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命、禄命、天命:论孔子的三维命观

2016-07-08 05:36吴玉萍
关键词:儒生天命

吴玉萍

(华东师范大学 民俗学研究所,上海 200241)

德命、禄命、天命:论孔子的三维命观

吴玉萍

(华东师范大学 民俗学研究所,上海200241)

摘要:《论语》中多次提及“命”。孔子的命观由三个维度构成:德命、禄命、天命,且这三者呈金字塔形。文章着重论证孔子从蓄德到出仕,再到“知我其天”的政治脉络,还原孔子从一介普通儒生到相信自己“受命于天”、“天下宗予”的命运历程。

关键词:德命;禄命;天命;儒生

《论语》一书中,孔子有五次直接谈到“命”,分别如下。

《为政第二》四章: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

《雍也第六》十章: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宪问第十四》三十六章: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尤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季氏篇第十六》第八章: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尧曰篇第二十》第三章: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还有一次提及“命”,是子夏所言。《颜渊第十二》五章: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无兄弟也?”

杨伯峻认为这里的“闻之”很大可能是听孔子所说,并将这一次算作孔子讲命的半次[1]10,李泽厚也将其注为听老师孔子说过[2]。子夏作为孔子的高足,《论语》中被提及19次。子夏一直深得孔子的赏识,经常与孔子讨论有深度的问题,他提出的“学而优则仕”观点对后世儒学影响很大。因此杨、李二人的观点有其可信之处。而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与由孔子之口所说的“命”意思一脉相承。故本文将其认为同属孔子的“命”观。

孔子数次谈命,他信命,但他不是宿命论者。杨伯峻在《论语译注》中认为,古代人之所以成为宿命论者,是因为他们对宇宙和社会现象不能作出很好的理解,而孔子是持“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之观点的[1]11。此外李泽厚在《论语今读》里也认为孔子所说的“命”是一种“立命”而非“顺命”,既非宿命,也非神意,有很强的人的主体性在①。既然不是宿命论者,却又几番论命,那么,孔子“命”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呢?结合《论语》和孔子的自身经历分析,孔子的“命”观应该由三个层面构成:最浅层的是德命,即儒家强调的“内圣”;接下来是禄命,也是所有儒生的普遍追求;最后的也是最高的“天命”,真正的“外王”。“君子修其德命,自能安处禄命”[3],孔子从最初的出仕做官,到最后“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第十四》三十五章)的呐喊,德命、禄命、天命三者构成了一座金字塔形(见图1),层层深入到了孔子的生命内核,在“三命”路上的虔诚也真正成就了他“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儒生使命。

图1 德命、福命、天命呈现金字塔形

一、身修:德命

《诗经·小雅·湛露》: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说文》对“德”的解释是:德,升也。最早的甲骨文中,“德”的左边是“彳”,表示与行走、行为有关;其右边是一只眼睛,眼睛之上是一条垂直线,结合《说文》“德,升也”,“德”应该与高高在上的“天”有关,此直线是为沟通天人的通道,有德方可交之于天。此说只为假设,但不管怎样,孔子对“德”、儒家对“德”,乃至古人对“德”的重视都是非同小可的。《论语》一书中关于“德”共提及40次,应该说“德”是君子必备的素质,“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论语·里仁第四》十一章)。然儒家所讲的“德”并非简单意义上的道德,而是包括忠、孝、仁、义、温、良、恭、俭、让等多种内在修身正己的概念范畴。对大多数儒生来讲,“德”是一种修身、齐家的品质,应该予以修炼,即便到了今天,人们对“德”也是甚为重视。然而,孔子眼中的“德”并非停留在品质的层面,对有德和无德,他的体会比常人深,他将其视为获得“天命”的最基点,构成了他命观中的一维——“德命”。

《诗经》中有很多对周王统治者们盛德、美德的歌颂,《尚书》中也有不少反复告诫周人后代统治者要“敬德”、“明德”的文章*《诗经·大雅》中此类篇章较多,如《棫朴》、《假乐》、《泂酌》、《卷阿》等;《尚书》中《康诰》、《梓材》、《召诰》、《多士》、《君奭》等篇也都有相关论述,这些都强调了君王之德的重要性。。周初的统治者经常用“有德”和“失德”来解释自己获得“天命”、 殷人失去

