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伍绮诗出版于2017年的作品《小小小小的火》聚焦典范社区西克尔高地——一个以秩序、幸福、甜蜜而著称的安宁之乡。西克尔高地的居民以最勤勉、自律、优秀的美国市民自居。然而,西克尔高地风平浪静的表面,却掩藏着非传统的另类文化压迫下隐秘、尖锐的种族问题,包含对种族身体的否认、亚裔美国人刻板印象等。同时,西克尔高地精雕细琢的秩序感与美丽背后亦存在着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隔阂与争端。西克尔高地的居民秉承着利维斯主义的文化理念,塑造出西克尔高地社会建构中同质化、高语境、二元对立的特征。而初来乍到者的闯入则逐渐形成了价值观阵营的自然分立,最终,重重龃龉之下,导致了当代“乌托邦”西克尔高地中精英文化的自我质疑与坍塌。作为一部广泛而完整地揭示美国社会中文化、阶级、种族等重要元素的作品,《小小小小的火》在发表至今的五年间尚未收获足够的关注与研究。本文试图通过利维斯主义文化理论、奥米与怀南特“种族色盲”理论、赛义德“东方主义”理论来详细剖析《小小小小的火》如何透过对“白璧无瑕”西克尔高地的塑造,反思与批判了新型后殖民种族压迫以及美国精英主义文化中存在的問题。
[关键词] 小小小小的火 西克尔高地 美国 种族色盲 精英文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一、引言
《小小小小的火》(Little Fires Everywhere)是伍绮诗(Celeste NG)于2017年发表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伍绮诗建构出一个美国社区——西克尔高地,并以社群为基础编织出丰富、多元的人物关系结构。西克尔高地风景怡人,秩序井然,堪称人类现代文明铸就的典范。理查德森夫妇工作勤勉,富有耐心,关爱家庭,热心慈善。他们育有四个孩子:外形迷人、善于交际的中学“焦点人物”莱克西和崔普,善良聪慧的穆迪,个性张扬的伊奇。而西克尔高地就是由无数个理查德森一家这样的优秀模范家庭构成的,他们从内心深处坚信:努力成就人生,生活光明美妙。在表面的和谐与安宁之下,看似白璧无瑕的西克尔高地也掩藏着众多隐秘的危机。米娅和珀尔母女的到来,贝比·周与美玲紧紧相连的苦痛命运,扰乱了这个社区的平静。在风浪之下,西克尔高地里那些曾经看不见的种族问题、性别问题、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矛盾与隔阂,全部逐一浮出水面。如同在《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中一样,伍绮诗依旧用她独有的敏锐、细腻笔触,展示了鲜活存在的社会状况,透过一个家庭的视角,一双个体的眼睛,去揭开诸多社会问题的真正面貌,关注那些被边缘化的群体的声音与价值。
2017至今,学界对于这部作品的研究依然比较少。现有的学术论文大多关注翻译研究的问题,结合权力与话语理论分析规训与反规训,解读作品中的主要意象,探寻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在作品中的体现与存在等。余宁宁在其2021年的研究中,通过三位三种意义上的“边缘人”(习性、价值观、族裔身份),从文学伦理学视角探究了他们的反抗与逃离中反映出的美国社会规范的伦理困境[1]。其实,这部披露与展示美国社会文化中诸多现象与问题,并与美国文化研究的种族、族裔、性别、阶级、宗教几大核心元素紧密联结的作品,依然值得我们深入结合美国社会与文化研究理论,投入更多的关注,展开更细致与全面的研究。
二、另类文化压迫:《小小小小的火》中隐秘而尖锐的种族问题
