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韶秀,赵海卫
(张家口学院 外语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孔雀东南飞》是我国第一首也是最长的一首叙事长诗,与《木兰辞》并称为“乐府双璧”,是我国乐府诗的巅峰之作。除序言外,全诗共355句,1775字,主要叙述了焦仲卿和刘兰芝夫妇为了爱情而奋力抗争并双双殉情的故事,深刻揭露了封建礼教的残酷无情,热情歌颂了二人的坚贞爱情和反抗精神。故事繁简剪裁得当,人物刻画栩栩如生,浪漫主义色彩的结尾寄托了人民群众对恋爱自由和生活幸福的向往。
许渊冲是将其英译的第一位中国译者,有开创之功,其英译本收录于北京大学出版社于1996年出版的《汉魏六朝诗一百五十首》中。该英译诗每行诗句长短相当,对仗工整,全诗坚持用韵,虽有一定的创作成分,但译文与原文整体风格相符,人物刻画相似,是较为成功的译本,对后来诸译本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许渊冲老先生在本诗翻译过程中充分发挥译者主体性,灵活地使用了翻译补偿策略,达到了以诗译诗的效果。何为补偿策略?译者主体性怎样得以充分发挥呢?在翻译过程中,为了弥补原文语言效果的缺失,而借助目标语或其文本所特有的语言手段,来创造出类似的语言效果,这就是补偿[1]。补偿与翻译是一种形影不离的共生关系[2],而补偿手段、策略、位置等的选择都是译者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结果。因此,本文拟通过一些典型具体例证,从语言学层面、审美层面的补偿以及欠额补偿和超额补偿三方面来分别论证《孔雀东南飞》许译本中的补偿策略和效果。
语言学层面的补偿可以细分为词汇、语法和语篇层面的补偿。在翻译实践中,所译材料都是完整的文本,所以这三个层面的补偿相互交织,没有完全的界限。
许渊冲是我国著名翻译家,在中国古诗词英译方面成就斐然,形成了韵体译诗的方法和理论。他提出了著名的“三美”论,认为译诗要坚持“音美、意美、形美”,除了内容上忠实于原文之外,还要力求在形式和音韵上也尽可能与原文相似,“用韵虽然可能因声损义,但不用韵也会损义,这就是说,不传达原诗的音美,也就不可能充分传达原诗的意美”[3]。因此在译诗过程中,他坚持用韵,有时候甚至为押韵而不惜选择意有所减的词汇。
例1: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箜篌”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弦乐器。中国古代将精通“琴、棋、书、画”作为衡量女子德才的标准。文中用“箜篌”来指代刘兰芝十五岁就可以弹琴。“诗书”古代常指《诗经》和《尚书》,这里泛指一般的经书,表明刘兰芝在十六岁时就已经饱读诗书,文化修养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许渊冲先生将这两个具有深刻文化内涵的词汇都“浅化”为无具体所指的抽象表达。文化内涵有所缺失,但用押尾韵的light和write来进行补偿。在翻译过程中,由于文化背景差异而引起理解困难时,“浅化”可谓是一种聪明的迂回战术。为了弥补在此过程中由具体所指转换到抽象表意所引起的文化形象缺失,译者使用了中国古诗词最擅长的押尾韵方式作为补偿策略,light此处作副词,表示“轻轻地”,play music light描绘出十五岁的刘兰芝轻盈弹奏乐器的美好画面,to read and to write则突出其能读会写的识文断字能力,虽在读写深度上与原文有一定出入,但与原文塑造的刘兰芝形象基本吻合,而且押尾韵使得诗句读起来朗朗上口,符合乐府诗朴实自然、回环往复的语言特点,译文与原文基本具有异曲同工的艺术效果。
押尾韵(rhyme)是许渊冲译诗一贯坚持的目标和原则,他认为“即使一个词汇只能传达八分意美和八分音美,那也比另一个能传达九分意美和五分音美的词汇强”[3]。纵观其众多汉诗英译实例,不难看出,他主张“以诗译诗”,孜孜不倦地追求音美、意美、形美,而押尾韵就是实现“三美”和“诗”的必要条件,也成为了他在古诗英译中最为典型、使用最多、也最具特色的补偿策略,以此来创设一种韵律美、节奏美,弥补在语言转换过程中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乐感缺失。
例2: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
How dare you say she’s done no wrong?
