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脱天趣出新意:陈鸿寿的隶书实践

2022-04-29 21:57唐昆
文史知识 2022年3期
关键词:黄易边款刻石

唐昆

隶书自产生至东汉达到了高峰,出现了大量优秀的代表之作,随着实用性书体楷书、行书的推崇逐渐消匿于书史的长河之中,唐、宋、元、明虽都有不同程度的发展,但终究与汉隶的原生状态相距甚远,直至清代思想政策高压下的学风转捩,学者将研究的重点转移到了篆、隶等古体之中,形成了“篆隶中兴”的局面,这是清代在书史上的巨大贡献。隶书新材料的不断发掘、梳理和著录,加上崇古、尚新的思潮下,不同的书家群体对于汉隶的借鉴各取不同,形成了风格淋漓的局面,在这些书家中,有些延承传统,以还原汉隶古法为宗旨;有些则从汉隶古法中自取所需,别有新意,陈鸿寿就是这样一位能够入古出新意的隶书大家,对后学隶书的取法有着重要意义。

陈鸿寿(1768—1822),字颂、子恭,号曼生、曼公、息巢、恭寿、种榆仙客、西湖渔者等,浙江钱塘人。嘉庆辛酉(1801)拔贡,官江苏同知、海防司马,后因病引归。陈鸿寿艺术才能广泛,诗文、书画、印章、壶艺,无所不精。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曼生壶”,是无意之做,钱泳《履园丛话·画学》中载:“今世传曼壶,百无一真,而书画尚少赝迹。”足可见曼生壶的受欢迎及稀有程度。在书法领域陈鸿寿篆、隶、楷、行、草五体皆善,隶书在清代独树一帜,后世评价颇高,杨守敬赞誉道:“桂未谷、伊墨卿、陈曼生、黄小松四家之分书,皆根底汉人,或变或不变,巧不伤雅,自足超越唐宋。”(杨守敬《学书迩言》)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杨守敬总结当朝桂馥、伊秉绶、陈鸿寿、黄易的隶书以汉碑取法,其成就超越唐宋。杨氏又经常以伊秉绶和陈鸿寿一起来说明,认为二人“独出冠”。从后世的评价中我们可以了解陈鸿寿的隶书是从根植汉碑开始的。而对于书法的学习,陈鸿寿的学习态度与其绘画一致,从清人秦祖永《桐荫论画》中,我们可见一斑:

陈曼生鸿寿,笔意倜傥,纵逸多姿,脱尽画史习气,随意挥洒,虽不能追踪古人,而一种潇洒不群之概,不为蹊径所缚。盖胸次尘怀既尽,腕下自然英英露爽,良由其天分胜也。(余平点校《桐阴论画·桐阴画诀·桐阴论画初编·下卷·书画名家·陈鸿寿》)

陈鸿寿在仕途上并无大的成就,仕途经历源自幕僚于阮元,“陈鸿寿初以古学受知于阮芸台尚书,尚书抚浙时,与从弟云伯同在幕府,有‘二陈之称”(蒋宝龄《墨林今话》)。作为幕府的同时,陈鸿寿又是阮元的弟子,阮元是当时的文化中心人物,有文《北碑南帖论》《南北书派论》,积极投身于金石文字的研究之中,此时来往于阮府的金石书家(如黄易、奚冈、陈豫钟等)与陈鸿寿也有着密切的往来。陈鸿寿也积极参与阮元《两浙金石志》的碑版搜访、考订事宜。陈鸿寿在《几生修到》边款中记载:“余性好游览,每逢名胜之区,登山跻岭,摩挲古碑,考据金石文字,乐而忘返者垂数十年。”可见,陈鸿寿的取法多来自山岭之中的古碑,与黄易、阮元等所访流落于庙堂之佐的碑刻不同,一方面说明陈鸿寿想要发掘新的材料,另一方面也说明陈氏不畏艰难,对于金石遗迹的喜爱。

