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伟,顾佳欢
(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魏庆之 (生卒年不详),南宋晚期著名诗歌批评家,建安(今福建建瓯)人,字醇甫,号菊庄,处士。辑有《诗人玉屑》,广收宋人论诗精要,载录了从《六一诗话》开始以至于同时代的不少著作、评述,博观约取,编录在册,对认识我国古代诗歌创作、欣赏与发展的规律有较大意义。
古今中外的文学家、文学理论批评家都意识到:不经过精心修缮的文章诗词实际上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必须反复锤炼以臻完美,由此在关于 “锤炼”(“煅炼”)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形成了精彩的论说。《诗人玉屑》对此进行了集中探讨,虽多采录前人话语,亦有自己鲜明思想,值得重视并整理借鉴。
1.炼字
何为“炼字”?“炼”者有“用火烧制或用加热等方法使物质纯净、坚韧、浓缩”之义,也有“用心琢磨使精练”之义,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释义角度,都是指通过一些手段,使其对象更加浓缩、纯净、精炼。“字”者顾名思义,诗由句组成,句又由字组成,其中重要,不必再表。唐白居易《金针诗格》有云:“炼句不如炼字”,可见“字”在诗中之要紧处。“炼字”之意已然明了,乃是诗人根据意象和意境的需要,精心挑选最贴切、最富有灵动表现的字词来表情达意。其目的在于以最恰当的字词,生动贴切地表现诗人眼中之景、胸中之情。如王安石将“春风又到江南岸”改一字而得“春风又绿江南岸”,仅一字,而使全诗焕然一新,生动鲜明而又别有韵味。以此可见“炼字”意义之大。
为此,《玉屑》专门提出了“一字师”“剩一字”“求其疵而去之”“不放过等闲一字”“炼诗眼”等说法。《玉屑》卷之六“下字”录有若干“一字师”的故事。又云:“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发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所谓“求其疵而去之”,即寻找诗的毛病,并且将其除去。所谓 “剩一字”,指的是《诗人玉屑》卷之八讲述的两个相似故事,故事的出处大约是来自《唐西子语录》,一个是皎然改诗,一个是贯休改诗,这两个故事虽然涉及其中人物不同,但主要情节是十分相似的,都有关于御溝诗,都有“此波涵圣泽”一句,都是剩一字不妥而后来改稳妥的事例。这一类事例其实都可以统归于“炼字”的行列,目的都是在强调一个字在一句诗一篇诗中的重要作用,追求完美,反复锤炼。
所谓 “炼诗眼”,《诗人玉屑》卷之八说:“古人炼字,只于眼上炼,盖五字诗以第三字为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眼。”[1]这可能是学诗时的一种捷径,是对于初学诗者的一种建议。《诗人玉屑》又引《吕氏童蒙训》说:“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五言诗第三字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予窃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响”有声音洪亮之义,可引申为非凡出众、精湛卓绝、使人印象深刻。所谓“字字当活、字字当响”,大概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对用字音韵的要求,另一层意思是指所用字之“活”,通过对所用字的斟酌,使这一字更能活灵活现地达致所要表达的诗境。此所谓“响”,不再只是对音韵的要求,更多是指这一字的精炼传神在一首诗中脱颖而出,使人无法忽视。按,同时代、同产于闽北的《沧浪诗话》亦有诗眼之说,《沧浪诗话诗辨》云“其用功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沧浪诗话诗法》又云“下字贵响,造语贵圆”,可与《玉屑》相阐发。
2.炼格
“格”在古代文论中一般有两种意思,一是诗的格式、体例;二是诗的风格、格调。《诗人玉屑》卷之八引白居易《金针诗格》曰:“炼句不如炼字,炼字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格;以声律为窍,物象为骨,意格为髓。”故所谓“炼格”者,是指锤炼诗文的风格、格调。“格”乃诗之灵髓、精华,“诗有格力如人有筋骨,就具有雄劲挺拔的气势。”[2]《诗人玉屑》卷之一引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云:“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3]“品”者,品类、品格、格调,如李白之飘逸豪放、杜甫之沉郁顿挫、王维之淡远、白居易之通俗,均是由诗人充沛的思想感情、刻苦的语言锻造所铸就的艺术风格。
