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笙将离

2016-12-27 11:47冯宸宸
南风 2016年1期
关键词:天界花神天帝

冯宸宸

你问我,我爱不爱他?你说,我为他束手就擒,为他甘受天谴,为他烟消云散,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我也不清楚。如果说,这就叫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他吧。

1

乾晨宫梵音袅袅,长笙正与子巍、勾陈这对不要脸的兄弟下棋。三人正等着北海公务的青华赶来,好为即将下凡历劫的子巍以酒践行。照新版《天庭管理与律法条例》的说法,万年一历劫,这叫竞争上岗,有助于提高业务能力。

“长笙九少可都来赏光了啊,麻溜的!”子巍嚷。

长笙听言,很是受用,笑眯眯落下一子,兄弟俩便哀嚎一片。

作为元始天尊的幺子,新任的南极帝君,长笙算得是上神圈里的一号小鲜肉,夺走了勾陈曾经的地位。他的劫数,乃是十三天轰隆隆的五万道天雷。一向怀抱“崇尚和平、反对暴行”这一先进理念的长笙九少,作为第一批践行新天例的神仙首当其冲,面对这场天帝主张的合法暴行,敢怒不敢言。

闭关出来,长笙神清气爽准备继续做他的贵少爷。天尊慈爱地前来迎接小儿子,顺带一提,他的往生殿早被改成多功能棋牌室了,且长时间内不打算改回来,衷心地建议他再找个地方住。若他不舍得离开从小长到大的清微天,玉虚宫的柴房倒有一间空着,尚可以给他将就将就。——大殿?不成,那么庄重的地方怎么能打地铺?别处也不行,跪安吧。

于是长笙新官上任,热火朝天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往返于三十三天,给自己找间房子委身。但显然,天相宫的司禄星君业务十分娴熟,一宫一殿排得甚满。于是长笙在愤慨投诉宫殿怎能不备棋牌室之余,只好暂且戚戚寄居在玉虚宫的柴房。

“看来你是神史记载以来,第一个住柴房的上神。”子巍拍拍他肩膀,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勾陈在一旁嗑着瓜子建议:“其实最快的方法是你明天就娶个谁进门成家。你之前那婚约是指不上了,不过听说婉华夫人的侄女很是中意你。”

九百年前,长笙是有过一门婚约,指的是战神刑天和花神付华的小女儿,一朵粉嘟嘟的小芍药。不过……唉。

长笙呷了口酒,好脾气道:“不劳费心了,我已有打算。”说着,笑眯眯环顾了周围一眼。

勾陈立马举手打小报告:“哥,他觊觎你光明殿!”子巍大笑:“怕是觊觎我那地窖子里的酒吧!”

在北海新收了个小鲛人做徒儿的青华驱元神而来,子巍那厮又趁着酒兴要与他比剑。长笙捏着枚糕点问:“是不是他挂了,光明殿就归我?”

“我看有戏。”青华点头。

“记得下手狠一些。”长笙依旧笑眯眯的,“天帝罚下来,我替你担着。”

倚栏观战,勾陈八卦道:“听橘芒说,你出关那天,妖界有个凶神恶煞的小丫头跑来找架打,你给拦住了?”

长笙漫不经心“唔”了声,勾陈又道:“听说那丫头年纪小,修为倒高,手腕也狠,说是不久前当上妖尊了!现要和你打起来,你还未必打得过她。”

长笙眯起眼睛,那抹深红的身影伴随飞扬跋扈的眉眼,仿佛跃然在他眼前,沉吟道:“是么……”

2

翌日,长笙来得晚了些,正赶上那七情六欲所化的往生莲旋出缭绕雾气,笼住子巍衣袍。他来晚,是因来时路上听到两个天枢宫的仙童聊八卦,说度厄和司命二位星君近日迷上了人间的戏折子,并致力于把一些才子佳人的桥段写在命盘里,也不知子巍中没中。

天雷是实打实的,可感情这档子事,却是虚无缥缈。神界记载以来,多少神仙层层修为,就败在了这一个情字上,委实可叹。

长笙立在三生池外,仔细琢磨着这事,直到勾陈拍拍他:“你不用睡柴房了!”长笙这才喜上眉梢,告别尚有公务在身的子巍和青华,兀自招了朵紫云回往光明殿好布置一番。

——“喂!你住这儿?”