《小小小小的火》通过其完整、丰满、立体的群像建构,将美国复杂的种族问题较为全面地展示出来。围绕米拉贝尔·麦卡洛(即周美玲)抚养权争夺问题以及律师艾德·林的介入揭示了亚裔美国人的生存现状与文化融入问题。而莱克西和布莱恩的恋情发展自然地将非裔美国人的族裔问题纳入讨论的范畴。小说揭露了一个问题:在种族平权意识日益普及的美国社会,是否仍然存在着族裔问题?答案依然是肯定的。就像理查德森家的晚餐讨论中,有人说西克尔高地没有种族问题,也有人说也许西克尔高地处处都是种族问题。此处的种族歧视并非指涉直接、明显的动作或言语暴力,而是一种更微弱不可见的存在——过度简单化,同化,以及符号化,虽然微不可察,但仍然可以归属为隐秘的文化霸权。
1.“种族色盲”现象与种族身体的否认
迈克尔·奥米(Michael Omi)和霍华德·怀南特(Howard Winant)在《美国的种族形成: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Racial Form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From the 1960s to the 1990s)中提及了一种全新的、具有流动性的种族霸权形式,即“种族色盲”(colorblindness)理念[2]。在“色盲”理念的支配之下,社会和个体从心理上、视觉上、文化上直接对种族的类别及其相应问题采取不可视的回应,进而试图忽略甚至消解种族这一概念。面对种族建构的长期历史,置若罔闻的行为并不能够真正地缓解种族问题。种族的分类虽然早已注定不是生理学意义上的优劣差异,但亦不是一种因为人们的忽略就可以消失的虚空之物:
种族的概念在构建与表现社会方面持续发挥着根本性的作用。理论的任务是把握这种情况,同时避免陷入将种族视为某种我们可以“超越”的幻象的乌托邦式理论架构;将种族看作固定、客观、生物学给定之物的本质主义模式。我们应该把种族看作是社会结构的一种元素而非社会结构中的一种不规则;应该把种族看作是人类表征的一个维度而非一种幻象[2]。
因为在漫长的历史中,以外表判断为基础的种族划分曾作为人类等级制度中群体身份分类的实用工具存在[2]。它是在长期的社会意义建构的过程中,同历史时间与空间交织、混合在一起而形成的。人们不能仅凭声称种族问题是不存在的,来化解这其中所有的分歧与矛盾,以及隐形的压迫和无处不在的文化霸权,否则,将会造成的是一种经过了重新建构的后殖民主义的另类文化压迫。
“也许我们都应该试一下,每个家庭都尝试收养一个不同种族的儿童,或许如此就能彻底解决所有的种族问题。”[3]理查德森太太对于西克尔高地不存在种族问题的一言以蔽之的概述,以及对于解决措施的粗略思考,都显得过于表面,且不负责任。在她和麦卡洛太太的心中,种族的概念就是一种虚无。只要忽视了种族,人人都是协同一体、没有差别的。她们认为,养育美玲,只需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西克尔高地的居民,把她自然地当作是家庭和社区的一部分,即实现一种视觉与种族身体维度的否认[2]。这看起来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宽容与善良,但是,奥米和怀南特敏锐地表明,这种包容很可能是一种“浮士德式”的交易,一个没办法拒绝的邀约[2]。而对这份邀约的接受,可能酿成丧失自身独特性和文化根系的代价。“每当外部世界出现的麻烦——比如某位黑人律师的家里被人放了炸弹——被西克尔人所感知,他们会立刻用行动表明这种事不会出现在西克尔,比如成立邻里互助协会。”[3]西克尔高地的居民们习惯于用关系的缔结和协会的建立来抚平一切冲突,就像抹平布料上的一道褶皱。但是这种过度简化的态度与做法对于少数族裔的切身权利与族裔问题的进一步化解都是有害而无利的。
