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伦·霍妮焦虑理论视角下解读《无声告白》

2022-04-29 00:44郭鑫宇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无声告白莉迪亚内斯

郭鑫宇

伍绮诗在其作品《无声告白》中描写了生长在父母双重期待中的莉迪亚因缺乏家庭的温暖,难以融入同龄人生活,最终难以承受精神压力选择自杀。卡伦·霍妮的焦虑理论有助于从家庭内部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探析莉迪亚真实的内心世界。本文以莉迪亚的焦虑为研究对象,借用卡伦·霍妮焦虑理论分析莉迪亚的心理状态以及她采取何种防御策略来对抗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一、引言

《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是当代华裔女作家伍绮诗于2015年发表的作品。该作品讲述了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种族歧视严重的美国,华裔家庭中大女儿莉迪亚难忍压迫、溺水身亡,暴露出华裔家庭中的对抗和破裂的故事。面对父母强加的期待、家庭亲情的冷漠、种族的压迫等困境,莉迪亚备感抑郁和恐惧,过着空虚、迷失的生活,直到哥哥准备离家去上大学,自己在家庭中的唯一支撑即将离自己而去时,莉迪亚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撕破平静家庭的薄纱。

《无声告白》一经出版,便引起了评论家和读者的关注。该书不仅谈论了种族问题、身份危机和女性主义,还将写作重点放在了成长危机、家庭教育和代际冲突方面。《赫芬顿邮报》赞扬该作品的观察与洞见像社会学家一样深刻。国内学者张冬梅、殷燕探究了边缘人属性的族裔人群和女性在社会中的生存困境;黄辉辉、王华等学者探寻了小说叙事策略和社会伦理等问题;任慈、孔宝兰借助个人与种族创伤理论探究了作品中的华裔群体在美国主流社会遭受的歧视;曾丽华、钱毅立等研究了跨族裔家庭的家庭交流和教育主题。国外学者集中在研究小说叙事方式和族裔伦理方面,如,达尼亚(Dania Abdelsalam)探究了华裔群体在美国的移民身份危机,卡罗琳(Carolyn Schweitz)讨论了小说中跨族裔家庭的文化身份与美国梦之间的问题,阿林达(Arinda Kairunnisa)探究了莉迪亚在高强度家庭中的心理状况。综观国内外研究,鲜有从新精神分析角度研究莉迪亚的精神困境的,本文将以新弗洛伊德主义代表人物卡伦·霍妮的焦虑理论为出发点,从家庭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两方面探寻莉迪亚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同时研究她为保护自己而采用的几种防御措施。

卡伦·霍妮(Karen Horney)身为新弗洛伊德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最早倡导社会心理学的学者之一。霍妮认为,在神经症人格形成的众多原因中,社会的文化因素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因此个体成长的两类环境,即文化环境和个人环境,能导致神经症。神经症的核心“基本焦虑”自童年时期就已埋下,当儿童长期生活在感受不到温暖的家庭环境中时,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全感,便会产生“基本敌意”。而儿童又因对父母的爱、罪孽感以及恐惧感强制压制对父母的敌意,这种矛盾又强烈的情感将儿童带到了“基本焦虑”的状态。基本焦虑甚至能延伸到儿童生活的环境,表现为所有人都能使他们感到敌意。针对这种基本焦虑,人们倾向于采用多种应对措施来保护自己,在习惯性地采取策略后便会形成三种不同的神经症人格:屈从型人格、攻击型人格和孤立型人格。屈从型人格主要表现为极易“亲近人”,对他人的温柔和称赞有强烈的渴望;攻击型人格更倾向于采用具有攻击性的行为吸引他人的注意;对于孤立型人格的人而言,他们希望自己的生活状态是独处而非合群。不同的神经症特征对人的自我实现往往会产生不同的影响。

莉迪亚一直渴望挣脱束缚,寻找自己内心的诉求,却最终没能实现,走向了死亡。本文以卡伦·霍妮的焦虑理论为理论基础,探究解释莉迪亚的自杀行为,为研究《无声告白》提供新的视角。

二、莉迪亚焦虑的原因

霍妮认为人的情感与所处的环境关系密切,包括个体环境和文化环境。《无声告白》中莉迪亚饱受焦虑之苦,她内心的痛苦可归因于从小身负父母的双重期待、缺失家庭正常的温暖和当时美国社会白人对华裔的种族压迫和歧视。

