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的时序结构与文学观念

2022-04-29 00:44孙鸣晨
文史知识 2022年3期
关键词:成章系辞爻辞

孙鸣晨

中国古典哲学对于时间的理解影响了古典文学书写的思维方式、审美意蕴和表达方法。作为哲学经典的《周易》,在其文本形式之中蕴含了古代中国的时序思维,并彰显出与之相适应的文学观念。

一 “六位成章”与《周易》的时序结构

《周易》“六位成章”的六爻形式蕴含着时间意识。其一,《周易》文本形式上都遵循着“六位成章”的编纂原则,即将六爻按不同的时位组合而成。《说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作《易》者兼合三画八卦,两两相重,构成了《周易》六画卦卦体,对此《正义》进一步解释为:“既备三才之道,而皆两之,作《易》本顺此道理,须六画成卦。”《说卦》对于《周易》六爻蔚成章理的卦体形式做了专论,揭示了“六位成章”的编纂原则和结构形式。进而《系辞》又云:“《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辞拟之,卒成之终。”也就是说,六爻相互错杂是为了反映特定的时间,以推衍始终,开始于事物的端序,结束于完结。

其二,“六位成章”的形式中以空间的变迁来表示时间的变迁。《系辞》曰:“《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彖传》亦曰:“大明终始,六位时成。”这里“原始要终”“大明终始”均指时间被整齐地划分为自下而上六个层次,下位为事物的开始,中位的二、三、四、五爻为发展,上位为事物的末端,即事物的开始、发展、结局的时间进展结构。例如据闻一多、高亨、傅道彬等学者的考证,《乾》的卦从第一爻初九的“潜龙勿用”至第六爻上九的“亢龙有悔”,在爻位的上升过程中逐一记录了东方的苍龙七星随着季节变化由潜而升,由升而跃,由跃而极,复归于潜的运行轨迹。可以说,《乾》卦六爻自下而上的空间排列顺序与先民对于时间运行的体验是完全吻合的,是对经验感悟的秩序性总结。

在某种意义上,《周易》“六位成章”的文本形式代表了人类在没有时间计量之时,既能将混沌的时间进行有序解读,也能够理解其中蕴藏的时机和变更。以“六位成章”为基础的“时序结构”的建立,是人们对于未知的理解、对于事物的变化,从甲骨裂痕的随意性猜测,走向了对时空的有序解读和理性规范。

二 《周易》“秩序性”时序结构与“言有序”的创作实践

《周易》“秩序性”时序结构,体现在今本《周易》的爻题附辞格式是对“六位成章”时序的进一步形式化。爻题附辞格的成立不仅对爻辞的称引起到了附辞成卦的作用,也蕴藉了隐微的叙事传统。这一“杂而不越”的叙事文法呈现了《周易》从文献汇聚到言有序的文学书写。

首先,《周易》“秩序性”时序结构体现在爻题系辞保证了语篇各部分与中心话题的连贯和衔接。由于卦爻辞本身是由诗体歌谣和占断辞杂糅而成的,所以在爻题出现之前,每一卦虽然也是单独的篇章片段,但是并没有形成一个层次分明、逻辑清晰的文本形式,而是处于混沌一体、关系零散的状态,甚至单句之中往往存在多种相似的事物。在数字爻题附辞之后,每一卦均按相应的爻题爻位设置六段文字,卦、爻辞内部的逻辑体系清楚的呈现。这种形式上的划分,用以提示事件发展的不同阶段,使故事性的脉络被充分地强调。例如《同人》卦爻辞,由初而上的结构中记述了一次完整的攻城克敌的战斗过程。首先是初九、六二爻中的“同人于门”“同人于宗”描绘了战争开始前的活动,即将军队汇集到城门之下后举行了隆重的祭祀活动;到了九三爻“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是战士们逼近敌军时并没有立刻正面出击,而是战略性的埋伏于草莽之间,伺机而动;进而九四之时“乘其墉,弗克攻”,是双方军队正式交锋的开始,战士们登上城墙奋勇杀敌,但是战争是残酷的,双方势均力敌陷入胶着状态;故事的高潮出现在九五爻“同人,先号咷,而后笑”时,战士们的哭泣喊叫回旋于战场上空,在锣鼓喧天杀伐混淆的战争中艰难地扳回了优势,希望和信心开始出现,在破涕为笑中取得了胜利。最后上九“同人于郊”则是将士们凯旋而归,在郊祭中庆贺胜利。可见,从最初的出征到激烈的战况、高潮时的浴血奋战以及最终的胜利的叙事书写,既做到了不使混乱、缝合流畅,又能“杂而不越”,结构完整。此外,《乾》《坤》《离》《需》《咸》《渐》《贲》《井》等卦爻题爻辞均具有上下一贯的逻辑关系,或环环相扣,或层层递进,呈现出六段成章的严整语篇结构和微隐的叙事传统。

