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女性词（三十八）

叶嘉莹

从《诗经》开始，女子写诗大多是写情的。《诗经》里，凡号称女子的作品，只有两个主题：一是思春之作，一是怨妇之作。《郑风·将仲子》说：“将仲子兮，无逾我里。”这是一个女子对男朋友的劝说;《召南·摽有梅》说：“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这是一个想要出嫁女子的言说;《郑风·子衿》有“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是女子直接表达思恋之情。《诗经》也有“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女之耽兮……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诗经·卫风·氓》）之类写怨妇的诗，女子诉说遭遇始乱终弃的经历。所以从《诗经》开始就能看到，女性不是写思春，就是表达怨妇之感。诸侯夫人也跳不出这樊篱。《诗经》里有名的一个女子，卫国的庄姜夫人，姜是她父亲的姓，庄是她丈夫的谥号，连个名字都没流传下来。古人所写的女子传记，是不写女子名字的，以史学闻名的班昭，《后汉书》也没有以她的名字立的传，有的是《曹世叔妻传》（班昭的丈夫叫曹世叔）。蔡琰写了《悲愤诗》，写出这么好的诗，在《后汉书》里也没有蔡琰的传，而是《董祀妻传》。蔡琰的丈夫叫董祀，是犯法应该被处死刑的人。卫国的庄姜夫人，这么有名的一个女子，有名字没有？没有。

那么，诗到底是言志的还是抒情的，千百年来多少篇文章都在争论，一直没有定论。如果从性别与文化角度一研究，马上就明白了。对于男子来说，以志为主;对于女子来说，以情为主。当然，男子也有偏重于情的，男子中也有性情非常风流、浪漫的人，喜欢专门写爱情诗的。男子要说的话，是杜甫所说“致君尧舜上”之类的，这是典型代表男人要说的话;女子就是写相思怨别，就是情动于中，都是内心的一种活动。作为士人，男子总在想着出处、进退;女子不是思春就是怨妇，这是一个传统。

章学诚说这些女诗人写诗跟男子互相赠答，他们没有亲戚关系，“谊绝丝萝，礼殊授受，辄以缘情绮靡之作，托于斯文气类之通”，就是说这是文学上的来往。我以前讲过几段，吴藻的老师陈文述给吴藻的诗词集写过序言，其实吴藻写给陈文述的赠诗、与陈文述和诗也有很多。他们师生之间是常有往来唱和的。章学诚认为这是不对的，他说“托于斯文气类之通”，说师生之间的来往，是文学上的来往，这是一种借口，说“静女闺姝，自有天地以来，未闻有是礼也”，他说从中国的旧传统来说，男女从来没有这样可以随便往来，还互相投赠，你赞美我、我赞美你的，这是不合礼仪的。

多罗贝勒奕绘侧室西林太清，我们前面讲过就是后来托姓为顾的顾太清，当时说顾太清跟吴藻是同时代人，还讲了一首顾太清赠给吴藻的词。顾太清当时也很有名，而且是皇家，是王室，是奕绘的侧室，所以陈文述就想收顾太清做他的弟子。可是皇家贵族，不可与人随便交往，顾太清拒绝了，所以就留下来这么一段文字：

钱塘陈叟字云伯者以仙人自居，著有《碧城仙馆诗钞》，中多绮语，更有碧城女弟子十馀人代为吹嘘。去秋曾托云林以《莲花筏》一卷、墨二锭见赠，予因鄙其为人，避而不收。今见彼寄云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题其《春明新咏》一律，并自和原韵一律，此事殊属荒唐，尤觉可笑，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韵以记其事。