忽的背后一个女子声音,明亮傲然,有几分熟悉。转过头,那张精致小脸上唇红齿白,眉眼张扬跋扈,当中一抹嫣红花钿,这不是……

“是你?”那女子也立刻认出了他,略现惊讶。

长笙眯起眼,前头勾陈才同他说起,这不,真就来了。

神思一晃,那还是他刚刚挨完整整两日的天雷,从碧华台踉跄下来,却遥见余晖灿烂的天际处,春神橘芒驾一朵绯云,手提一把木剑,花容失色地朝这个方向奔来。

一看,后面紧追着一团薄日云霞。定睛再看,原是一人,红衣似火,双目紧盯着前面的橘芒,瞳中也像要冒出火来。

橘芒一向是女神仙中温婉可人的表率,从没听说有仇家。长笙一时驻足了片刻,当然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橘芒也看见了他,像寻到救命稻草似的,眼里闪出光亮来。

这……英雄救美这样的剧烈运动,好像不大适合刚受了五万天雷的他吧?可这时候溜走,又未免有损他一介男神形象。无法,长笙化出一柄玄铁剑,心想:不过是个小丫头,三两招吓唬走就好。

谁料那丫头却不是个省油灯,过十余招,不落下风,蔻丹指尖银光闪过,一排银针齐齐朝他飞来。长笙勉力躲过了,才发现斜插脚边的针上汩汩散着青黑之气,明显淬了剧毒。长笙眯起眼,这丫头,心忒狠!

“这事和你无关,闪开!”她厉色喝了一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颇有一番气势。见惯了文文弱弱的仙娥,这样跋扈的,倒是格外引人注目。天界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张扬的人物?

背后橘芒已恢复镇静,低道:“她是妖界中人,却不知为何没有妖气,才被她混过了南天门。”

“哦?”长笙眉梢一挑,笑意渐浓,“原来是个小妖精。”

3

小妖精听他调笑,眼中火气更甚,袖口一挥,现出一条满是倒刺的青黑藤鞭,怒道:“我看她才是妖精!分明是她输了恼怒,先动的手,现又做出副委屈样来!”说着藤鞭有力地扬起,噼啪作响,急朝长笙背后的橘芒而去,“我看你也是靠这本事,才当上花神的吧!”

长笙手疾眼快,反手以剑勒鞭,心下却有些意外。橘芒原仅司掌草木,因前花神付华仙君追随丈夫刑天神将跳了诛仙台,玉帝便让她代为司掌百花。由于千年前那事特殊,知情者都缄口不言,散仙也未尽可知。这小妖,对天庭秘辛倒有几分了解。

橘芒面露尴尬,低声道:“我只想唬唬你,并不想伤你。”又轻柔道,“你要真觉得我不配做花神,便再勤加修炼,尽早领到仙籍。届时花神之位,我必不跟你抢。”

看看这大家风范!

偏那丫头油盐不进,半点不领橘芒的情,嚣张地哼了声,口气轻狂道:“就是让天帝老儿来请我,我也不愿意做什么神仙!”话落,又狠狠瞪了长笙一眼,拽回了藤鞭,梗着脖子走了,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从橘芒口中,长笙才清楚事情始末。原来这丫头是个花妖,平白无故找到橘芒,要和她一比调香之术,拿了枚香囊,硬要她说里头有几味花香。橘芒毕竟业务还不熟练,说不全,那小丫头便一口咬定她不配做花神,要她去天相宫辞职。橘芒劝不过,便用她那柄虚有其表的镂花剑唬唬她,谁料激了那丫头血性,只好落荒而逃。

什么花妖这么嚣张?长笙捻起云头一枚散去毒瘴的银针,隐约嗅到一丝馥郁花香,心中咯噔一下。

若没记错,付华仙君就曾以刑天神将专门为其淬炼的刑馥针傍身。莫非……

往事一念而过,面前小丫头比两年前长高了寸厘,身段也愈发玲珑有致,唯眉眼中依旧一股小兽般的桀骜。

“你今日又上天庭找谁的茬?”长笙笑问。

“就找你的!”