陈鸿寿早期的书法学习与其他书家一样,以“二王”为主,对《快雪时晴帖》《兰亭序》《黄庭经》《圣教序》《争座位帖》均有涉猎,对于隶书的学习应源于受“印宗秦汉”的影响,在汉隶和缪篆领域也颇有建树。陈鸿寿与黄易、陈豫钟、奚冈齐名,延承丁敬开创的“浙派”遗风,对于陈鸿寿的篆刻取法,阮元总结道:“曼生(陈鸿寿)则专宗秦汉,旁及龙泓(丁敬),皆不苟作者也。曼生工古文,善书画,诗又其馀事矣。”(阮元《定香亭笔谈·卷一》)秦祖永《桐荫论画》载:“诗文书画,皆以恣胜。篆刻追秦汉,浙中人悉宗之。八分书尤简古超逸,脱尽恒蹊。”虽然陈鸿寿晚年的作品风格独特,但是其书法的学习还是延续传统的方式,从入古到出新。他的好友郭麇在《灵芬馆杂著》中记载:“曼生诗文皆工,后以不能过人不复作,今人但知重其字与篆刻而已。其字初疾浙人之宗,尚近时一家,而不知师古故。”在篆刻的取法上,陈鸿寿以丁敬和黄易为榜样,在《笤园外史》的边款中记载:

……接山先生为今日著作手,精鉴赏,征及鄙作,尤不敢以寻常酬应例也。吾乡此艺,丁老后予最服膺小松司马,客冬为小松作“莲宗弟子”印,用汉官印法,极邀鉴可。今为接山先生制此,意致亦略相似,觉半年所学未进,殊可亏耳……

丁敬与黄易都是乾嘉时期著名的篆刻家,且都以隶书见长,特别是黄易作为乾嘉时期访碑活动的主要参与者,发现了许多汉魏碑刻的新材料,扩展了书家的隶书视野。早期的陈鸿寿隶书作品并不多见,黄易在篆刻中提倡以边款还原碑刻原貌来检验篆刻家的学力,这种主张在浙派的篆刻群体中广为接纳,篆刻家即便不写隶书也力求在边款中展示自己对于汉碑笔法的熟识,陈鸿寿也深受影响。从陈鸿寿所刻隶书边款中“小谢印”“壑雷亭长印”中我们可以看出,陈鸿寿的隶书介于《礼器碑》与《曹全碑》之间,波磔分明,用笔厚重,体态端庄。后刻于1798年《万卷藏书宜字弟》的边款的风格与黄易边款的风格极为类似,幕府阮元府中,对于偶像的追捧与面见,可能是陈鸿寿风格改变的因素之一。此时阮元与毕沅合作,整理黄易从山东带回的碑版拓本编纂《山左金石志》。此书搜集了当时所见碑版拓片,《祀三公山碑》《开通褒斜道刻石》《魏元丕碑》《城阳灵台碑》等均著录其中,陈鸿寿打开隶书的视野也有可能是源自这个时期。受篆刻幅面的影响,陈鸿寿的隶书边款整体以平整为主,但此时陈鸿寿的隶书书法作品风格已经初见端倪。

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认为:“曼生八分书,率意拟古,毫无古法。”其实陈鸿寿对于古法的研习一直没有间断,传世可见的有临《魏元丕碑》、临《城阳灵台碑》,从陈鸿寿的临本与原碑的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出,陈鸿寿对于原碑的临摹还是基本遵循临本,所不到之处很有可能是源于其认为“凡诗、文、书、画,不必十分到家,乃见天趣”(蒋宝龄《墨林今话》)的主张,在《南芗书画》边款中也讲道:“古人不我欺,我用我法,何必急索解人。”这种崇尚天趣的理念,也往往成为后世所诟病的焦点。

除了上述两碑之外,陈鸿寿三十岁左右的隶书作品以平正端庄为主,波磔长画摆动的风格已经初见端倪,用笔显得还有些稚嫩,结字与《张迁碑》对比多有相似之处,这说明了陈鸿寿取法汉碑,从传统中来。

