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锋
【摘 要】 《春江花月夜》一诗看似语句散乱、结构复杂,却经过张若虚巧妙的整合和融通,兼三类题材于一诗,聚三方抒情者于一作,融三种情绪于一心。识得作者的作诗之道,方能破掉诗作题材、抒情者、情绪三重阅读障碍,达成有效的教学设计。
【关键词】 《春江花月夜》 题材 抒情者 情绪 教学设计
《春江花月夜》是唐诗歌行的精品,闻一多甚至不吝言辞地称它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1]。《春江花月夜》一诗看似语句散乱、结构复杂,如果我们识得作者的作诗之道,了解诗行中蕴含的巧妙整合和融通,便能实现可喜的破局,达成有效的教学设计。
古典诗歌,存在以题材为据的分类方法,并区分出山水田园、边塞、羁旅、闺怨、送别、咏史怀古等不同诗类。古典诗歌题材分类,聚焦诗人置身的生活场域,遭遇的生活现象。 “文学要与生活打成一片,有什么生活写什么文章”[2],作品题材映现着作者与生活“打成一片”的心境。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相似的生活场域、相近的生存遭遇,能激发出个体诗人虽内容有差异,但走向大致趋同的情绪抒发。这是古典诗歌题材区分的价值所在。不同于小说、戏剧篇幅庞大的容纳度,古典诗歌,即便歌行体制,篇幅亦是精微。其所涉及的生活场域及生活现象,常为具体单一的生活截面,诉之题材归属,自然也清晰明了。这保证了古典诗歌题材分类的有效性。
《春江花月夜》共36句,252字,属教材诗歌類选文的“鸿篇巨制”。从题材视角观察诗作,迥绝而深沉。与古典诗作单一明确的题材倾向不同,《春江花月夜》一诗的题材构成复合而内隐。前述意象领起的模块切分,其实已隐隐映射出诗作的题材多种可能:春江夜景(1~8句)与江畔玄思(9~16句)组合审视,则可见一首观秀美山水而思悟人生的山水诗;春江夜景(1~8句)与思妇怀远(17~26句)组合审视,则浮现一首楼外观景而楼内思人的闺怨诗;春江夜景(1~8句)与游子思乡(27~36句)组合审视,则生成一首困厄异乡而触景生情的羁旅诗。
这首诗的教学设计可以在发起、落实两端发力:先由“初读这首诗,它由几个部分构成?试着给找出的各部分取名字”的教学任务发起学习,以学生小组的形式合作探究,落实学习任务,检测学生对“春江夜景、江畔玄思、思妇怀远、游子思乡”四个模块的理解。再以“诗歌皆有对应题材,《春江花月夜》是什么题材的诗?尝试把《春江花月夜》各部分重组成一首新诗”的教学任务发起二次学习,以学生个人或小组朗读新诗的形式,引导学生关注《春江花月夜》的题材复合化现象。
题材的明晰,破掉了《春江花月夜》的第一重门户,看清了张若虚以此圈定的生活场域、生活现象。但诗的读与教还需行至第二重门户——“人”。“人”是文学的出发点与归宿,只有聚焦特定题材中能动的“人”,从关注人、反映人的创作,到教育人、改善人的阅读,文学的意义才能彰显。
本诗兼具览胜者、闺思妇与扁舟子的抒情者形象。山水、羁旅的抒情者具有极高相似性:文化生理上,由于女性文化参与度之弱,览胜者与扁舟子几乎等同于男性;文化身份上,由于古典社会“农、工、商”文化参与度较弱,览胜者与扁舟子又几乎共同拥有“士”的角色,由此,山水、羁旅题材下的抒情者身份聚合为一。相对而言,闺怨版的思妇形象迥异,其女性定位是闺怨文学存在的前提。如何聚三人于一作,甚至合三人为一人,是张若虚创作中要考虑的问题,也是读者阅读时要解决的问题。与山水、羁旅诗男性的自我抒写不一样,限于传统女性的弱文化参与,即便女性题材的闺怨诗,也并非女性的自我抒写,而多由男性士人代言,甚至成为士人情绪的“代言”。
古典诗论的思维方法是“以我观物,物我合一”的二元方式,文学表现的方法则深受《诗经》以来的“比兴”传统影响。士人心中难言块垒,则时常流向闺怨诗创作。闺怨之美人常被“以我观物”,如香草一样,无声而被动地纯粹客体化。“男性虚拟的女性叙述中,女性都只是作为被观之‘物、被融合之‘物而存在,没有成为拥有自主性和话语权的‘我。”[3]
张若虚笔下的闺思妇,可视为真实存在的人物形象,亦可视作“男子作闺音”的借酒浇愁、暗通款曲。认同“男子作闺音”,即认同了女性闺思妇背后的男性士人形象。由此,览胜者、扁舟子、闺思妇统一至“士人”这一抒情者形象之下。抒情者的“合三人为一人”,使不同题材下的抒情者丛生乱象消解,也使得不同题材模块下的情绪抒发有了内在统一性可能。张若虚在该诗中所设的第二重门户,也便由此开启。
《春江花月夜》将闺思妇身份与其背后的代言“士”的形象打通。落实于备课设计,教师可引入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引导学生理解闺中妇人与书生文士的对位关系。继而以“如果《春江花月夜》还有一位抒情者,他应是怎样的形象”这个问题,探讨闺思妇形象的多重可能,继而达成“三人皆为士”的文学认知。
“文艺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一个作家如果无绝对的必要,他最好是守缄默。”[4]张若虚没有缄默,而且写得洋洋洒洒,这意味着《春江花月夜》一定蕴藏着他强烈的心灵感触。