一团耀眼火红霎时“哗!”地飞身而来,手中藤鞭像是有生命似的,直击他面门。长笙侧身躲避,却没全然躲过,玉冠“叮琅”落地,一头青丝泼墨般泻于身后。

“堂堂战神,若连我一介小妖都打不过,可要贻笑大方了!”她嘴角勾起,笑容不可一世。

果然,长笙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把自己错当做勾陈了。也是,子巍下界历劫,乾晨宫如今只住勾陈,难怪她认错。

不知为什么,长笙一时没有说破身份。

“还手!”小丫头凌空将藤鞭噼啪一甩,厉声喝道。看这架势,俨然是摸爬滚打出来的。

长笙悠然撩开眼前一绺散发,笑意浅浅:“丫头,你怎么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君子动口不动手,这道理,你父母没教过?”

闻言,花妖一双利眸仿佛黯了一黯,不屑地哼笑了声:“我自幼孤身一人,无人教我什么道理!我只知道,打赢的人,说的就是道理!”

话撂得硬,长笙心头却是一软。他的这个小未婚妻,究竟是吃了多少苦头,才有如今这番体会?

“我不和你打,”长笙敛了神色,拿腔拿调道,“打架斗殴都是暴行,一切暴行都当被制止。”

红衣丫头眉头一蹙,没料到他这反应,咬牙怒道:“我看你是怕了!”

长笙一对凤眼里忽的笑意涟涟:“妖尊将离在前,小神自然不敢充大。”

将离呼吸一窒:“你知道我是谁?”

长笙笑啧:“前两年你不还想当花神吗?怎么又改主意了?还是说,你想身兼数职?啧,你这心未免太大了些……”

“少废话!”将离恶狠狠道,“既然你不敢应战,就愧为战神!这个位置,你没资格占着!我劝你赶快去天相宫……”正说着,遥见一排人影,衣香鬓影,驾着云霞朝此处而来,像是一众织女随王母去浣衣。

转过头,如火红裳已然不见。

长笙想了想,这丫头没说完的半句话,应该是叫他去辞职。

4

那天将离从禺谷魔君处回到百花涧,洞外正等着一个出尘飘逸的玄紫身影,手中拈着株初绽的芍药,不知已等了多久。

“我辞职了。”那人一派悠然开口,“你说得对,战神一职,我的确力不从心。”

将离警惕起来:“你想说什么?”

长笙笑了,大方展开宽袖,毛遂自荐道:“你家……缺神仙吗?皮相好、气质佳,会洗衣做饭、整理屋子的那种?”

将离觉得自己一定是糊涂了,竟就任由这个架都没胆打的孬种战神入住,成了她的首席打杂小工。

她看着他笑容温煦,不禁恍惚。她本以为,仙妖殊途,无缘再遇。

他不记得她了,也是自然。七百年前,她还是个到他腰间的小娃娃。可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他从天穹尽头驾紫云而来,一把玄铁剑逆光而出,瑞气升腾不散。轻描淡写几道剑光,欺辱她的那一众恶妖便四散奔逃。旭日从他背后耀开清光,他一席紫衣从此在她心上灿若朝阳。那时她恶狠狠擦了把嘴角污血,想着等她哪日报了血恨,定要留下那个白脸神仙做压寨相公!

那时她怎会料到,她物色好的相公竟是新任战神,是她复仇路上,必须要踏过的一具尸身。

饭菜冒着垂涎香气,将离绷着表情咀嚼,目光却不由自主往他的衣角瞟。连做饭这样沾尽人间烟火之事,偏偏他浑身散着一股子不可亵渎的神仙气,不沾半点浮尘。

转眼她金屋藏这娇气战神已有一年。

常年阴冷的百花涧仿佛随着他衣袂飘过,也照进了洋洋洒洒的日光。他悠闲地一人对弈,烧陶、种花、养鱼,时而抚一曲古琴、描一幅丹青,最爱同她讲一些天庭的琐碎。从上古神祗的传奇故事,说到黄帝复任中央天帝的新闻时事;从炎黄硝烟绵延千年的战事讲解,说到阪泉战后炎帝遁世的天庭秘闻……

也许就是从她第一次伴着他的声音睡熟又醒来,桌上摆着碗小米粥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然知道自己也许走上一条岔路。但那条路繁花似锦,她不想回头。

“阿离,看我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

长笙盛起碗百合莲子羹转身端来,将离忙收了视线,想起那个狗尾巴草精跟她说的,佯作不经意问起:“你今天回去了?”