正是出于对个性的需求,陈鸿寿对于隶书的取法往往避开正统意义上的碑刻,而对于摩崖刻石尤为钟爱,其中对其影响最大的为《开通褒斜道刻石》。方朔《枕经堂题跋》记载:“《开通褒斜道刻石》跋云:‘明以前无人肄习此体,近则钱塘陈曼生司马心摹手追,几乎得其神骏,惜少完白山人之千钧腕力耳。”《开通褒斜道刻石》,东汉永平六年(63)刻,石在陕西褒城北石门溪谷道中,此碑在宋代为晏袤所发现,但并不为当时所重视,六百年后为清代毕沅重新发现,是现存东汉摩崖刻石中最早的作品,1970年凿迁至汉中市博物馆。从蒋宝龄的评价中我们可以得知,陈鸿寿对于《开通褒斜道刻石》可谓心慕手追,风格上更是得其神采。对于摩崖刻石的喜好,除了发现新材料之外,更是因为出于对大字的推崇,陈鸿寿在《阮芸台阁学师重摹石鼓歌》中就写道:“大书深刻理则那,昭示日月振艨艘。陈仓凤翔踪亦奇,不将荒幻等峋峻。日炙雨淋致漫德,要其气体弥深厚。”(阮元《定香亭笔谈》)传世陈鸿寿的隶书作品中并不见《开通褒斜道刻石》的临写,但从陈鸿寿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散此偶有八言联》(1804年,时三十六岁)中我们可以看出陈鸿寿对于《开通褒斜道刻石》的取法已经基本成熟。除了横向的拉伸之外,字形上陈鸿寿还借鉴了《城阳灵台碑》和《石门颂》。《城阳灵台碑》为黄易于泰安访得,是其引以为傲的“汉魏五碑”之一,虽此本为翻刻,但黄易对于此碑十分推崇,并临习不怠。陈鸿寿的结字造型也深受此碑的影响,最为突出的表现在绞丝旁的书写,这作为陈鸿寿特有的书写习惯一直贯穿于其后的隶书创作之中,而对于《石门颂》的借鉴则表现在走之旁与独体结构的运用方面。

陈鸿寿代表的隶书作品《闲中寿外七言联》中可以看出,此幅作品用笔浑厚,转折圆曲饱满应取自《石门颂》与《城阳灵台碑》的融合;受《开通褒斜道刻石》影响保留了横、撇、捺画的舒展,结字上颇为巧妙,疏密对比明显,正如沙孟海所评价:“全仗聪明,把隶书割裂改装,改装得很巧,很醒目的。”(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扁方如梯形的结构,给人一种大巧若拙的高古之美。也诚如陈鸿寿所提倡的“书画虽小技,神而明之,可以养身,可以悟道,与禅机相通”(陈鸿寿《书画禅》边款)的理念。陈鸿寿对于字形空间的巧妙搭配,更似来自工艺美术的审美导向,与其涉猎的壶艺又有异曲同工之妙,深得文人意趣,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面貌秀于书坛。

在陈鸿寿的隶书作品中,也有浑厚如《西狭颂》面貌的作品,但此类作品并不多见,出于陈氏对于摩崖刻石的钟爱,可聊备一说。

王潜刚在《清人书评》中直言:“以余所见,陈曼生之行书甚隽,篆隶书力求变古法,而结构配合往往伤巧,缘其治印功深,不觉以篆印之习为书也。”王潜刚的评判是从传统书学的严谨的角度所出发,而陈鸿寿作为阮元的幕僚,加上与黄易、陈豫钟、奚冈等人的密切交游,其对于古法的眼界是要远超于时代的同人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陈鸿寿所呈现的隶书,是经过自己的思考而探索出的一条新路,想要通过趣味来凸显自己的个性。陈鸿寿于诗书画印无所不精,且都对传统有着认真的研习和取法,陈鸿寿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形成了“简古超逸,脱尽恒蹊”(《桐阴论画·桐阴画诀·桐阴论画初编·下卷·书画名家·陈鸿寿》)的艺术样貌,“虽不能追踪古人,而一种潇洒不群之概,不为蹊径所缚。盖胸次尘怀既尽,腕下自然英英露爽,良由其天分胜也”(同上)。陈鸿寿的书法以巧取胜,但仍是对传统层面的延展。

(作者单位:中国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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