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之外的大叔

张漫

爱情是需要一鼓作气的，再而衰，三而竭。

1、

娇扬姐，陈彻喜欢喝什么饮料？

什么电影最让他着迷？

若是旅行，他更爱山水还是沙漠？

蜜蜜扑闪着一双眼，纤手破新橙，一面仰着光洁的脸庞向娇扬打听。娇扬笑道，纯净水，动作片，若是旅行，只要身边有佳人，处处都是绝世风光。

转身瞬间，她看到客厅里的陈彻，斜靠在沙发上打电话，眼睛笑成月牙，眉毛皱成一团。

她就打趣蜜蜜，你大好一姑娘，怎么喜欢个老男人？大你九岁呢，他读大学时，你还在上小学。

蜜蜜莞尔，说你喜欢看韩剧吗？现在的姑娘都爱大叔，有味道，有魅力，像传奇一样，比毛头小子可爱多了。

娇扬心想，你这位可爱的大叔，从前也是个毛头小子呢。那时，爱他的姑娘的确不如现在多。

很多人羡慕娇扬，有陈彻这个蓝颜知己。他们相识于大学，那年他研二，她大二，他是研会主席，她是学生会副部长，很多校园活动都是两人合作。相继毕业后，他是房产公司高管，她是杂志社主笔，两人在同一个城市，无话不说，无所不知。

所以，陈彻的历届女友都对娇扬怀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敌意，又不得不到她这里来探听消息。从大学开始，就不断有漂亮女孩来请娇扬吃饭，只为能知道陈彻的行迹与喜好。无一例外，她们留着披肩长发，眼神清澈，眉目纯真，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喝口农夫山泉，都能仔细地品味那一点甜。

当然，那时的娇扬也是这样明丽的女孩，而那时的陈彻，虽喜欢装老练，实际上稚气未脱，以众星捧月为傲。如今的两人，都已是职场里摸爬滚惯了的人，见人留三分，处世之道改变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陈彻身边女孩的类型。

这些年过去了，围绕在他身边的仍旧是没毕业的大学生，或刚毕业的大学生。

娇扬也觉得神奇，陈彻就是有这样的气场，32岁的人了，还保持着一颗年轻火热的心，看起来无忧无虑，嘴巴又甜，最招小姑娘喜欢。他的每一段恋爱都谈得极为招摇，唯恐天下不知，前年是乐乐，婚都求了，最后还是黄了，去年上半年是欢欢，下半年是阿米，今年换成了蜜蜜，你方唱罢我登场，颇为热闹。

蜜蜜是个护士，刚毕业，自从给生病的陈彻输过两次液，就被他套牢。两人确定关系不到一个月，蜜蜜就得知了娇扬这号“闺蜜”，跑到陈彻家里秀厨艺晒贤惠时，特意嘱咐他，把娇扬叫上。

她一口一个姐，娇扬姐，陈彻老跟我提起你，你看我这道菜的成色怎么样？娇扬姐，我真羡慕你，从陈彻年轻时到现在，一直在他身边，娇扬姐，我要像你学习，做他的soul mate。

娇扬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蜜蜜的热情并非示好，而是示威。一方面提醒，我比你年轻有资本，就算你对陈彻有意思也没戏，一方面暗示，他的未来有我了，你这个知己可以下岗了。

厨房里这场微妙的博弈，陈彻丝毫不知，他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吼着，老婆，妞儿，饭还没做好吗？我饿了！

妞儿，就是陈彻对娇扬的一贯称呼。

他的话音刚落，蜜蜜又似有似无地朝着娇扬看过来，那么漂亮的眼睛，眼神犀利得可以杀猪了。

2、

再接到陈彻的电话，是快一个月后了。娇扬正在相亲，27岁，该张罗一下了。对方是个牢骚狂，仿佛天下事桩桩不如意，上司待他太薄，同事又刻薄，早上老妈的煎鸡蛋总是糊，开车上班本来就堵，又总是遇到新手上路。