3.炼意
“炼意”乃是推敲文句,揣摩布局,以求恰当表达情意。《诗人玉屑》卷之六“命意”一段的“总说”云:“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诗当使一览无遗,语尽而意不穷。”“意”乃诗之灵魂,既规定了诗人作诗的起点,也决定了诗人作诗的目的,“意”的统领可保证行文遣词造句的意图。《诗人玉屑》卷之六“命意”详尽指出了“炼意”的具体内容:
第一,意在笔先。魏文帝曰:“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1]立意乃是中国古代诗人十分看重的一步,所谓作诗,也常被认为是诗人通过斟酌言语、选择素材和章法结构来表现已藏于诗人心中之意。其意即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云:“故画竹,必先得成竹在胸中。”
第二,言内含蓄。诗意的表达,不能太过澎湃,要有节制、委婉曲折,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诗的艺术形象要空明雅淡,意象意境要“曲径通幽”。《诗人玉屑》卷之六《命意》中的“诚斋论句外之意”“思而得之”“不带声色”“意在言外”“委曲”等均体现了此等主张。
第三,意外无穷。《诗人玉屑》对此十分重视,“命意”说中的“立意深远”“语新意妙”“说愁意”等均指出用意要精深。其举例韩愈《游城南十六首赠同游》“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无心花里鸟,更与尽情啼”一首,在李商隐读来,这是对于年迈贬谪的伤感、对盛年之时青春豪迈的祭奠。而“昇按:此诗‘唤起’、‘催归’固是二鸟名,然题曰赠同游者,实有微意”表明,《赠同游》对他来说就是一首分别诗,表达的是与友人相处时光的珍惜,表达依依不舍之意。魏庆之从两人对于韩愈《游城南十六首赠同游》意义的探寻指出“意”的曲折丰富和难以求得,指出煅炼诗意须求其精、深、远。
4.炼韵
《诗人玉屑》卷之五“次韵”:“公平日虽有次韵诗,然性不喜为。尝云古人不和,况次韵乎。”[1]卷之六“陵阳谓须先命意”说:“作诗必先命意,意正则思生,然后择韵而用,如驱奴隶,此乃以韵承意,故收尾有序。今人非次韵诗,则迁意就韵,因韵求事;……使读之者惘然不知其所以,良有自也。”[1]卷之八“炼韵”:“陈君节,字明信,言炼句不如炼韵。余以为若只好觅韵,则失于收尾不相贯穿。”[1]由此可知,魏庆之所谓炼韵,侧重于选择韵脚、声韵流畅、格律严谨等方面。
5.“诗贵造微”的美学追求
《诗人玉屑》卷之八:“小律诗虽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唐人皆尽一生之业为之,至于字字皆炼,得之甚艰,但患观者灭裂,不见其工耳。”《诗人玉屑》卷之五又云:“凡作诗,工拙所未论,大要忌俗而已。”“微”一般有以下几种意思:小,细微;少,稍微;精妙、精微。此处所指的,多系第三种意义。“诗贵造微”就是要打磨人工的痕迹以达到精妙的程度,包括诗的体例与诗意的融洽结合,诗的整体建筑上的精益求精、遣词造句的配合,追求“含蓄微妙”的言外深意,戒鄙陋庸俗、追求灵魂骨气、精神清高等等。(《诗人玉屑》卷之五谓诗有“七德”:义理、高古、典丽、风流、精神、质干、体裁)
另外,《诗人玉屑》也探讨了“煅炼”的方式方法,比如“旬煅月炼”“与人商论”等,极言诗之煅炼一方面需要自我不断修改与锤炼;另一方面“旁观者清”,将自己所作示于他人,观者可以不同于作者的立场审视之,寻找出新的需要进一步“煅炼”的地方。
《诗人玉屑》对“煅炼”的阐论较前人详细周到,不仅论述了“煅炼”的具体指向与方法,还表述了“煅炼”所体现的美学追求。考其背景,大致有三:
1.历来创作实践就有锤炼的传统
杜甫云:“诗歌改罢自长吟。”卢延让曰:“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4]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欧阳修做文章的时候,则将初稿贴在墙壁上,时时修改整理,有时候会修改得一字不留,这些掌故文坛熟知,锤炼之事由来已久。
2.晚唐苦吟诗风的影响
晚唐五代苦吟诗风盛行,苦吟不仅是创作观,也代表了一种审美风尚。这主要是受了贾岛的影响,而盛唐时王昌龄的“苦心竭智”说、中唐皎然提倡的“苦思”论也与晚唐苦吟风有历史关联。“苦吟”提倡反复、极力地苦心思考,代表着对诗文不懈锤炼的精神,宋初诗坛多受晚唐诗风影响,“苦吟”渐被宋人接纳。
3.江西诗派的影响
江西诗派的影响遍及整个南宋诗坛。江西诗派的“觅句小技”,其在句法、句眼方面的经验,其“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主张,重视对前人诗文的沿袭和点化,注重篇章结构的惨淡经营、字句的精心煅炼,都属“修改锤炼”的文学传统。《诗人玉屑》卷之八所录“沿袭”“夺胎换骨”“点化”,介绍了江西诗派的这些作诗方法,实际上已经见出菊庄所受江西诗派之影响。
1.特开条目以示重视
