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从安
右耳的伤口无法愈合。
那里寄居着一个拇指姑娘,是陈儒生对于生命的的所有热忱温存。
他的余生——
注定不食烟火。
【一】
光是直线传播的,但当光遇到另一均匀介质时方向会发生改变——
嶙峋冷风不断从破旧的窗户中徐徐透进,衣着单薄的学生们正抱着手臂微微发抖,认真目光正随着讲台上老师的动作缓缓改变聚焦方向。一片寂静中,只听“咔嚓”一声,粉笔断了,黑板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原点。
陈儒生转过脑袋,哆嗦着嘴唇:“我们都知道,能够发光的物体是光源——”
底下一片愕然,有个学生小心翼翼地举起手,害怕地说:“老师,你的耳朵流血了。”
风更大了,窗上的纸花被吹得扑哧作响,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声,手指果真触碰到一片冰凉。
这抹血色很快在那双狭长的眼底细细晕染开来,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雪,白色花朵窸窸窣窣缓缓下落,陈儒生忽觉呼吸困难,用尽半生力终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秦熹……
子蓝村里没有诊所,只有一个由平房改造出来的简陋卫生室,徐岚是这方圆几十里唯一一个医生,也是继陈儒生之后的第二个大学生。
“奇怪……”细细用沾了酒精的棉棒在那块红肿上推开,徐岚疑惑地说道,“这个耳洞应该早就成型了,怎么会突然流血呢?”
湿热的气息轻轻拂过那片红肿,陈儒生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几步。徐岚见状,酸苦一笑,转而拿出盘里的生锈金属:“说不定就是这家伙搞的鬼,给你丢了吧……”
陈儒生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动作温柔地将手中这早已不复光泽的小东西包起来放进衣兜。
徐岚垂下眼眸,失落地说:“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呢。”
陈儒生想要回答,却发现喉咙实在是干涩得很,只得微微地点了个头。
徐岚坐下来,目光悲伤:“前半年我的实习期就结束了,因为我自愿到基层来,领导决定大开绿灯让我进入市医院工作。”
徐岚挪了挪位,离陈儒生更近了些:“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
陈儒生知道答案,却无法给予她想要的结果。
因为——
曾说过一生非她不娶,既然娶不到她了,我亦无法再找别人。
【二】
陈儒生对秦熹是一见钟情。
2000年的春天,一款名为“奇异之境”的游戏风靡了大半个中国,作为国服排行第一的陈儒生很是烦恼,每天来拜师的人不计其数,张口就是一句:“哥哥,妹子求带。”激得陈儒生不厌其烦,除了做某些来钱的任务外,其余时间都去矿山欺负新手了。
因为游戏设定,未满三十级的人是不得进城的,只有赚钱升级。而挖矿是其中最辛苦的一个职业,你得半个小时都在电脑前不停地动你的鼠标,守一个上午也挖不到东西更是常有的事。
秦熹就是那个只会刨土的笨蛋。
白衣男子已经在山脚下饱睡一觉醒来了,名为“文科花”的女生还在半山腰一块锄头一块锄头地往外刨,白衣男子漫步上去发了个私聊:不累吗?