“天命”的历史事实,这是他们从殷代统治者灭亡的教训中所总结出来的一条历史经验,即认为统治者“敬德”是获得“天命”的必要条件。其实,在传统的天神崇拜的宗教观念方面,周人和殷人有其共同点,都强调王权的合法性和无可置辩的最高权威性的根据是来自“天命”,即“王权”必须靠“神权”作保证,所不同且前进了一大步的是周人引进了“以德配天”的观念[4]。傅斯年在《周东封与殷遗民》(附录)一文中曾经论证鲁国“为殷遗民之国”,认为“鲁之统治者是周人,而鲁之国民是殷人”。胡适也认为此推断可以适用于东土全部,因此是覆盖了孔子生活的地区。此外,《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自己所说的话,“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殷人也”。由此可推测孔子为殷人。因此,作为殷之遗民的孔子、作为生活在周的孔子对“德”便有了深于常人的体会,故而他也大声说出了“吾从周”,对“有德”的周礼、周制充满了向往与虔诚,推崇治国者要有高尚的道德修养,在《孔子家语》卷五《五帝德第二十三》中更是竭尽奢华之辞盛赞了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的美德、美政*《孔子家语》的真伪历来是个疑点,古今辩者各执一词。本文此处无意纠结于此,所引部分在《大戴礼记·五帝德》中均有体现(除孔子对黄帝的论评外),故视其为真。。

孔子对尧舜等明君一直是赞美有加,认为他们是“大德必得其位”、“大德者必受命”(《中庸》第十七章),得位与受命也就是一种“平天下”的天命所归,他希冀修德以致位,“德”在孔子眼里是一种获取天命的基本保障,是“得天命”的充分而又必要条件。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诗经·大雅·文王》),孔子一生都是“以多识前贤往行,以蓄其德”(《周易上经·大蓄》)。然而,有德者未必都有位,入世做官是必须的阶段。《象》曰:“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周易上经·夬》)有德者居家而不食君禄,这是君子所忌讳的事,更何况孔子这样的君子,入世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因此可以说孔子“蓄德”就是在为“食君禄”作准备。

二、国治:禄命

《诗经·大雅·假乐》: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陬邑大夫,母亲颜徵在是曲阜大族之女。虽然叔梁纥去世很早,孔子三岁便与其母寡居,但是颜徵在对孔子的教育却从未有半点疏忽,从《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中的“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容礼”可见一斑。孔子从小所受的便是“礼”式教育,而祭祀礼仪是当时贵族上层最为重视的,足见其母对其所寄厚望甚高。

蓄德的孔子并非开始即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他想入世的最初动因是“脱贫”,在跟母亲寡居之时就家境堪怜,母亲死后更是拮据。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当时季孙子招宴文学之士,孔子腰间系着麻带子,还在守丧就前去参加了,但因季孙家臣阳虎的阻拦未能参宴*《史记·孔子世家》:“孔子要绖,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另:本文所引《史记》(汉司马迁著)均为中华书局1982年版。。后来孔子因为此事深受打击,但也更加激励了他奋力进取的斗志,坚定了他进入士阶层的决心。如孔子第一次入太庙时,对每一样东西都感兴趣,“每事问”,而他对宗庙之事在乎的实质却是想为他日更快更好地进入贵族阶层、步入体制内打基础。

孔子年轻时曾经做过委吏、乘田(《孟子·万章》下),但一直都是波澜不惊。在经历十五志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后,孔子对世事有了较为透彻的观察,他有了改变。由以下两起事件可看出。

再遇阳虎。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论语·阳货第十七》一章)阳货,即阳虎,这是孔子和阳虎二人的又一次正面对话。两人先前有过摩擦,因此在相互拜访时各人都略施了小计,奈何冤家路窄,不幸又在半道碰上,孔子本不打算理会阳虎,但阳虎看出了孔子的“好从事”心理,在对入世时不我待的一番分析后,孔子欣然同意做官。

应佛肸。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第十七》七章)王充在《论衡》中就这段话对孔子进行了批判,认为“盗泉、胜母有空名,而孔、曾耻之;佛肸有恶实,而子欲往”,认为孔子“枉道食篡畔之禄”(《论衡》第九卷,问孔第二十八),尽管王充的批评有望文生义、言过其实之疑,但佛肸确为乱臣贼子,作为对佛肸“招安”的回应,不管孔子应招的心理是想以此为跳板救世还是助己,与先前所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是有悖的。即便后来孔子于阳虎当权时未仕于阳虎,也为襄助佛肸。由此可以看出孔子在做官问题上态度的改变。