在《诗人玉屑》之前的的诗话本、文学理论著述中,已有不少提到有关文章修改、诗歌煅炼的问题。比如第一部诗话著作《六一诗话》中,欧阳修不赞成不加修饰、不经过锤炼的创作,他认为诗之所以被人误解,就是因为过于浅显,如“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5]之遭人误解,盖因“其语多得于容易”。惟有反复斟酌反复锤炼字的运用、句的安排,才能保证所表达的“意象”不被读者误解,才能使诗人蕴于胸中的情义表达出来。
《六一诗话》外,南朝《文心雕龙》中对文章的修改规律也有涉及。如《文心雕龙镕裁》,其主要内容包括影响深远的“三准”说:“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赊于终,则撮辞以举要”。前两者讲的是情理与体制形式的和谐、情理与事例的和谐,而第三点是我们讨论的核心,讲的是情理与文辞之间的和谐。《镕裁》曰:“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思赡者善敷,才覈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6]大概的意思是:如果一句子还有可以删减的地方,足以看出表达的粗疏;要是文字再不能减少,才知道文章的精密。文思如泉涌之人善于铺陈,才思精要之人善于删繁至简;善于简化的作者即使删去了若山文字,依然可以保留原意,而善于铺陈的作者,文辞繁多而又能使文意更为鲜明、突出。由此可见,虽然《镕裁》并未明确点出“煅炼”“修改”等字眼,但属于“煅炼”说无疑。
如上所述,《文心雕龙》《六一诗话》虽然也提到了“煅炼”,但或未独张“煅炼”之旗帜,或只是在讨论创作经验时予以补充,其目的也大致相当,讨论的是辞意关系。与《诗人玉屑》同时、为现代学者推重的《沧浪诗话》几无涉及“煅炼”的内容,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以人物为目,有所涉及“煅炼”之事,但也并未将其单独列出。
2.立论态度的辩证性
前人所论既有《六一诗话》《文心雕龙》之类对于“煅炼”的肯定,同时也有《诗品》之类推崇“无雕虫之功”。钟嵘《诗品》列阮籍为上品,赞曰:“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7]钟嵘主张诗者吟咏情性、推崇清新自然混成之作而反对雕琢用事。以上两种观点各有其立场,《玉屑》能将两者整合,使思考逻辑更合理完整而使人信服。
《诗人玉屑》卷之八还专论“用功之过”。文章不厌百回改、反复推敲佳句来,但文章要改,还要改得自然,切忌斧凿痕迹,诗的煅炼的最高境界依然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即使修改数次,读来依旧宛若天成,此为上品。魏菊庄的确崇尚作诗苦吟态度,但他并没有舍本逐末,依旧遵循着中国诗学“吟咏情性”的路线,他是以一种辨证的思维看待煅炼的问题。
《诗人玉屑》以前,不管是是评论家或诗人自身,都对作品初步完成后的修改有所关注,特别是晚唐苦吟诗风、宋代江西诗派形成了一种蔚然成风的文辞锤炼现象。“煅炼”本属创作的一个环节,是创作初步完成后的完善、修改,之前的诗话、文论对于煅炼的研讨也止于此,大多是从辞与意和谐相生角度予以理解。《诗人玉屑》则开创性地将“煅炼”抽离出来单独论述以表重视,并就“煅炼”的内容、方法、美学追求提出了更加详致的主张,尤其是能辨证看待“煅炼”的长处与短处,立论饱满、客观、全面,对后世学者有较大影响。《诗人玉屑》“煅炼”说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古代作家的创作心得、理解古典文学的审美追求,对今天的文学创作、应用写作亦有现实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魏庆之.诗人玉屑[M].北京:中华书局,2007:141-142,168,163,171-172,241.
[2]张连第,诗品笺释[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157.
[3]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7-8.
[4]唐晓敏.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EB/OL].(2016-12-12)[2017-05-04].http://opinion.people.com.cn/n1/2016/1212/c1003-28941936.html.
[5]欧阳修.六一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4.
[6]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543-544.
[7]徐达.诗品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1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