扎着小辫的女生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过来三个字:别烦我。
“依依君子”大张着嘴巴,吃惊的表情映射出他此刻一连串的心理活动:What?一定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
遭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的陈儒生由此开始了他的蹲守生涯。
女生经常一挖就是一天,他就等收货的那分钟,只要一见到有金光闪闪浮出土面,便眼疾手快马上按下“拾取”。如此大半个月,女生终于到了三十级,包裹里仍空空如也,连去城里的车票都买不起。
“你知道我钱都去哪了吗?”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陈儒生嘴里正含着水,悉数都喷到了屏幕上。一边手忙脚乱地拿抹布一边抽空回了几个字:“不知道哎,那我就做个好人带你进城吧。”
首次接触到网络游戏的秦熹打心里很感激这个依依君子,虽然嘴巴是刻薄了点,但居然愿意自掏腰包带自己进城,所以之后见他想要收自己为徒弟,秦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依依君子收了小跟班,这个事件可是直接上了论坛搜索最热,在众人窃窃讨论“文科花”究竟是何来头的时候,丫鬟打扮的女主角正迎着一干人等羡慕嫉妒的目光,悠哉游哉地跟在自带狂跩光环的依依君子身后,去打怪去围城……终于在师傅的循循教诲下,秦熹从游戏小白一跃变成炙手可热的暗器门一把手。
秦熹主动提出了见面。
陈儒生没想到的是,徒弟不仅仅和他是同一个城市,就读的学校也在大学城内,与陈儒生的校园仅有一个公交站的距离。那天老师正说到蝴蝶效应——一动力系统中,初始条件下微小的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的长期的巨大的连锁反应。蝴蝶在热带轻轻扇动一下翅膀,遥远的国家就可能造成一场飓风。
见着嘴角微扬露出浅浅梨涡的秦熹,陈儒生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恍惚,一亿个游戏玩家,S市里有五百万的人口,大学城有三万余学生,秦熹和他只是其中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几万分之一,他们却恰好遇上。
这已不单单是蝴蝶煽动翅膀,望着面前这双生动的杏核眼睛,陈儒生忍不住猜想,几亿光年的宇宙外,一定正在经历一场史前剧变。
【三】
游戏里的依依君子风度翩翩,每次出场都伴随着夺目的五彩光。他本人却不是那么张扬,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衬衫,袖子长出半截,皮肤白皙,大半个脸庞都被额前的刘海遮去。虽然与游戏里的模样是有很大差距,但陈儒生面目温顺,让人倍感亲切。
陈儒生正顺着二楼的管道小心地往下爬,他要跑过一个公交站的距离去陪女生包夜。
秦熹常常是前半夜还精神抖擞用力厮杀,一入后半夜眼睛便无法睁开了,索性躺在陈儒生的膝盖上。陈儒生脱下外套将女生的半个脑袋盖住,幽暗的屏幕将秦熹精致的五官衬得小巧玲珑,陈儒生常常是盯着屏幕看几分钟,再忍不住去望一望女生,在如此一仰一低的动作中,夜也就不再那么漫长。
巨大的岩石上坐着相互依偎的两个人,脚下便是袅袅仙雾,四周长满粉色鲜花,珍宠自天上掠过。
陈儒生收到信息,才回过神来他竟然盯着这幅画面干干看了半个下午,窗外天都沉了,夜色洒下一片蔚蓝。
“儒生,陪我去跑步。”
夏日的微风轻轻拂过脸面,秦熹四脚朝天躺在铺满人工草的地上,脸上布满细碎的汗珠。
秦熹叫陈儒生去看星星,不等男生抬起脑袋来,她又看到了图书馆外的那棵古树,随即她又似想到了什么,嚷着叫陈儒生起来,说要玩马马鞠。
秦熹其实是有些怀疑身干抽条的男生是否沉得住自己,没想陈儒生立马就蹲了下来,拍了拍肩膀,轻轻说:“上来吧。”
陈儒生站起来的时候秦熹害怕得大叫出声,双手死死地圈住他的脖子,怎么都不肯坐直身子,半空的风似是要比平地上来得猛烈,一颗心都飘到了嗓子眼。
陈儒生发出一声轻笑,竟然开始踱步走起来,秦熹在男生的安慰声里慢慢平复了情绪,她缓缓挺直了腰杆,对着脑袋上方的那片深邃伸出了双手。