他的确回了天界。

前段时间,西海龙泉剑和北海冰魄珠接连落入魔界。两件事过去不久,南海鲛人竟被灭族。三海之乱,引发天界轩然大波。作为幸存者,青华的徒儿被卷进疑云,长笙尽同僚之谊,便回去了一趟。

事态之严峻,还需从万年前说起。炎帝麾下蚩尤、共工等人因觊觎天帝之位,堕仙魔化,借复仇之名为权谋反。因其魔性太强,又参杂神力,且怨气深重,被诛后魂魄终不能散,化而为火邪灵。五方天帝合力将之铸入焱邪剑中,层层封印在与之相克的四样水性神物之上。这其中,就有西海龙泉剑、北海冰魄丹和南海凝碧珠。

长笙淡淡道:“天界出了点事。”

“哦?出什么事了?”将离不以为然。

“有人想夺焱邪剑。”长笙的视线若有若无掠过将离的脸。

5

那一晚,长笙讲的,是千年前刑天神将与付华仙君的旧事。

“自阪泉战败,炎帝麾下纷纷打着复仇的旗号,前赴后继地起兵谋反。其中,就有刑天。”长笙抚着琴慢慢讲道。

刑天一时脑热,向天帝下了战帖。想来是忘了天帝年轻时,也曾是提着刀从碧落山脚一路踩着血水上来的。一把昆吾剑利如当年,黄帝眼也不眨地斩下刑天首级。

其妻花神付华知晓了此事,哭得肝肠寸断,屡次上四梵天为夫君求情。黄帝闭门不见,宣玉帝拟诏:付华不分黑白,视罪行而不见;念伉俪情深,降五十天雷,以作惩戒。

仙子们纷纷前来开解——天帝留你一命已是开恩,从今断不要再想不开。

可付华仙君就是想不开,故意不以神力护体,生生挨了天谴。玉帝踩着朵金光漫漫的高头彩云来表关怀时,却正撞见付华抱着幼女,颤巍巍走上诛神台的边缘。

诛神台是何处?正六阶以下神仙跳下,灰飞烟灭;六阶以上神仙跳下,元魂俱损;就是三清四帝,只留得仙基就是幸事。付华这一跳,令天界一时唏嘘不已。

“众生皆道天上神仙好,却不知其间无奈。阿离,我时常想,天界不如你这百花涧……”长笙抚完一曲,轻叹。

将离如往常一般倚着他熟睡过去,眼角却有一点水光。

“阿离,放下执念,我每天都给你做百合莲子羹,好不好?”

身份终有瞒不住的一天。那日将离重伤而回,冷着脸问他:“你究竟是谁?”

长笙一肃:“你去天界了?你去干什么?”

将离面色更寒,忽而又笑了,笑得张狂。“原来是你,向他们透的风声?好来一个里应外合,瓮中捉鳖?”她的眼底漫起薄薄一层水雾,幽幽道,“你要我死,对不对?”

南海鲛人之眼,唯有一双可化凝碧;北海幽都之鬼,若无真情向来无心。将离欲知神物下落,与魔君率妖魔两界杀上天界。谁料刚到南天门,勾陈早已布兵多时,将他们重重包围。一番恶仗,寡不敌众,她差点没了命。幸而太乙天尊青华座下徒儿似乎与魔君是旧识,贸然上前,勾陈有所顾忌,才让她有了可逃之机。

仓皇而逃,将离想起前日与魔君商议时,帘外停留的玄紫身影。他笑眯眯说:“阿离,给你炖了莲子玫瑰露。”

恍恍惚惚回了百花涧,洞外等着一抹粉藕色身影,是上次与她交手的那个花神。橘芒神色悲悯地将满身是血的她望了一望,轻声开口:“妹妹,你别怪长笙,他并非有心害你到这境地,只是,仙妖殊途,他总是天界的人,自为天界着想。他心里……也不好受,非要等着你回来……你劝劝他,叫他回天界,好吗?”