如果《春江花月夜》为“酒”,张若虚那突兀为“块垒”的现实处境,就成了品“酒”的关键。可惜,张若虚(约660年~720年)的生平资料少得可怜。唐人郑处诲《明皇杂录》有云:“天宝中,刘希夷、王昌龄、祖咏、张若虚……虽有文章盛名,俱流落不遇。”清初编纂的《全唐诗》(一一七卷)有其少量简介:“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诗二首。”材料虽简,但已能大略勾画《春江花月夜》一诗的背景:身处初盛唐过渡之际,文学的时代气象逐渐阔大;南人北地为官,且官阶低微;有才华文名,但怀才不遇。其实,《春江花月夜》要浇的正是这样的生活“块垒”。
山水、闺怨、羁旅渐次布局,又以“春江夜景”为先,前8句视为解诗先导。56字,紧扣“春江花月夜”,用词绮丽,意象秀美。但“美”的文字触感并不能推进阅读,甚至会阻碍阅读。此外,张若虚着力凸显的是眼前春、江、花、月、夜——上下左右、立体全然的恒久辽阔、绵延赓续。这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所见类似,但注入的情感内质迥然而异。“独怆然而涕下”是面对自然伟力的无奈感伤。“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却有自然伟力面前人力的愤然勃发,其间有对人的精神的讴歌、人的自信的礼赞。“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清除了盛唐的路”[5],闻一多所言不虚,但张若虚当时未必想那么多。他以山水诗为体,不经意间从人类高度写出了人力不输于自然的卓绝感悟,发现、张扬了人的价值。但这只是他的起点,而非终点。当笃定人的价值后,还要落回个人,指导自己的生活,落实人的价值。
后半部分,即闺怨、羁旅部分,也绝非简单的儿女情长,特别是闺怨模块。闺怨视角下的前8句,在辽阔春江、恒久夜月之外,还有“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的眼前不可觉、不可见,以及那个“他”的遥远。“他”明指羁旅途中的扁舟子,却也有朱庆馀笔下的待晓要拜的“舅姑”,或者说士人托付终身的君王影迹。洁白飘逸的云、圣洁澄明的君,悠悠辽远,“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士人们“青枫浦上不胜愁”。“应照离人妆镜台”,揽镜自照,照得出女子的年华空老,也照得出士人的怀才不遇。“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是思君而不得的“搔首踟蹰”,甚至佯愠。更深处还有对“人”的執着、仕路的执着——“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如果说闺怨是浪漫主义地含蓄抒写一颗幽怨的心,羁旅则是归于现实主义的士人游宦生涯的描摹。春去欲尽,月复西斜,年华如此空老。从潇湘至碣石,由扬州而兖州,斜月海雾中,是一片茫然的没有尽头的宦海沉浮路。想归去来兮,但“不知乘月几人归”,只有无限的羁旅情思——对未来路的茫然,对故土离人的思念愧疚,洒满江边碧树。
将《春江花月夜》视为一首士人羁旅的漂泊者之歌,可由山水,经闺怨,而至羁旅,如同一个憧憬少年长大,碰壁青年成熟,“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6],这是一种初唐的变革精神。可以由羁旅反逆,由闺怨,至山水,如同中年鼎盛,阅尽沧桑而弥韧弥坚,这又有了些盛唐气韵。由此,一心便融三情:士人觉醒了,去追求,然后困顿而坚守;或羁旅困顿中,想追求,借山水见人之力量与本心。
迁移于教学设计,“春江夜景”就不只唯“美”,而唯“以我观物”的“用”——“你看‘春江花月夜,见到什么”这样的教学问题顺势而出。至“江畔玄思”,学生大致可得“人生代代无穷已”的人之觉醒,但教学应以“如果你是张若虚,看清了人的伟力后,你会怎样做”,引出士人觉醒后的路。再推进至闺怨模块,设计闺思妇背后的双重角色对话,彼此道出心声。读羁旅模块,核心在读懂扁舟子最后“处不可为而为”的心思,可设计“羁旅游子处境如何?最终如何选择”的问题,并明确其选择与整个士人群体选择的关系。※
[1][5]闻一多.唐诗杂论[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23.
[2]顾随.中国古典文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29.
[3]马睿.无我之“我”——对中国古典抒情诗中代言体现象的女性主义思考[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06):127-131.
[4]朱光潜.谈文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31.
[6]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33.
(作者单位:广东省中山市中山纪念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