此时此刻,星星离她很近。
“陈儒生!”秦熹将双手围在嘴边大声呼喊着男生的名字,陈儒生满头大汗,却仍是温温应着:“恩,我在。”
蓦然间低下头,正巧对上陈儒生那双狭长的眸子,风停了,两人不约而同止住了口,秦熹的视线慢慢下移,来到底下高挺的鼻梁,来到略微单薄的嘴唇——
脸庞被一双濡湿的手轻轻捧住,陈儒生望着一尺外秦熹亮比繁星的眼眸,心里咯噔一下,下一秒,一片柔软就印在了自己的唇上。
“呵——”
陈儒生听见心脏发出的满足轻叹。
世界天翻地覆,生命却趋近完整。
【四】
陈儒生的实习仅仅去了两个星期,就又一个人回来了。
听着陈儒生在耳边急促的喘气声,秦熹忍不住笑了,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安抚式地说道:“好啦,我在这里啊。”
陈儒生找了个手机店的兼职,工资虽说不高,可也管够两人的生活了。地点位于大学城外的城郊结合处,那里五点下班,秦熹是六点下课,紧迫的时间说明陈儒生必须一下班就去赶公交,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可他总是能在下课铃响前就出现在秦熹的教室门口,手上还捧着杯女生最爱的柠檬奶昔。
结工资那天,两人一起去了银行,之后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秦熹眉眼笑得弯弯,见她一张张地数起钱来,倒真有些过日子的味道了。
“你要买什么就拿去吧。”
秦熹收下钱的隔天便带着陈儒生去了一家理发店,面前的陈儒生没了额前的厚重刘海,鬓角两侧都被推掉,真正露出了原本姣好的面部轮廓。
陈儒生有些局促地挠了挠脑袋:“是不是不好看?”
忍住想要扑上去咬几口的冲动,秦熹无所谓地转过脸:“是啊,丑死了。”
陈儒生在毕业前去了一趟秦熹的家,他用除去回去车费剩下的钱买了礼物,秦熹的妈妈是个面容端庄的女人,她笑容慈祥,招呼了丰盛的菜,说了些嘘寒问暖的问题,陈儒生紧张地搓着手一一答下,随即伯母话锋一转:“你家做什么的,有没有房子,准备什么时候买车?”
“妈……”
“别说话!”女人很是激动,她朝着秦熹大声吼道,“你难道忘了你爸爸是怎么丢下我们的吗?”
铁门在身后不留余地地关上,陈儒生到达客车站却发现已经错失了最后一班车,他有些颓废地躺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厅里,强烈的白炽光照得他头脑发晕。
当秦熹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陈儒生还以为是幻觉,下一秒这人滚烫的泪水就滴在了他的脸颊上,将他的肌肤灼伤。
秦熹扑进他的怀里:“我不会离开你……”
陈儒生用外套紧紧将秦熹包裹在自己怀内,声音轻轻地浮在女生脑袋上方:“睡吧,我守着呢。”
每隔一小会秦熹的身体便会不自觉地发抖,陈儒生便将她抱得更紧,细细拍打她的肩膀,直到最后女生发出均匀的呼噜声响。
走过寂寞的路灯,走过昏暗的道路,陈儒生驮着秦熹,一步步走回了女生家。
伯母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候,见陈儒生带着自己的女儿来了,她抬手就要把后背上的秦熹打醒。
陈儒生恰好躲开伯母的动作,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地说:“请让我送她上去吧,秦熹一旦被吵醒便很难入睡了。”
有好多个夜晚,因为室友的喧哗声而被吵醒的秦熹便再也睡不着,只得和陈儒生打电话,每次都要他唱几个小时的歌曲才有倦意。
走前陈儒生深深望了床上的秦熹一眼,不知道女生是不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嘴角都翘了起来。
伯母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终于是略带难堪地开了口:“你很好,只是……”
“伯母放心。”陈儒生笑得悲凉,“我懂得。”
【五】
“呲呲”一声,锋利的金属针尖就这样穿破耳上的皮肉,很轻很轻的疼痛,像极了蚕虫啃食桑叶,一步步将陈儒生的心吞噬干净。
秦熹兴奋地拿着镜子看了又看,开心地说:“你看,这会伴随我们到老!”