其次,《周易》“秩序性”时序结构体现在爻题系辞对语义的划分和规范,是明显的言有序的创作实践。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因此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让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能够清晰和有条理地表述,是以语言传递意义的最基本要求,《艮》卦六五爻辞“艮其辅,言有序”便认为“有序”是对“言”的首要要求,是关于“言”的理论意义的表述,这里反映了先人们对于语言的表达变杂乱为有序的愿望。《周易》正是意识到语言杂乱无序会影响语言表达的确定性、准确性和规范性,才主张“言有序”,将语素缓急、先后、本末都考量进“一言有序”之“序”,落实到表现形式的条理性上。“言有序”之“序”既指词序,也指语序(即话语内部的层次顺序与连贯衔接等)。爻题附辞格式中的叙事性,便是将语言从混杂散乱的状态中调整过来,使词与词、句与句之间的次序、条理明晰得当,在杂多的基础上表现出一种严密的秩序性。

三 《周易》“始—壮—终—大始”时序结构与文学通变观

不同于简单的“始—壮—终”的单一线性时间结构,在《周易》中时间并不是以终而结,而是“道有变动”(《系辞》)的,因此“六位成章”的文本形式中蕴含着“始—壮—终—大始”的时序结构。《泰》卦九三爻辞云:“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时间在迁逝中,有一个开始就会有一个结束,但是结束又往往会成为新的开始。这种“始则终,终则始”(《荀子》)的时间观在《周易》中处处有表现。《易》筮中常有变卦、互卦、变爻等现象,例如在《乾》《坤》两卦的六爻后有“用九”“用六”以明“变易”之“新始”。又如,六十四卦的排序,以《乾》《坤》为首,接《屯》《蒙》表示万物处于朦胧幼稚的初生状态,紧接着一卦结束另外一卦开始,两两关联,环环相扣,渐次发展,最后到《既济》《未济》收尾。按常理应以《既济》卦为结尾,即“《既济》定也”(《杂卦》),预示事情的圆满成功,但是偏偏以《未济》为终,象征着事未成,生生不断,永无止息。

永无止息的“大始”对草木枯荣、日月往来的自然流转的体现,也是《周易》“变通”思想的基本法则。《系辞》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春往秋来、寒暑相推的时间律动让人体会到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时序规则,时间上的日新月异使得易象是变化无穷的,甚至也影响到辞的变化,《周易》对此的总结是:“爻象动乎内,吉凶见乎外。功业见乎变,圣人之情见乎辞。”(《系辞》)因此《周易》特别强调“与时偕行”的变通法则,即所谓的“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系辞》)、“变通者,趣时者也”(《系辞》)。

中国古代文论独特的文学通变观正是受到《周易》永无止息的“始—壮—终—大始”时序结构的影响。从《毛诗序》和郑玄《诗谱序》开始,人们已经讨论文风在时代、思想、文化交替更迭中的不同。到了刘勰《文心雕龙》有了更为系统的梳理,也直抒文学的“通变”是对《周易》思想的继承,《文心雕龙·时序》开篇即云:“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文风的变化和时世转变紧紧相随,诗文在时代流转中如同风下的水波一样随之摆荡。这种思想在《文心雕龙·通变》中更是明显,“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文学书写就是要“酌于新声”,并且极其详细地论述了文学创作中的会通与适变、继承与创新等问题。此后,皎然的《诗式》、叶燮的《原诗》、许学夷的《诗源辩体》等文学理论也都从《周易》的时序结构中发微,一再论述文学的通变观。

综上,《周易》“六位成章”的文本形式之中潜藏着时序结构,体现古人对时空的有序解读并彰显出相应的文学观念。随着《周易》爻题系辞的出现,促使语言从诗体歌谣和占断辞的杂糅散乱逐渐表现出“秩序性”的时序结构,延伸出“言有序”的创作实践。而《周易》“始—壮—终—大始”时序结构展现出永无止息的“变通”思想,影响了后世文学通变观的形成。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青年项目“《周易》文本书写与结构的文学意味研究”(项目编号:20CZW008)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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