“久”翻译为for long,并辅之以现在完成时态,来表明动作的延续性和对现在产生的影响。英语中的时态是通过动词的屈折变化体现的,简洁而直观,译者对本句的翻译则充分发挥了英语的这一优势,将焦母自认为的所受冒犯的时间之久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外,原文的“吾意久怀忿”为主动表达,译文转化为be offended by her被动语态,表明焦母认为自己已经忍受儿媳刘兰芝很长时间,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将原文中暗含的弦外之音转化为直白表述,与全文所塑造的焦母形象一致。文学作品中所塑造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有其特殊的言行举止和说话风格,原作者要把握好角色的前后口吻一致,同时这也是对译者提出的要求。显然译者已经充分理解并精准把握了原文中焦母的性格特点和说话口吻,并成功地通过语态转换的补偿策略将其移植到了英语中。
将主动语态转译为被动语态(voice conversion)是许渊冲古诗英译中的常用补偿策略,可以有效地实现上下文连贯和衔接,使译文更地道、更顺畅,并有利于文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较之于原文,更加凸显了焦母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跋扈心理,为故事的悲剧性结局埋下伏笔,可谓略胜一筹。
例3: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现代英语以综合型为主,而汉语却以分析型为主。就句子结构而言,英语重形合,主要用显性的形式手段造句,而汉语重意合,很少依赖形式手段,主要在于隐性衔接。汉语原文使用比喻手法,本体是“君”和“妾”,喻体是“磐石”和“蒲苇”,用磐石来比喻焦仲卿的敦厚,用蒲苇来比喻刘兰芝的坚贞,表明二人之间感情的深厚和笃定,委婉含蓄,比直言爱情信誓旦旦更有分量,同时使诗文显得生动形象,具有更强的感染力。但汉语中字面上两句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词,译为英语,连词是不能缺失的,所以译者补充连词if和then,将原文转化为含有条件状语从句的复合句,更符合英语表达习惯。本句在翻译过程中,将喻体“磐石”和“蒲苇”继续保留为the rock和creeping vine,但具体意象所带来的文化联想却有一定程度的缺失,因此使用从句作为补偿手段,使语句的衔接手段由隐性转为显性,逻辑关系更加直观明了,符合英语的语言特点,更易于为英语读者理解并接受。
添加连接词,使用从句(the use of subordinate clauses)也是许渊冲诗词翻译中常见的补偿策略,符合英语中从句使用频率较高的特点,结构清晰,衔接紧密,彰显英语语言特点,带给读者亲切感,减少翻译痕迹,利于原作故事情节的展开。
审美层面的损失指的是译文相对于原文在形式或联想意义等方面的损失,致使译文读者在阅读译文时不能获得与原文同样的审美享受。[4]具体包括人物语言风格、修辞手法等方面。鉴于此,翻译过程中就需要通过补偿来达到与原文类似的审美艺术效果。
例4: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She should not stay here any more.
slut含有明显的贬义色彩,较为粗俗,焦母对刘兰芝厌恶至极,而焦仲卿却不愿听从其命令将兰芝遣送回家,因此惹恼了焦母。原文中只用“之”来指代刘兰芝,对应的英语可以直接翻译为her,但译者却增加了原文中包含但没有明确表达的词,slut一词生动形象地刻画出焦母蛮横无理的人物形象,同时,与全文口语化的语言风格相符,而风格是文学艺术的一个重要表现,没有风格便没有艺术[5]。此处所增之词更好地烘托出焦母对刘兰芝的憎恶之情,达意而传神。通过有个性的人物对话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是该诗最大的艺术成就,而此处译词的使用也可谓是对原文的锦上添花之笔。
增词(addition)是许渊冲文学翻译中的常用补偿技巧。增词不是简单随意地添加词汇,而是为了翻译补偿的需要,在不违背原文思想的前提下,将原文暗含但没有明确说明的词增加出来,以达到全文的艺术效果或实现诗歌的韵律。增词的基本原则是增词不增义,所增之词必须符合原文中的人物形象,必须符合其语言风格。
May you like hillside rock live long.
With your four limbs both straight and strong.