陈儒生淡淡地笑了,露出洁白的门牙,他伸出手揉了揉秦熹的脑袋,持续温柔地点头。
秦熹从包内小心地拿出一对耳钉,双目炯炯:“这是小时候用自己的压岁钱买的,那时候就说要和喜欢的人一起戴上。”
任凭秦熹搅破脑汁,能想到的最后景象也只是陈儒生离开前咧起嘴角微笑的样子。
电话关机,游戏账号也已被注销,秦熹在男生寝室下守了几个下午,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喊着陈儒生的名字,最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他早走了。”
一个月后才从档案处知道陈儒生去了省里临近边界最贫穷的一个乡村去支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秦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旁溢出,路过的人向她投去惊异的目光。
“陈老师真是太谢谢你了,要知道谁都不愿意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啊。”
陈儒生浅浅一笑:“等我收拾完这里马上就去上课。”
这个村有个美好的名字叫子蓝,虽然地处封闭交通闭塞,可是这里的溪水很清,你可以直接捧起来喝,学生也很可爱,一天瞪着双天真的眼睛问你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望着水里倒映出来的一张脸,半月未打理的头发变长了,胡茬也冒出了头,要是那个人在的话是肯定看不下去自己的这般模样吧,陈儒生自嘲地笑笑,一只水蚊子从水面游过,荡起微波粼粼,将他的脸冲击得支离破碎。
夕阳西下,水面似是被镀上一层金光,突然,一个人影缓缓从水底深处显现,陈儒生一下子变呆了,他怔怔看着,不敢用手将女生捧起来,却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咬牙切齿地从双唇间辗转而出。
“陈儒生……”
踩着坚硬的石头走了多久,秦熹就哭了多久,终于来到陈儒生的住处,打开门的那刹那秦熹就呆了,幽暗的房子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书桌,呼吸间尽是湿润的腐朽味道。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背对着背,秦熹的声音懦懦的,同躺在一个床板上的陈儒生感到来自秦熹身体内部的颤抖,他张开嘴,铺天盖地的辛酸阻断了他的话。
“你该有更好的生活。”
秦熹一下子坐了下来,眼底通红,她喘着粗气,胸口大力起伏着。
秦熹突然疯了一般地撕扯男生的衣物,待露出陈儒生的大块胸膛后秦熹就欲去解她自己的衣服纽扣,这时,一双冰凉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陈儒生将秦熹搂入怀中,一如游戏中坐在悬崖边上那个动作般,一如在网吧的那些夜晚般,他将脑袋死死埋进秦熹的秀发,“你知道我最幸运的事情是什么吗?”
陈儒生喉咙哽咽:“遇见你,我从没后悔过,以前是,以后也是。”
【六】
秦熹决心要考现代文学的研究生,她和陈儒生拉钩说一毕业,两人就拿着户口去民政局领证。
在实习表单上填了“子蓝村”后,当晚隔着一百公里的距离,两人都兴奋得无法入睡,好不容易到了天亮,秦熹一个鲤鱼打挺,起来麻利地收拾衣物便去了车站。
下车时候远远就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等候在门口,陈儒生笑容和煦,接受了秦熹一个大大的熊抱,女生把行囊往他身上一甩,露出调皮的虎牙:“这几个月就承蒙关照了。”
秦熹爱干净,所以陈儒生没让她喝井水,而是自己去山上打来泉水。怕秦熹无聊,他一下课便急急忙赶来,说几句话后见时间差不多了再跑去上课。
期间秦熹也去上了几堂语文课,她发现许多初一年级的孩子还比不上城里六年级学生的知识水平,可他们都有着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学生围在陈儒生和秦熹身边,小男生半是害羞半是好奇地说:“老师,你俩是情侣吗?”
身边一个脸庞红红的女孩就说:“笨蛋,秦老师是陈老师的女朋友,肯定就是情侣嘛。”
晚上秦熹对陈儒生说起这一幕来的时候还是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挽着陈儒生的腰又说了会话,最后睡意渐浓,她眯起眼睛:“你不睡么?”