她说钱塘陈叟，钱塘姓陈的那个老头子，字云伯，以仙人自居，因为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叫碧城仙馆，碧城是仙人住的地方。陈文述著有《碧城仙馆诗钞》，“中多绮语”，有很多号称才子的人，喜欢写风流浪漫的诗篇，陈文述就常常写这样的诗。“更有碧城女弟子十馀人代为吹嘘”，他的女弟子当然都赞美自己的老师，就替他吹嘘。“去秋”，就是顾太清写这首诗的前一年的秋天，“曾托云林”，云林，是碧城的女弟子。“以《莲花筏》一卷、墨二锭见赠”，《莲花筏》，“筏”，是船，本来是竹船，《莲花筏》是佛家的佛法，佛家说人都在苦海之中，要有一个船去度脱苦海。陈文述很有意思，他收了很多女弟子，也写风流浪漫的诗篇，可是他是佛教徒。陈文述除了正室以外还有三个妾，他的夫人、姬妾也都写诗，他的儿媳妇也写诗，她们也跟陈文述的女弟子来往。他一方面修佛法，一方面过着风流浪漫的生活，自得其乐。他想把顾太清也收为女弟子，他就叫他的女学生送《莲花筏》一卷、墨二锭给顾太清，顾太清说，“予因鄙其为人”，她说我因为鄙视陈文述的为人，避而不收，所以推辞了，并没有接受。可是“今见彼寄云林信中”，可是现在我看到陈文述寄给另外一个女弟子云林的信里边写有“西林太清题其《春明新咏》一律”。他说顾太清送给他一首《春明新咏》，他又和了顾太清一首。顾太清就说，“此事殊属荒唐”，说这件事情太荒谬了，自己从来没有接受他的礼物，也从来没有写过这首诗，他冒用顾太清的名字，自己制造出这些诗。所以顾太清就说“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太清跟我这个太清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因为我没有干这些事，哪有这样的事呀？所以现在我们就看到，在当时这个风气开放之初，社会上对于男女诗人的这种诗文书信的往来，还是有很多不同看法的。

袁枚也收了很多女弟子，随园女弟子中有个叫骆绮兰的，她编有《听秋馆闺中同人集》，还有潘素心，编有《平西唱和集》。骆绮兰的《听秋馆闺中同人集》，前面她自己写了一篇“序”，其中写道：

或见兰之诗而疑之，谓《听秋轩稿》皆倩代之作。兰赋性粗豪，谓于诗不能工，则诚歉然自惭;谓于诗不能为，则颇奋然不服。间出而与大江南北名流宿学觌面分韵，以雪倩代之冤，以杜妄人之口……于是疑之者息而议之者起矣。夫不知其人之才而疑之者私，明知其人之才而议之者刻，私与刻皆非醇厚君子之用心也。

开头就说：人家说骆绮兰这个诗写得这么好，肯定不是她写的。

我说过可能柳如是有的词是经过人修改的，我没有说不是她写的。我这样说并不是有成见，说女子就不能作好诗，我一直赞美班昭、蔡琰的诗很了不起。我说过建安时代最伟大的诗篇，是蔡琰的《悲愤诗》。但是柳如是的那些作品，比对起来看，内容相差太远了。她的《金明池·咏寒柳》确实写得好，跟她平常写词的作风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认为那首词是有人修改过。

骆绮兰接着说“《听秋轩稿》，皆倩代之作”。《听秋轩稿》，是骆绮兰的集子了，她说有人说这些诗都是别人替作的，她说我“奋然不服”，心里边非常不服气。只是把作品拿出去，人家说作品谁知道是谁替她作的，谁替她改的呢？所以她就出来“而与大江南北名流宿学觌面分韵”，所以她就跟南北的诗人在大会上见面，就当面分韵，当面作诗，“以雪倩代之冤”，以洗雪人家说是别人代作的，“以杜妄人之口”，就是杜绝那些随便批评的人的嘴巴。“于是疑之者息而议之者起矣”，说这骆绮兰果然当庭据题目有韵字写诗，所以这个“疑之者”没有了，“议之者起矣”，议之者就批评骆绮兰，怎么不守妇道，怎么大江南北跟这么多人往来。骆绮兰就说“不知其人之才而疑之者私”，不知道我的才干而怀疑，这是私人的见解，这是不公正的。“明知其人之才而议之者刻”，明明知道是女子有才还要批评，这个人就是刻薄了，“私与刻皆非醇厚君子之用心也”，所以这都是不对的。

也有女子是不愿意跟这些人来往的，像徐灿的集子名字是《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很多集子前面特别要加“闺秀”两个字，就是因为当时有些歌伎酒女写词，比如柳如是，她们要跟这些人分开，所以特别以“闺秀”标榜，我们是说有这样一种风气的。（未完待续）

本文系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女性文学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