鲁定公九年,孔子在鲁国当了中都宰*《史记·孔子世家》未确切记载孔子仕鲁之年,只说“其后”,但据清人江永考证,孔子做中都宰在定公九年,匡亚明《孔子评传》中孔子年谱记载亦为是。,后又由中都宰为司空,最后由司空转为大司寇。定公十四年,孔子56岁,由大司寇行摄相事、闻国政。中都宰大概相当于现在的首都市长,司空仿佛是后来管建设工程的首长,司寇则是管司法方面的首长。此时孔子是真正参与政治了[5]。随着禄命的辗转与三级跳式的提升,孔子距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近,而他自己也愈发自觉受命于天。

三、天下平:天命

《诗经·商颂·玄鸟》: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预言,佛书中称为悬记,中外皆有之,它们往往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希伯来民族“弥赛亚”的降生救世引发了耶稣领导的大运动;陈胜、吴广借鱼腹中的丹书和狐鸣之事揭开了反抗秦王朝残暴统治的序幕;而孔子身上同样有着一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此处详参胡适的《说儒》。的预言,也正是因为早先的这个催化剂更加催化了他深信自己是应运而生的圣人。

孔子有“天命”意识应该在鲁定公时期,也就是公元前502年,鲁定公八年,孔子50岁,也是他自己后来总结的“五十而知天命”,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公山不狃以费叛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此段《论语·阳货第十七》四章亦有记载。

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此举“然亦卒不行”,但孔子的使周文王武王之道在东方复兴的天命心理却已昭昭然矣。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孔子开始逐步靠近权力中心,离他自许的目标越来越近,天命所归似乎就是一步之遥的事。遗憾的是,孔子失败了。但即便这样,天命之心也丝毫没有衰减。后来孔子离开鲁国奔走于卫、宋、陈、曹、郑等列国多次受到暴力威胁之时,他都临危不惧,深信有天庇佑。据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记载: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史记》里此类记载还有一次:

孔子去曹适陈,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如果理解了孔子的这种天命意识,那么对他上述种种“其如予何”就不难理解了。《尚书大传》中孔子曾说:“文王得四臣,丘亦得四友焉”,孔子自比中兴文化的文王,“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的反问更是道出了舍我其谁的救世期许。

随着“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第九》九章。凤鸟飞来、黄河出画等圣瑞历来被看成是帝王圣者受天命的征兆,详见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版。的叹息,孔子一生奔走未果,年华老去,有心无力,但他治世的理想却未曾消退。归鲁后,孔子编《春秋》,用特有的方式继续着他的宏图伟业。钱穆认为:孔子以私人著史,而自居于周王室天子之立场,故又曰:“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亦惟《春秋也》。”其实孔子亦非为尊周王室,乃为遵承西周初年周公制礼作乐之深心远虑,而提示出其既仁且智之治平大道,特于《春秋》240年之历史事实中寄托流露之而已[6]。孔子的“……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第二》二十一章)*据《白虎通》引此文,正是孔子最后的从卫国返回鲁国之时。就是对钱穆这一说法的佐证。孔子一生沿着政治阶梯往上走,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还自比泰山、梁木(《礼记·檀弓》),这样的天命信念确乎深入到了他的骨髓。

孔子被德命、禄命、天命所主宰,用生命谱写了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入世程式。他一生周游列国,也许他没有完成复兴殷商的使命;也许他没有实现“天下宗予”的梦想;也许他被后人看成是“有德无位”……种种也许,但是从最初的儒生到最后的“素王”,孔子成了儒生中的集大成者,也是因为孔子,儒生不仅仅是出现在丧礼上。天命,或许以另一种方式成就了孔子;儒家,也因了孔子有了神话。

参考文献: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李泽厚.论语今读[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324.

[3]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0:44.

[4]匡亚明.孔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 145.

[5]李长之.孔子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39-40.

[6]钱穆.孔子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00.

(责任编辑张楠)

Virtue, Fortune and Destiny: the Three-dimensional Viewpoints of Fate of Confucius

WU Yu-ping

(Folklore Research Institut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Abstract:Fate is repeatedly mentioned in the book of The Analects.Confucius's viewpoints is constituted by the three pyramidal dimensions-virtue,fortune and destiny.This paper then revealed the whole political career of Confucius from his moral cultivation to the official career and to his reflections of destiny,which restored his life course from an ordinary scholar to a man who believed in preordained fate.

Key words:Virtue; fortune; destiny; scholar

收稿日期:2015-11-04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周礼》礼器神话与中国礼制话语研究”(13CZW022)

作者简介:吴玉萍(1985- ),女,江苏扬州人,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博士后,主要从事民俗学、神话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71(2016)04-0007-04

①详见李泽厚:《论语今读》中的相关论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52、168、406、5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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