此刻，陈彻的电话就好比光辉万丈的救世主。

你快来，蜜蜜疯了，我制不住她。陈彻说。

蜜蜜的猫死了，被陈彻家的狗咬死的，陈彻将狗痛殴一顿关了禁闭，表示了默哀之后，准备将猫安葬。但蜜蜜抱着遗体哭得梨花带雨，死活不放，把陈彻气得差点撞墙。

蜜蜜见娇扬来了，倒是收敛了不少，稍微劝了几句，就抹干眼泪，乖乖与猫做了最后的告别。肿着眼睛去上夜班之前，她还不忘先把娇扬送走——怕她与陈彻独处。

实际上，娇扬刚离开，陈彻就开车追上，两人去了里边的小酒吧，有好喝的鸡尾酒，而且安静。陈彻举杯，隔着鲜红的液体看着娇扬，说你不知道，她有多幼稚。

蜜蜜删除了陈彻手机中娇扬的号码，每隔两小时给他打电话，不管他在开会还是小便。每天都做爱心便当，自制的小熊饼干和贴上笑脸的饭团，让他受尽嘲笑。她想旅行，他说要工作，她居然跑到公司，跟他的顶头上司请假，在公司传为笑谈。

陈彻说，这股可耻的天真让他透不过气来。

娇扬叹气，可你爱的正是她的天真，你享用了她的天真，就得包容这份可耻。

很快，闹了几天别扭后，他们和好了，在微信朋友圈晒出恩爱照，你侬我侬。娇扬给陈彻打了个电话，恭喜他小别胜新婚。

陈彻说，准备年前就把证给领了。这速度，着实让娇扬诧异了。

原来，陈彻妈妈的身体出问题了，喉癌早期，老人不肯治，除非他赶紧把婚姻大事定下来。他被逼得没办法了，手边又有现成的蜜蜜，正好。

周末，娇扬去医院看了陈妈妈，陈彻与蜜蜜也陪在一边。老人精神很差，看到她眼睛亮了一下，像一潭死水中忽然游过一尾鱼。她握着娇扬的手，趁着蜜蜜上厕所的工夫，悄悄与她说，儿子读书时我去学校看他，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我以为你会是我的儿媳。

陈妈妈说，你也要找个好人家。

娇扬尴尬地笑笑，心里忽然痛了一下，转过身差点哭了。

3、

陈彻从小单亲，家境一般。他赚钱不少，但花钱无度，并没有多少积蓄，妈妈一病，几乎全砸了进去。娇扬悄悄送来五万块，他想推辞，但迫于困境也只能识时务地收下。

好在，手术非常顺利，陈妈妈却总担心有个三长两短，催着陈彻赶紧把婚结了。但这事似乎没那么顺利，蜜蜜其实是愿意的，麻烦在她的家庭。

在两人有结婚打算时，蜜蜜带陈彻去拜访了她的父母，这一拜访不要紧，蜜蜜竟是陈彻老总的女儿。老总和夫人压根看不上他，没给什么好脸，又听说家里长辈还是病号，更是不遗余力地反对。

陈彻找娇扬喝闷酒，说这太狗血了，怪不得蜜蜜喜欢看韩剧，她这身份就挺韩剧的，怪不得她敢去找我顶头上司撒娇，让他放我假。

娇扬说那刚好，攀上这门亲你乌鸡变凤凰，少奋斗二十年。

他说拉倒吧，老总天天想方设法让我加班，压榨我的剩余价值，凭啥老总的女儿还要攻陷我少得可怜的下班时间，妄图压榨我的下半生和下半身，想得美！

陈彻说，你知道吗，我妈住院期间，一开始她还去陪，可趁我不注意就露出嫌脏嫌累的表情。我给妈换尿袋时掉地上，她哇的一声跳老远，掩着鼻子，仿佛闻到了有毒气体。

更让他难过的是，他无意中听到她在走廊给朋友打电话，抱怨说当初爱上他，是因为他体贴浪漫，让她感觉如传奇中的女主人公一般得享受。可现在，如做了一个梦，从传奇一下子跌入生活。传奇之外的大叔，也会背后骂老总是猪，当面却跟猪赔笑脸，也会换完妈妈的尿袋，疲惫到不洗手就捧起盒饭。