此外,西克爾高地的居民们非常擅长用事物的表征代替事物本身的真实存在,这点在种族问题上体现为一种对本质的削减与贬损。当他们谈论族裔时,与其说是对事件进行评析,不如说对其抽象、提炼出的象征和隐喻进行评述。在麦卡洛太太为争夺美玲的抚养权而在法庭上发言时,她表示她为美玲与她的文化出身建立联结和寻求民族认同做出了努力——去“东方明珠”餐馆就餐,使用熊猫形状的玩偶玩耍。“东方明珠”与“熊猫”就像是中国文化的图像(icon)与符号(sign)。但脱离了文化本身,孤立的图像与符号是不具备任何本质意义的。片面地强调孤立的符号本身,进一步便会沦为刻板印象(stereotypes)。不仅族裔文化会被符号化,族裔问题本身亦可以被符号化。在西克尔高地的传媒业、新闻业、法律业全部关注着美玲抚养权争夺的审判时,“电视台的人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虽然拍到的视频只有两秒半,但信息量足够:保养得体的白人女子站在她位于西克尔富人区的豪宅门口,神情既愤怒又害怕,紧紧抱着一个放声大哭的亚裔婴儿。”[3]“白人女子”“富人区”“亚裔婴儿”就是一个个被编码的信息符号,它们拼凑成在不同的阐释中,无限接近“真相”的缤纷图景,却可能与事实相差千里。
2.“东方主义”理论视域与亚裔美国人刻板印象
庭审中贝比·周的辩护律师艾德·林在“东方芭比”小册子中读到的对于中国香港的描述——“它在东方,属于远东。在东方,人们去露天市场买东西,市场里卖的东西有鱼、蔬菜、丝绸和香料”“欢迎你到东方来,这里非常有趣,充满异国情调”[3]——无疑落入了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Said)于1978年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中所述的“东方主义”的问题。东方主义指涉将东方(Orient)作为西方(Occident)他者而存在的一种人为对立过程。在艾德·林寻觅到的册子对中国香港的描述中,这种描述的方式刻意地将中国作为一种他者,与西方深刻对立。在对立的构造过程中,通过进一步将某些特质施加于这一建构出的他者之上,表明自己是独立于这些特质的,撇清了自己与这些特质的关联。
关于种族的刻板印象还有一处体现,那就是当理查德森先生意识到美玲的抚养权争夺案正朝着对麦卡洛一家不利的方向发展时,他试图通过艾德·林在法庭上富有进攻性的表现来使其遭受舆论的压力——因为“理查德先生清楚文章的弦外之音——愤怒的亚洲男人形象并不符合公众的预期,因此令人不安。亚洲男人应该是谦虚礼让、与世无争的”[3]。在传统的刻板印象之中,隐约存在着一种对亚洲人及亚裔美国人的预判——他们理应温良、安静、保守。这一点在亚裔美国作家徐忠雄(Shawn Wong)的作品《美国膝》(American Knees)中也有所表露。主人公雷蒙德·丁(Raymond Ding)被塑造成开朗、善谈、具有性诱惑力的男性形象,便是徐忠雄力图突破对亚裔刻板印象的尝试。
三、精雕细琢的秩序感与美丽背后的代价:《小小小小的火》中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辩
在英国文化研究理论视域中,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阿诺德(Matthew Arnold)和利维斯主义(Leavis)秉持的文化观点可以被看作是一脉相承的。虽主要立足于当时的英国社会,且亦落入了精英主义的窠臼,但他们的许多核心观点却有着跨越时空的影响力,足以引发人们的长久反思。柯勒律治认为,教养是少数者——知识阶层的专属之物。在有教养的知识阶层的精神引领下,国家的文明进程才有向前迈进的可能性。阿诺德吸收与继承了柯勒律治的核心思想,他激进地指出,知识、真理注定要与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愚蠢、无知的乌合之众绝缘。他将英国人分为三种类别:野蛮人(Barbarians)、非利士人(Philistines)、群氓(Populace),继而认为文化的甜蜜与美好应该被灌输给乌合之众,让他们懂得道德与光明,懂得拒绝大众文化的荼毒。利维斯主义则认为,曾经的一切美好与有序已经逝去,大众文化带来的混乱、嘈杂、愚昧已经渗透进社会的角落,使得群众失去了思维的批判能力。大众文化为群氓的文化架设出一个极具破坏力的战场,时刻威胁着真正的文明秩序[4]。他们同样声称,文化是专利,不可能被大多数人拥有。并且,利维斯主义深刻缅怀过去,力图恢复曾经的文化有机体。
1.西克尔高地社会建构中的同质化、高语境、二元对立特征