(一)个体环境

霍妮认为“当孩子感受到,在一个潜在的充满敌意的世界里,他是孤立无助的,外界环境的各种不利因素都会让孩子产生不安”。莉迪亚因为长有一双蓝眼睛而成为父母最关注的孩子,父母把莉迪亚当作实现自己理想的承载体,莉迪亚从来没能依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家庭中过重的压力使她始终处于恐惧和焦虑中。父亲詹姆斯由于华裔的身份一直无法真正融入美国白人社会,于是他将自己的心愿强加在带有白人长相特点的莉迪亚上,希望她融入同龄人群体。而母亲玛丽莲在女权思潮影响下立志不做淹没在厨房中的家庭主妇,婚后却被迫放弃自己的理想,于是她将成为医生的梦想强加在莉迪亚身上。父母不能给予莉迪亚安全感,反而导致莉迪亚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也并不融洽。哥哥内斯十分优秀却未能像妹妹一样受到关注,因此他对莉迪亚总是抱以不友善的态度,甚至差点置莉迪亚于危险之中,“后来内斯根本不记得,他当时说的什么,想的什么,有什么感觉,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有没有说过话,他就知道一件事,他把莉迪亚推进了水里。”而永远被当作小透明的小妹妹汉娜对姐姐更是不敢亲近,甚至在莉迪亚自杀后也不告诉家人莉迪亚自杀前一晚离开了家。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莉迪亚的内心世界,尽管她是父母最关注的孩子,却并没有因此得到正常家庭应有的温情,这成为莉迪亚基本焦虑产生的主要诱因。

(二)社会环境

霍妮承认个体环境对人格塑造十分重要,但也阐释了社会环境如何以及为何影响人格。社会环境与个人生活环境和经验相互交织,而且正是整个社会文化环境决定了个体生活环境。在《无声告白》中,莉迪亚焦虑的形成表面上是因为缺乏家庭的温暖,而根本上则是社会文化环境中歧视华裔的风气和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

《无声告白》创作的背景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一时期美国社会对华裔的歧视十分严重,“当时是1958年,在弗吉尼亚的一些乡村地区,他们(詹姆斯和玛丽莲)的婚礼是违反法律的”。“唐人街”被认为是脏乱差的象征,亚裔被认为低白人一等。伍绮诗用细腻的写作手法,描写了华人所遭受的种族歧视创伤与精神创伤。尽管莉迪亚外表并不是典型的华人形象,但她还是受到了外界的歧视。在学校莉迪亚并没有真正的朋友,“他们对莉迪亚仅仅是以礼相待,脸上戴着本地人漠然的和蔼,把莉迪亚当成外国人一样”。莉迪亚生活的环境几乎没有能够放松的地方,这又增加了她的不安全感和焦虑。在这一排斥华裔泛滥的时期,华裔有意或无意地存在恐惧和胆怯心理,这造成整个华裔群体普遍性的焦虑。

除此以外,小说中所涉及的时期,尤其是玛丽莲生活的时期,社会仍普遍认为女性就应当在家相夫教子,即使女人有机会学习也是为了能够有个好婚姻,以丈夫、孩子、房子这三样东西为中心。在这样的环境中,玛丽莲在失去自己实现梦想的可能后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要求她出类拔萃。而整个社会对女性的压迫都使莉迪亚对外部世界保持警惕,这种反应是女性群体长久以来的精神危机。小说中写道:“美国人逐渐学到了几个新词:反歧视行动、平权修正案、女士。”这三点正是莉迪亚生活的文化环境未能实现的目标。

三、莉迪亚的防御策略

霍妮认为,人在应对内心的孤独和焦虑等不安情绪时会采取自我建立的防御机制来对抗负面情感:屈从他人,渴望温情和赞赏;逃避现实,离群孤立;攻击他人,与周遭为敌。从莉迪亚的表现可以看出,莉迪亚采用以屈从为主导的机制,同时也采用其他两种策略保护自己。

(一)莉迪亚的屈从型人格

霍妮认为屈从型人格轻视自己的才智,而盲目关注和满足旁人的想法。拥有这种人格的人必须感受到自己被接纳和信任,对他们而言孤独与不被需要、不被喜欢是对等的,具体表现为强烈的依附性,希望通过爱和赞许获得安全感,他人的任何拒斥、批评或背弃对他们而言都是灾难性的打击。这些特征无一例外地出现在莉迪亚这一人物的性格中。