原文用“南山石”这一具有深刻文化内涵的词比喻长寿,英语读者不熟悉该词,故在翻译中将其省去,造成缺失。然而聪明的译者却使用了英语中的头韵来补偿出新的韵味,第一行like, live, long三个词都以[l]音素开头,第二行straight, strong都以[str]开头,同时辅以两行最后一词long和strong押尾韵,足以达到与原文类似的朗朗上口之感。
押头韵(alliteration)是英语中常见的修辞方式,也是许渊冲古诗英译中常用的补偿策略,凸显了译者发挥译语优势的翻译思想。但翻译过程中对该修辞方式的灵活使用并不是一般译者所能驾驭,可谓是可遇不可求的,而许译本中押头韵出现的频率之高足见译者的语言功底之深。
补偿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体现,但是不当的译者主体性的发挥却会导致不合理补偿的出现,即欠额补偿或超额补偿。本文作者将欠额补偿定义为翻译中出现损失需要补偿时未给予补偿或补偿不够;超额补偿即为损失未出现或补偿不需要时而进行了补偿,或补偿内容与原文内容、风格不相符。
例6: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She had tapering finger tips,
Like rubies were her rouged lips.
这是本诗中最出彩也是人人皆知的诗句,比喻形象新颖,结构对仗工整。译者将“削葱根”这一喻体去掉,而只保留其含义用tapering表达,“口如含朱丹”也将其转化为Like rubies were her rouged lips(擦过胭脂的嘴唇像宝石一样),虽与原文有类似的艺术效果,但其经典的喻体却已消失殆尽。此外,译文两句结构不够工整,比喻不如原文形象。译者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补偿,但并未达到理想的形象生动效果,属于欠额补偿的译例。
欠额补偿(under-compensation)是一种典型的不合理补偿现象,即译文与原文相比,有明显的缺失,需要进行补偿,但是译者却未能及时给予充分补偿,究其原因,可能在于文化差异导致的词汇空缺,正如此处“削葱根”在英语中并没有类似的意象表明女性手指纤细修长,也可能是译者另有他意,为了诗行音节数量或者为了押韵需要等,不得而知,但经典喻体的缺失确实也是译诗过程中的憾事。
例7: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
Her mother told the messenger,
呼语(apostrophe)是为达到修辞目的,对一个人(通常是不在场的人)或一个人格化的物发出的称呼,属于独立成分,位置灵活,可放在句首、句中或句尾,增强对话的生动性,给人带来身临其境之感,是许译古诗时常用的补偿策略。此处,“媒人”指婚姻嫁娶中起牵线搭桥作用的中间人,有男性也有女性,中国古代女性媒人居多,但原文未指明媒人性别,译者为了押韵,在并未出现损失的情况下,主观地添加了sir一词,使其所指缩小为男性,与原文有一定的偏差,属于译者的创作成分。这便是过分发挥译者主体性而导致超额补偿的例证。
超额补偿(over-compensation)也是一种不合理的补偿现象,即译文与原文相比,有明显的过度补偿之嫌,或补偿内容、风格与原文不符。许渊冲一直追求韵体译诗,虽本句原文并未押韵,但他却不放弃双行押韵的目标,“许译的音美很可能已不再是原诗的音美,而是在和原文竞赛,努力超越原文”[6],有译者过度发挥主体性之嫌。
本文主要从语言学层面、审美层面的补偿以及欠额补偿和超额补偿三方面对《孔雀东南飞》许译本分析发现许渊冲老先生在该诗英译过程中采用了押尾韵、语态转换、使用从句、押头韵、添加呼语等翻译补偿策略,使译文尽可能保持一行八个音节,且押尾韵,有时甚至不惜牺牲意义,虽总行数还是与原文有所差别,但总体上结构比较工整。同时,译者用形美和音美补偿了有些意美的缺失,这是译者经过权衡取舍后所作出的决定,带有明显的译者翻译思想的特征,正如马红军所言:“补偿在给予译者充分自由的同时,也对译者的创造力和灵活性提出很高的要求。”[7]总之,笔者认为在翻译过程中,译者要积极对损失做出合理的补偿,但同时需时刻保持警惕,只有把握好主体性发挥的程度,才能呈现出忠实于原文的优秀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