闻言陈儒生微微摇头,俯身在秦熹脑袋上印下一吻:“你先睡吧。”
说着陈儒生便拿过一边的蒲扇细细扇了起来,这里气氛湿热,蚊虫居多,秦熹皮嫩,被叮的红包常常很久才能消,这几天秦熹手上已经长了很多,虽然她总是捂住衣袖说没事,陈儒生却暗暗心疼。
两人是被床摇晃的声音吵醒的,陈儒生睡眠浅,睁开眼就发现天摇地晃,“扑通”一声,桌上的水壶颤动着跌落在地碎成两半。
“小熹快醒醒,地震了!”
秦熹嘟囔着方才睁开眼睛,自己就被人抱着滚到了底下,刹那间床头上方的泥墙松动,泥土混杂着石块,“砰”地一声砸了下来。
隐约听见陈儒生发出一声闷哼,黑暗中却看不见男生伤哪了。
地面晃动得厉害,碎石不断下落,陈儒生忍着疼将秦熹拖到了桌子下方,他将秦熹死死护在身下,不停地说:“没事,还有我呢。”
秦熹小心地缩在男生胸膛下,她很害怕,害怕得五脏器官都扭在了一起:“我会不会死啊?”
“不会。”陈儒生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要是我真的死了呢,正想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儒生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先一步说:“我会陪你一起的。”
刹那间,秦熹忽然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是天堂是地狱,有他陪着我呢。
“你知道么……”
秦熹的声音嗡嗡的:“大学城在两年前举办过一次辩论会,我被叫去当物理组的观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秦熹已有些喘不上气了,却止不住泛起微笑,“他有很长的刘海,总穿不合身的衣服,打听到他玩游戏后,我特意花钱买了里面的定位符……”
所有的深爱都是有意为之。
救援队赶到的时候陈儒生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翻过身子来一看原来是玻璃杯的碎片插进了他体内。回想起那瞬间,秦熹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带着自己猛地转了个圈,若不然这些碎片扎进的就是她体内了。
收音机里说是邻省发生了七级地震,子蓝村恰巧是临震源带最近的地方。
秦熹坐在镇上医院的急救室外,她在打电话。
“要是儒生没了……”秦熹仰起脑袋把眼泪了咽回去,“妈,还请您恕我不孝。”
【七】
研究生考试那天,陈儒生先一天坐上了火车,他陪秦熹吃完了早餐,进入考场前秦熹回头一看,男生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依稀辨认出他还在招手。
走出教室的时候陈儒生已经不在了,学校就三个老师,没人能帮他代课。
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陈儒生接到了电话,一片嘈杂中是秦熹的激动语调:“我成功了!”
陈儒生一边捂住耳朵一边走到开阔的地方:“恭喜你!”秦熹喂了几声,随即好像有人向她道喜,电话便断了。头顶便是耀眼的星空,陈儒生站了片刻,身体猛地打了个冷颤,自从手术后腹部就会时不时偶尔作痛,他蜷缩在地,一声声轻声呼着……
秦熹呵——
每个月陈儒生都要穿越大半个乡镇,到合作社里把一半的工资打给秦熹,纵使秦熹说她的钱够用,陈儒生却是少有的态度强硬:“你可以拿这钱买穿的,什么都可以。”
一股抓不着的缥缈渐渐出现在两人中间,秦熹认识了不少朋友,生活得很充实,她去听音乐会,去蹦极,她做出了许多生命中的尝试,相隔大半个中国的陈儒生只能隔着电话对她道喜。
多少是——有点心酸呢。
名为蒋景阳的男生就这样插进了两人的关系中,从秦熹口中得知,这个男生人才了得,精通文学,出版过不少诗集,爱好摄影。
回想过去岁月里,秦熹不止一次地说过陈儒生和她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她爱好文学,陈儒生对这方面却是一窍不通,她喜欢摄影,陈儒生总讲她拍得很难看。
由原来数不清的电话到一天一个再到现在,连信息都很少了……