“我不知他家境如此普通，生活中如此平凡，若是嫁给他将受多少委屈，此时才晓得为何父母极力要求门当户对”。这是蜜蜜当时的原话。

几天后，陈彻还是跟蜜蜜提出了分手了，并义无反顾地辞了职。蜜蜜意外地挽留，说他听到的那些话，只是牢骚，并非真心。但陈彻觉得这事过不去了，那句话就像个钉子，埋在血肉里，时时硌着他的心。

的确，他这样的骄子，纵使明知别人说的是真相，也受不这刺激。

4、

那之后，陈彻有半年都是单身，这是他18岁后的感情史上，历时最长的一次空窗。他说，以前只顾着谈恋爱，空攒了一堆技巧，却缺乏恋爱的情绪，因而想清静一下。

这半年，娇扬难得与他见面，她有些忙，朋友安排了几波相亲，见见也无妨。A先生性格沉稳，长相成熟，但出人意料地喜欢看动漫，尤其是《进击的巨人》那样的热血剧情；B先生比娇扬小两岁，好奇的眼神有点像当年的陈彻，充满稚气；C先生胖胖的身体笨拙，思维却出奇地机灵，平均每五句话就能把娇扬逗乐一次。她忽然迷上了与不同的人打交道，有点理解陈彻对不同女孩盎然的兴趣了。

有一次，她在西餐厅遇到了蜜蜜，精致的职业装，高盘着发髻，表情干练。娇扬过去打招呼，蜜蜜挥挥手，耳语几句，让身边高大的西装男先去开车，然后拉着娇扬的手坐下说话。

原来，蜜蜜去父亲的公司上班了，身边虽不乏追求者，但仍单身。娇扬犹豫了一下，说陈彻也还单身呢，蜜蜜说我知道。

分手后，蜜蜜曾找过陈彻，要求复合，他没同意。为了纪念他，蜜蜜养了一条狗，取了与陈彻的狗同样的名字，小灰，虽然那是一只白色的萨摩耶。

她说，骄阳姐你知道吗，我一度认为他心里的人是你，我们在一起时，他对我无微不至，但总感觉不应该是那样的，他像是把我当成客人，是在细心地招待，而不是爱。你不一样，他看到喜欢的电影，吃到惊喜的美味，都会提起你，说，下次要带娇扬来，眼睛里充满了分享的积极性。

蜜蜜以为，她离开后，陈彻会顺理成章地与娇扬在一起，没想到，没有。她盯着娇扬的眼，说，我不信你没爱过她，这是女人的直觉，虽然你隐藏得深，但我知道你曾是我的情敌。

娇扬低下头，实际上，陈彻的狗并不叫小灰，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相宜，陈相宜。是娇扬喜欢叫它小灰，谁让它有灰色的皮毛。

5、

与蜜蜜重逢后，娇扬心里出奇烦躁。

蜜蜜是个不错的女孩，陈彻总嫌她幼稚，黏人，可这都是那个年纪的特质，年轻不是就该任性吗？娇扬想，给蜜蜜几年时间，她终会变成理性、懂事的成年人，就如他、如她一样，不哭不闹，不温不火，没有力量去大爱大恨，只剩平庸的生活，有什么可爱？

而娇扬自己，似乎一直理性着懂事着，可陈彻并不爱啊。

娇扬回想着往事，像揭开旧年的疤。这很俗套，她的确曾爱过他。

在她的手机里，有一段隐秘的录音。那是他毕业时，饯别宴上，他喝醉了，拉着娇扬，说你是个很乖的女孩，谁娶到你一定是他的福气，可惜我大你这么多，如果我年轻5岁，我一定追你。

当时，娇扬鬼使神差，假装没听清，让他再说一遍，用手机录了下来。可她知道，这不过是他的托词，他一直在交往小他许多的女孩。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就是陈彻，看谁都很美，他爱上各种类型的女孩，孜孜不倦。

