炼内圣外王境界的不二法门。

在陆贾看来,内圣与外王是统一而不可分的,是理想人格的完美体现,但就其内在结构而言,内圣与外王又是两个不相同的概念,前者的用力之处主要向内,向自我,后者虽然亦强调向内向自我,但表现形式却是向外,为着“王道”的实现而努力。陆贾说:“于是先圣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画图乾坤,以定人道,民始开悟,知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新语·道基第一》)以王道实现与否作为外王成否的唯一标志。

而内圣所要解决的主要是个人修养问题,即建立怎样的精神境界的问题,关于内圣的理想模式,陆贾认为无疑应该是一种圣人境界、天地境界、无我的境界。他写道:“夫人者,宽博浩大,恢廓密微,附远宁近,怀来万邦。故圣人怀仁仗义,分明纤微,忖度天地,危而不倾,佚而不乱者,仁义之所治也。行之于亲近而疏远悦,修之于闺门之内而名誉驰于外。故仁无隐而不著,无幽而不彰者。”(《新语·道基第一》)凡事都应有一个超然物外的态度,“故物之所可,非道之所宜;道之所宜,非物之所可。是以制事者不可□,设道者不可通。目以精明,耳以主听,口以别味,鼻以闻芳,手以之持,足以之行,各受一性,不得两兼,两兼则心惑,二路者行穷,正心一坚,久而不忘,在上不逸,为下不伤,执一统物,虽寡必众,心佚情散,虽高必崩,气泄生疾,寿命不长,颠倒无端,失道不行。故气感之符,清洁明光,情素之表,恬畅和良,调密者固,安静者祥,志定心平,血脉乃强,秉政图两,失其中央,战士不耕,朝士不商,邪不奸直,圆不乱方,违戾相错,拨剌难匡。故欲理之君,闭利门,积德之家,必无灾殃,利绝而道著,武让而德兴,斯乃持久之道,常行之法也”(《新语·怀虑第九》)。

由此看来,内圣所要解决的是内向的问题,是有自然或自觉自愿而不加任何人为痕迹的自我抑制,但对行为主体而言,又不觉得有任何抑制或不适,而是生命活泼流畅的必然反映。故陆贾说:“夫长于变者,不可穷以诈。通于道者,不可惊以怪。审于辞者,不可惑以言。达于义者,不可动以利。是以君子博思而广听,进退顺法,动作合度,闻见欲众,而采择欲谨,学问欲博而行己欲敦,见邪而知其直,见华而知其实,目不淫于炫耀之色,耳不乱于阿谀之词,虽利之以齐、鲁之富而志不移,谈之以王乔、赤松之寿而行不易,然后能壹其道而定其操,致其事而立其功也。”(《新语·思务第一二》)

内圣是外王的前提条件,在陆贾看来,行为主体只有达到圣人境界,才算得上实现了外王的事功理想,否则,无论在现实生活中建立怎样的丰功伟业,到头来终为天下笑。因此陆贾反复强调:“怀异虑者不可以立计,持两端者不可以定威。故治外者必调内,平远者必正近。纲维天下,劳神八极者,则忧不存于家。养气治性,思通精神,延寿命者,则志不流于外。据土子民,治国治众者,不可以图利,治产业,则教化不行,而政令不从。苏秦、张仪身尊于位,名显于世,相六国,事六君,威振山东,横说诸侯,国异辞,人异意,欲合弱而制强,持衡而御纵,内无坚计,身无定名,功业不平,中道而废,身死于凡人之手,为天下所笑者,乃由辞语不一,而情欲放佚故也。”(《新语·怀虑第九》)像苏秦、张仪这样的例子,又何胜枚举。

确实,在现实生活中,人本来活得都不容易,生命的短暂,现实的残酷,总是要迫使一些人无暇顾及也不愿顾及道德修养,有时不惜屈节媚俗,附和权贵,追名逐利。这一点,陆贾也看得相当清楚,他说:“凡人则不然,目放于富贵之荣,耳乱于不死之道,故多弃其所长而求其所短,不得其所无而失其所有……故事或见一利而丧万机,取一福而致百祸。”(《新语·思务第一二》)然而,从历史的久远价值来看,人的生命的意义毕竟不仅仅是现世的荣华富贵,而是另有深意在。这或许正是陆贾论证内圣外王之学的出发点与归宿点。

内圣外王之学既然是陆贾对儒学传统作的新阐释,因而其思想原本和价值取向无疑应当归结为儒家精神。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夫世人不学《诗》《书》,存仁义,尊圣人之道,极经义之深,乃论不验之语,学不然之事,图天地之形,说灾变之异,乖先王之法,异圣人之意,惑学者之心,移众人之志,指天画地,是非世事,动人以邪变,惊人以奇怪,听之者若神,视之者如异;然犹不可以济于厄而度其身,或触罪□□法,不免于辜戮。故事不生于法度,道不本于天地,可言而不可行也,可听而不可传也,可□玩而不可大用也。”(《新语·怀虑第九》)因而,在这个意义上说,陆贾内圣外王思想体系的建立,一方面使汉初学术界赢得了一个相对宽松、和谐的文化氛围,另一方面有效地阻止了“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的学术趋势,使诸子学失去独立存在的内在依据和社会条件,从而为此后不久的儒学独尊扫清了道路,开启了先河。而这后一点或许是陆贾所未能料及的。(未完待续)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

猜你喜欢
外王内圣事功
论稼轩词中的乐舞意象
原玉奉和声高先生
《周易》谦道发微
儒学世家、抗金名帅张浚的事功思想
儒家“天人合一”思想浅释
牟宗三“新外王”顶层设计及其当代启示
儒家思想的二重性
唐代丹徒文献家马怀素生平及事功
政治学视域中的“内圣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