他并非有心?他也不好受?仙妖殊途?——哈哈!简直可笑至极!

既然殊途,那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天界竟无耻到此,不敢光明磊落地应战?枉她还傻傻留他在妖界,为他一幅丹青、一曲琴音而心神流连。就因为他“不是有心”的透露,她差些命丧天界!而他,就这么拍拍屁股回天庭?

她偏不放!

6

长笙叹了口气,仿佛猜到了大半:“将离,我……”

“你没料到我还有命回来吧?”将离却打断他,冷笑道,“不过,中了刑馥针,青华怕是没这运气了。”

长笙面色肃寒,刚欲说话,将离身子却猛地一绷,喷出一口鲜血来。

“阿离!”最后只听得他焦急地唤她。

好像很在乎她似的。可这身伤,还不是……拜他所赐。

醒来时长笙正在塌边吹药,见她醒了,一勺苦药,一片百合蜜饯,小心递至她嘴边。药温正好,蜜饯甜而不腻,她却忽然心口一涩,低头勾住他袖口,眼泪“吧嗒”落在他的手上。

长笙淡淡笑了,不知道明白不明白她的心,轻柔拂去她的泪,只说:“傻丫头。”

她的确是傻,他要杀她,她却还舍不得他。

将离三日未归,唯有系昆山上青黑烟雾不绝,令风云变色,亦让长笙难以平静。将离在他酒中下了花毒,修为锁入经脉,破不开洞口结障。第四日,魔君面色苍白而来,长笙这才得知,小鲛人不惜以双眼为青华换解药,将离又剜下魔君因怜惜旧友而生出的心。

东海冰魄珠、西海龙泉剑、南海鲛人眼、北海鬼神心。共工台,南华鼎,四海神物祭入,焱邪剑在青黑烟雾中腾起,血色剑光划破长空。

再见她时,已是在南天门。

妖界兵将已所剩无几,她孤身立在血污中央,手中邪剑黑焰灼灼,剑拔弩张。红衣猎猎如火,眉心花钿胜血,几近灼伤他的眼睛。

天边蓦地一道熠熠金光,天帝甩开广袖,宽袍鼓动,眉目寡淡,不怒自威。

将离胸口腾起怒火,高声道:“天帝老儿,你可还记得你亲手所刃的刑天神将!”

天帝神色不动,视线却投向才赶来的长笙,沉声开口:“侄儿在妖界,住得还好?可还记得下界前,与我约定过什么?”

将离侧过身,面色阴沉。

天帝身旁的父尊面色严峻。长笙撩起袍子跪下,沉静道:“臣侄决不食言。未能如约阻止浩劫,臣侄……愿代婥约受天惩戒。”

将离一怔,恍惚明白了什么。橘芒神情有些扭曲,别过脸避开了她的视线。

玉帝已拟好诏,声如洪钟,贯彻九天:南极帝君长笙,不安于位,勾结妖界,上乱天庭。念元始天尊情面,降五百销魂钉,以儆效……

——“我将离的人,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长笙望着那朵薄日云霞倏然而起,如一团烈焰。随着一声怒喝,黑烟乍起,焱邪刃上泛出青光,直冲天帝首级。

剑身没入胸口,玄紫锦缎洇出深黑颜色,滴落在白玉云阶,红得触目惊心。

焱邪剑见血封喉,方才她抱着一剑毙命的决心,更是尽了全力。

他缓缓倒在她怀里,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轻叹:“阿离,打打杀杀的……多不好。”

一身战甲的勾陈已率天兵她重重包围。将离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长笙闷哼一声。

她的手终于垂了下去。顺着蔻丹甲尖滴落的猩红,不知是谁的宿命。

长笙亦笑亦叹,抬手抚过她面颊,声音轻得像是一息凉风:“傻丫头……”

她是傻。

可她知道,世间一切,都有因果,是债就当还,是孽就该了。母君为情而殉,留给她一生修为,一生怨仇。她恨,她不解,可无奈,逃不开。

战鼓阵阵,响彻云霄。被两个魁梧天将擒住,将离怔怔回头。天边分明才是朝霞明灿,怎的转眼又成如血残阳?