陈儒生坐在车上,身边景物走马观花,他即将奔赴另一个城市,心里却隐隐不安。
在秦熹说出分手的第二天,陈儒生的腹痛又开始了,他在摇摇晃晃的火车厕所里吐了起来,全身痉挛,声音惨烈得将乘务员都引了来,陈儒生擦干嘴巴笑了笑:“我没事。”
秦熹是和那个叫蒋景阳的男生一起出现的,两人说笑着姿势很亲密,远远看去秦熹却是瘦了很多,脸色有些苍白。
秦熹略微疏离地打了个招呼,兴许是陈儒生炙热的视线让她不适,她很快移开了脑袋:“我们去吃饭吧。”
这是陈儒生第一次来到西餐厅,他不知该怎样使用刀具,纵使胃囊里早已空空如也泛着酸水泡,他也没点餐,呆呆看着面前的两人说文艺复兴,说仲夏夜之梦,说很多很多,秦熹脸上的光芒投进男生的眼底,陈儒生忽然明了——
这是一只金丝雀,她本就属于外面的世界。
回去的火车上陈儒生又吐了,窗外的雨点打在他脸上,他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沾湿了他的脸庞。
“他很优秀,我们有很多共同点,而且你看你就守着一个小山村学校……”
陈儒生哇哇大吐,号啕大哭,哭声掩进雨里。
心里的火也随之灭了。
【八】
陈儒生留在了子蓝村。
如今已有八年了。
他将自己的工资全用来建设学校,他不停地写信上报,希望能给这里的学生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慢慢地,门窗修好了,有了第一个小图书馆,建了个操场……
陈儒生也变了。
他每天都对着镜子将头发梳得平整,胡渣也被剃得干净,他还时不时地看些文学书,前久甚至说出了人生中第一个冷笑话,虽然学生们觉得没劲透了,陈儒生却怎么也止不住,笑着笑着,眼眶还湿了。
徐岚给了陈儒生一瓶酒精:“以后耳朵再出血的话就用这个擦吧。”顿了顿,她红着眼眶补充了一句,“那我真的不等你了啊。”
陈儒生的步伐一顿,很快又迈开了腿:“恩。”
来到学校,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正在操场嬉戏打闹,笑声如铜铃。
开始只是从腹部泛起的一丝针扎般的疼,随即很快蔓延全身,筋肉开始痉挛,陈儒生忍不住用手捂上剧烈起伏的胸膛,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他悲哀地意识到——
自己把爱葬在了这个地方,余生都会在这里。
“今年不知道是谁捐了一大笔钱给我们学校呢。”
有老师在不远处闲聊,一个声音附和道:“是啊,五万二呢,还真是善良。”
陈儒生眼里水光微颤,这恰好是那两年他打给秦熹的钱,走前秦熹给他一个存折,他只是轻轻瞥了一眼,没有收下。
胸口越来越疼了,陈儒生蹲坐在地,已有些喘不上来气。
急促的手机铃声适时响起,艰难地拿出来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秦熹的母亲声音嘶哑:“虽然她说过不要告诉你,可我觉得最好还是让你知道……”
陈儒生心头一紧,就听女人含着重重的哭腔说——
“秦熹走了。”
【徐岚】
2014年,我离开了子蓝村。
我知道我永远等不到那个人了。
他叫陈儒生,有着一双狭长的眉眼和温润的笑容,可也只有这么多了。
走前我泪眼婆娑不依不饶地问陈儒生要一个解释,他终于开口说出一个故事。
在故事的最后陈儒生告诉我,秦熹家有遗传的重病,之所以不让他知道——是因为在那个地震的夜晚。
“我死了怎么办。”
“没事,我会陪你。”
秦熹笃信不移。
“所以……我才会好好活着。”
秦熹没了呼吸的最后,喃喃叫出了陈儒生的名字。
一颗热泪从她右耳滑落,化作一滴心头血,来到陈儒生身边。
“光是直线传播的,但当光遇到另一均匀介质时方向会发生改变……”
秦熹是突如其来绽放进陈儒生命的一道极光,承载了他所有的悲苦欢喜。
右耳的伤口无法愈合。
那里寄居着一个拇指姑娘,是陈儒生对于生命的的所有热忱温存。
走前迎着漫天风雪,冷风嶙峋寒霜凄厉,我突然明白过来——
他的余生——
注定不食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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