她却一直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

如果饯别宴上，陈彻能清醒一点，就能听到娇扬为他唱的一首《北极光》：

多虚罔 亦放肆追赶

你是传说 那种绝世的风光

莫道为了你 我享受着期望

极地尽处有我靠的岸

即使已白发苍苍 抬头没有光

得不到 也不甘去淡忘

啊 越漂亮

啊 越无常

美景良辰未细赏

我已为你着凉

……

可惜他早已伏案睡去，许多年了，那场景清晰得像昨天，她看着他的脸庞，忽然想掩面而泣。

6、

我又喜欢上一个人，该如何表白？久违的陈彻，在微信里问候娇扬，只有恋爱，能让他活过来。

娇扬道，别问我，我是高龄新手，经验不多，为何每次都向我讨教。

陈彻沉默了一会，说你难得对我不耐烦，出来我哄哄你。

娇扬回复，不行哦，我有约，不能随叫随到了。

他似乎生气了，说娇扬一定是见色忘友，对他一点都不好。

娇扬莫名有点恼，她说陈彻你想过没，我没有拒绝过你。有一次，我正在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派刚开始与老虎对峙，你打电话说想让我见证你向乐乐的求婚，我去了，搞得到现在都不知道后面的剧情。有一次，我正在输液，你说你分手了伤心欲绝，我跟医生说家里着火了，拔掉针管去看你。还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相亲遇到人模狗样的，结果你说你想我了。这次，这次绝对不可以了。

过了大约一个世纪，微信铃声再次响起。陈彻说，娇扬你果然喜欢我。

娇扬看了三秒钟，打出一行字，你才知道啊，晚了。

陈彻说，我知道晚了。记得有次逛街，你盯着一双鞋子看半天不说话，眼睛里泛着光，乐乐冲过去说喜欢，雀跃地买了，可惜鞋跟太高每次走路都如履薄冰。你看到后说，其实当初你多喜欢它，但工作常要跑来跑去不适合。你看它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光，那时我就知道，你是这种女孩，不喜欢了，才会大胆说出来。

娇扬半天没说出话来，心里酸得厉害。

第二天下班，陈彻就等在大厅里，手里挥着两张电影票。娇扬想了想，还是去了。影厅不大，屏幕上亮起来，竟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陈彻悄声耳语，他费了很多口舌和金钱，才说服电影院经理，单独在这间走廊尽头的小影厅，给他们放一场少年派。

屏幕上掀起了惊涛骇浪，娇扬的心里，却荡漾出了一片温柔的海洋。她的心跟着派在大海里一起跌宕着，起伏着，时而壮观，时而震撼，手心出着汗，眼睛湿润着，这一刻啊，全世界都在这小小的屏幕中了。

7、

回家的路上，陈彻一直握着娇扬的手，她没有挣脱。

夜色中，陈彻说，我想你也一定思考过，并与我想的一样，男女之间没有绝对纯洁的友谊，我，你，都想过要不要与对方在一起。娇扬你与所有的姑娘不同，她们高兴时狂欢，难过时泪奔，而你总是充满节制，懂得控制感情，永远拿捏到位，恰到好处。我这样随意的人，总疑心配不上这样的你，所以这些年一直远观，怕说爱你反而是亵玩。但现在，如果你愿意，我们不妨试一试。因为我觉得这应当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在试图远离我，这让我害怕，我觉得我正在失去你。

娇扬的手机响了，她低头看，是胖而温和的C先生。最近，他们相处得不错，娇扬的爸妈也挺喜欢他。

她忽然转过身，大力地拥抱着陈彻。

亲爱的，爱情是需要一鼓作气的，再而衰，三而竭。娇扬说。我们琢磨了那么多年，都没能在一起，错过了最好时机。不是谁的错，是我们性格雷同，脾气类似，都怕主动就失了先机，总在试探，总想经营，结果反而失了本真，说到底是没有义无反顾的勇气。可已到了这个地步，倒不如，继续这样下去吧，有人相亲相爱，有人只是相亲，却不相爱。

娇扬边说边哭，倒弄得陈彻不好意思了，他轻轻拍着她抽泣的肩膀，不哭不哭，你说了算。

C先生的来电锲而不舍地响了一遍一遍，娇扬擦着眼泪，她决定，再拥抱陈彻最后一分钟，最后一分钟，然后放开怀抱，他又是她的绝世好友。

何必要在一起，不在一起，才能不离不弃。

任何传奇，都抵不过生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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