7

只消西天梵境的木鱼笃的一声,佛祖手中拨开一颗念珠,一叶菩提落在明镜台。转眼,便是千年。

长笙醒来时,胸口剑伤隐隐作痛。

元始天尊端一角茶盏在桌边,淡淡道:“还记得那孩子出生时,我还抱过,名字也是我起的,婥约。”

长笙哑声问:“她人呢?”

天尊缓缓起身,轻叹:“她向天帝请愿,替你受了五百销魂钉。”

长笙胸口闷地一响,像是有一道更深的伤口皲裂。待他深一脚浅一脚到诛仙台,只余台上斑驳血迹。

他身为南极帝君,统御万灵,司掌寿命,何等风光,奈何留不住她一息离魂。从此九天六界,再无那个一袭红衣张扬跋扈的女子,再无妖尊将离。那一抹耀世的流火,从此成了烙在他心头的朱砂,剜之不去。

风过,何处传来轻声呢喃。

……你问我,我爱不爱他?你说,我为他束手就擒,为他甘受天谴,为他烟消云散,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我也不清楚。如果说,这就叫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他吧。

说不定,我很爱他。

“怎么这么热闹?”

“是新花神登位,都去瞧了。”橘芒拈一子轻答。

怪不得他都邀不到人下棋。新花神?

“听闻年纪不大,仙缘倒深,是从一株芍药修起的。说是在制香和制毒上造诣极高,不输当年付华仙君,所以天帝破例赐了神籍。”

长笙手中茶盏颤了一颤,稳住了。当年她灰飞烟灭,只留一魄,他寻了千年也未寻得,到如今,他还在妄想什么?

勾陈火急火燎的声音在耳边乍响——“来百花殿!赶紧的!”

仿佛心弦被素手猛地一拨,玉盏“叮琅”脱手,茶泼一地。顾不得橘芒关切,长笙急唤一朵云头,凌风而去。

余容着一身嫣红的百花华服,从仙使手中接过神籍,笑容明丽,风姿绰约,眼中一丝傲然不羁的灵动。

她看着忽然冲出到面前的紫衣神仙,下意识亮出了剑。那神仙却丝毫不怕,怔怔盯了她良久,忽的笑了,眼眸却润泽如秋潭……倒是有几分皮相。

“你,”他开口,嗓音有些飘乎,“你住这儿?”

余容迟疑地点了点头,眼珠一转,恍然:“是你!”

长笙大喜过望:“你认得我?”

“当然认得!”余容大笑,“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是那个住柴房的南极帝君?幸会!幸会!”见他神色不对,挠挠头,“我不是故意取笑你,开个玩笑嘛……”又警惕起来,板起脸道,“我可不会看你可怜,就把百花殿让给你啊!”

“跟我来。”长笙握住她手。余容一愣,已然随风腾起。

余容怔怔望着这“柴房”,里面芬芳氤氲,彩蝶环绕。窗外清光洒在花瓣上,像是朵朵绯红的云霞。

“你喜欢……芍药?”余容试探问道,说完又红了脸,她自己就是一株芍药呀。

长笙指尖抚过一朵初绽的花苞,不置可否,半晌,轻问:“你知道,芍药又叫什么?”

这可难不倒余容,就连她的名字,也是芍药别名的一种。余容掰着指头数:“有余容、婪尾春、犁食、没骨花、黑牵夷……唔,好像还有一个……”

“将离,”长笙深深看着她。她的面容和千年前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她脸上不再有仇恨的执念,“她叫……将离。”

“难怪我不记得,”余容若有所思,“这些个名字里头,我最不喜欢这一个。将离……好像总要离开似的。”

8

百年后,清微天玉虚宫张灯结彩,一身吉服分外俊朗的长笙正在抓着司禄星君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司禄星君苦着脸投降:“帝君,我把我府邸让给你成么……”

余容也喝了酒,面色绯红,醉醺醺过来:“他欺负你?”说着要撸袖子。司禄星君只差跪地求饶。

长笙说清缘由,余容便哥俩好地拍着长笙肩头笑,大着舌头道:

“无妨,无妨,你就入赘到我百花……涧!”

长生一怔,扭过头。醉眼朦胧中,她一身嫁衣明灿,眉心花钿如流火潋滟。

责编:陈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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