父亲将自己无法合群的遗憾转变成对女儿的期盼,告诉她应该与同龄人多相处,就连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也是教她怎么融入周围人(《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针对这种教导,她总是会刻意表现出对父亲的顺从,“内斯在厨房里拿起分级听筒,结果只听到低沉的拨号音。莉迪亚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朋友,但父母并不知道这个事实”。莉迪亚所有的伪装只是在扮演父亲心中的女儿角色。而母亲将自己的野心投入到莉迪亚身上,督促她超前学习,送给她的礼物都与学习有关。对于母亲的要求,即使莉迪亚都不喜欢,但她依然会顺从,她的内心始终悬着一根弦,唯恐自己无法满足母亲的期待。莉迪亚天真地以为如果自己能每次都达到母亲希望的样子,母亲就不会再次离家。为了缓解这种焦虑,她选择不顾自己意愿地完成母亲的安排,就算任务逐渐超过自己的能力,“各种知识,在她周围盘旋萦绕,紧抓着她,每天只增不减,无论她去哪里,它们都在那里,然而每当母亲吩咐下来,她只会回答‘是的,是的,是的”。

最能突出莉迪亚依赖性格的是她与哥哥内斯的相处。自从哥哥将自己拉出湖水,莉迪亚便将哥哥视为托举着她继续生活的支撑,她过分依赖着哥哥给予的少许理解。当内斯厌烦于莉迪亚的依赖,选择逃离家庭时,莉迪亚表现出极度的恐惧,对哥哥极力挽留,“只要她从邮件堆里拿出哈佛寄来的所有信件,一封接一封地塞到床垫底下,不让内斯找到它们,他就别无选择,只能留在家里了”,但内斯依然决定逃往心仪的大学。莉迪亚失去了能找到的所有支持,灾难性的打击将她推向自杀的极端。

(二)莉迪亚的逃离型人格

霍妮认为个人对他人的逃避正是离群独居的表现,当人与周围人的人际关系达到无法处理的状态,与生活环境无法和解时,自我孤立是为避免与世界相处、缓解焦虑的应对措施。

莉迪亚的回避策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逃离同龄人群体和逃离家庭。莉迪亚在学校吃饭总是一个人沉默地坐在角落;放学后从不参加学校活动,而是一个人登上校车,“她告诉自己,她不在乎,因为妈妈会永远等着她,而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莉迪亚几乎将自己封闭在自己创造的内心世界中保护自己。而对于逃离家庭,首先是莉迪亚装作认真学习的样子,测试成绩越来越低,便将试卷藏起来;其次是莉迪亚开始抵触家庭,“学校重新开学的时候,尽管需要面对物理课的折磨,莉迪亚却觉得释然,因为她能暂时逃离这座房子”。除此之外,她开始结识小混混,和杰克厮混了一整个春天,每天都很晚才回家,却撒谎称自己一直留在学校;她还开始学习抽烟,书包里装着安全套。莉迪亚最终的逃离方式便是用自己的死亡离开沉重的家庭,“莉迪亚明白了,她要怎么做,如何重新开始,从头开始,这样她就再也不用害怕孤独了”。

(三)莉迪亚的攻击型人格

霍妮认为攻击型人格的人将周围人皆视为充满敌意的“恶”,为保护自己便会产生攻击的行为。在小说中,莉迪亚攻击型人格的显露并不多,主要体现在她对家人的态度。汉娜在亲近姐姐莉迪亚时总是遭到莉迪亚的漠视和拒绝,姐妹之间的关系充满紧张气息,兄弟姐妹一起出去玩汉娜都要看莉迪亚的脸色,当汉娜想拿些莉迪亚的东西,莉迪亚会直白地说:“别拿我的东西。”汉娜溜进莉迪亚的房间,把父亲给莉迪亚的项链戴在脖子上,莉迪亚直接采用了暴力行为,“她的手‘啪的一声,打在汉娜脸上,汉娜向后退,头歪到一边。接着,莉迪亚一把抓住链子,用力一拧,像拽着狗项圈一样,把妹妹拽过来”。尽管莉迪亚是在反叛父亲的期待,因为这个项链是为了提醒莉迪亚要合群,但她突然的暴力行为仍然具有伤害他人的倾向。此外,当内斯收到哈佛寄来的信,莉迪亚为了将内斯留在家里,做出了越界的举动,“她不假思索地把信和信封撕成两半”。莉迪亚突然爆发的情绪正是她保护自己的措施。

四、结语

伍绮诗的作品体现了对家庭关系的关注和对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的抗议。在排斥华裔、歧视女性极为猖獗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华裔女性在自我的生存空间和心理空间中存在普遍的焦虑,这使得她们承受着精神痛苦。在华裔家庭中成长的人,或是屈服于自己的命运,或是逃避所要面临的困境,或是对外部世界充满敌意以求得自我的防御,采取这些策略能让他们舒缓不安。《无声告白》中,莉迪亚通过服从父母、依赖哥哥、漠视妹妹、离群孤立等方式保护自己,但却并没有有效地解决问题,这是对家庭教育问题、社会种族平等、父权压迫女性敲响的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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