这种文化精英主义的理论在西克尔高地的塑造方面可以得到较为全面的印证。首先,它富有秩序,以至于压抑了个性,造成了同质化的结果。居民应按照规范的方式行事,不逾矩、不越轨。房子颜色的改变、草坪的修缮、树木的种植须在保证整条街道、整个社区看起来井然有序的前提下进行。“西克尔教徒相信,假如他们做到每个细节都有规划,就能创造出人间天堂、世外桃源,而在描绘西克尔高地的宜居情景的广告中,后来的规划者也将此地形容为‘克利夫兰山巅的彩虹,在这里居住,好比从圣洁的云端俯瞰克利夫兰的肮脏浊世。总之,‘一丝不苟是西克尔人追求的目标,这四个字早已深入人心,甚至渗透到土壤之中,把在这片土地长起来的一代代人全部培养成了完美主义者,对任何缺陷与不足都采取零容忍的态度。”[3]
其次,社区文化异常甜蜜、光明而美好。西克尔高地并非没有负面的新闻发生,但人们趋利避害地丝毫不去谈及,逐渐形成了谈及好的事情便是文明,谈及坏的事情便是低俗的文化氛围。在西克尔高地居民们的生活模式与日常对话中,我们可以发现他们以被爱德华·霍尔(Edward Twitchell Hall)称作“高语境”(high context)的文化模式沟通与生活,而格格不入的伊奇则以“低语境”(low context)为生活、处事的自然习惯。霍尔于1976年在《超越文化》(Beyond Culture)中提出高、低语境文化的概念,他的理论主要以国家和地区作为分界。高语境文化国家的沟通主要仰仗人们长期在社会生活中积累下来的文化共识,因此,比起用语言表达,更重要的是传达与体会语言背后的文化潜台词。低语境文化的国家则倾向于将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全部放置在字面含义层,让对话者直接地捕捉到自己想要输出的意义。而在《小小小小的火》中,我们可以发现,即便是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社区,人们的表达模式也会存在“高语境”与“低语境”的差异和区别。当亚裔婴孩美玲被抛弃在消防局旁,继而被麦卡洛太太领养时,人人都为之庆贺,也自然而然地抹除了遗弃这件确确实实在西克尔高地发生了的事情。理查德森太太说,“她不是被抛弃的”“被人留在了一个消防局,非常安全,跟抛弃可不一样,而且她现在来到了一个这么好的家庭”[3]。因为被一个好的家庭领养,就可以抹去曾经被抛弃(事实上是一场令人心酸的意外)的事实;因为被抛弃的地方是安全的,所以就不是一件悲哀的事;因为是最幸福美满的当代乌托邦——西克尔高地,因此这一定是一场幻象,一场稍纵即逝的梦。西克尔高地的居民们凭借着这样的逻辑,粉饰苦痛为美好,对切实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久久沉浸在自己制造出的美妙幻影之中。而伊奇的话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梦幻云雾——“可你没法知道她的真实生日”“是不是随便选了个日子来庆祝的呀”“她的名字真的叫米拉贝尔吗”[3]。在以“高语境”为习惯的西克尔高地居民看来,伊奇鲁莽、不雅、突兀、愚蠢,但其实,这恰恰是“低语境”中蕴含的一些特质:直面事实,彻底而直接。
再者,社区居民信奉自己所秉承的绝对的真理,以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的方式做出对事物的评判。一方面,这种评判是一种有关对与错、美与丑的价值判断。“贝比想,好像她只是在不带偏见地陈述事实一样,似乎她口中的‘事实就像苹果和梨的不同那样显而易见。”[3]在贝比·周探望美玲时,麦卡洛夫人指责并教导她要懂得时间规划,不然将一事无成,却忽略了贝比为了能够留在美国,不得不身兼数职地打工,在生病与争夺女儿抚养权的罅隙中艰难度日的事实。但有时,西克尔高地的精致也呈现出虚假的一面。人们清晰地区分“里子”与“面子”,将最完美的一面呈现给周遭的环境,将真实的选择暴露给自己的内心。“论中餐馆,虽然西克尔的每个人都更愿意去几个街区之外的‘东方明珠就餐,但‘幸运宫的外卖生意很好。”[3]另一方面,这种评判是对人的分门别类。它将本该形形色色、无比迥异的人对立地划分为正派的人与疯子、怪胎这两大类别:
她在西克尔高地过了一辈子,西克尔的价值观早已深入骨髓。她的童年记忆里,主色调是广袤的绿:宽阔的草坪、高大的树木。是富裕安定的生活造就了这片绿色。绿色也是几十年来克利夫兰城市宣传册的背景色,仿佛在讨好当地的那些正派居民,争取他们的支持。这无可厚非,因为“正派人”是当地的主流,比如理查德森太太的祖辈[3]。
“正派人”自始至终都是西克尔高地的主流群体,他们认真地遵守社区的规则,一丝不苟地为社区更加美好的未來付出努力。埃琳娜认为,规则是必要的,是建立一个和谐的社区的必备条件。而美好、安宁、成功、幸福,就是遵守规则的人才应该得到的奖赏。“遵守规则的人功成名就;违反规则的人则有可能将全世界都付之一炬。”[3]略显讽刺的是,她坚信的想法后来确实被伊奇部分付诸现实——她决心烧毁一切,让火苗吞噬过去,让经过灼烧的希望在焦土之上生长。
2.西克尔高地中的文化龃龉与价值观阵营的自然分立
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绮诗并没有给人物划分阵营,他们的身份、观点、取向都在不断地流动。但是,角色因其鲜明的性格特点仍然趋向于自然的分类。西克尔高地的优质居民们——理查德森夫妇、麦卡洛夫妇、莱克西、崔普就是文化精英主义的代表,他们善于规划,懂得甄选,完美融入周遭的环境与人群,走在一条稳定而优越的人生道路上。穆迪和珀尔像摇晃的钟摆,他们既因为西克尔高地的精致与安稳而感到莫大的安全感与满足感,又向往和追逐着自由和不羁,这也恰好符合青少年这一年龄阶段的心理成长状态。
理查德森太太将自己视为拥有教养,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化,占据了真理阵营的少数人。她始终怀揣着一种拯救蒙昧的群氓的责任感,要将西克尔高地这片文化净土——这片形成了有序文化有机体的地方,及其独有的甜蜜与光明——无私地传导给没有福分享受它的大众们。“她只租给那些她认为有资格租住这套房子的人——其中就包括那些出于某些原因没有得到命运垂青的好人,这让她有种替天行道的成就感。”[3]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曾在《文化的诠释》(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中提出,人类悬吊在自己编织出来的由意义织就的网上[5]。正是如此这般,理查德森太太深深信赖着自己的价值感、判断力,甚至是想象力,悬浮于自己编织出的意义的架构之上。她用自己的美好想象不断构建着自己的人生、家庭的发展、社区的前程。选择米娅和珀尔作为房客时,与其说看中了她们本身,不如说理查德森太太对她们的身份符号颇为满意——艺术家母亲和乖巧的女儿,值得被怜悯和疼爱的一对母女组合。“理查德森太太笑着说,想象着面前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在温斯洛路的公寓里安顿下来,珀尔在厨房的桌子上做功课,米娅在可以俯瞰后院的小阳台上画画或者做雕塑(当然这也是理查德森太太的想象)。”[3]对于理查德森太太来说,她在西克尔高地的生活是理想的、循规蹈矩的、一丝不苟的。“从小父母就教育她守规矩、相信社会秩序植根于个人的自律。”[3]而正是这种乐观、积极、美好的信念使得理查德森夫妇志同而道合。大学时期,理查德森第一次听埃琳娜为他介绍了西克尔高地。“按照埃琳娜的说法,那里是‘全国第一个按照规划建立起来的社区,最进步的社区,年轻的理想主义者的最完美的居住地。”[3]理查德森夫妇认为,西克尔高地是一片让人始终怀有认为世界会变得更美好的初心的理想主义乐土,这里没有群氓文化里那种玩世不恭、自甘堕落、令他们厌恶的氛围。
埃琳娜对于记者这个职业有着浓厚的热爱与渴求,但在她的理由中依然可以窥见利维斯主义文化理论的影子。埃琳娜认为,成为一名记者,就是在承担“位高者的责任”[3]。在她心中,记者是一种非常高贵的职业,要常行善事,为大众的利益与社会的正义而不懈地奔走呼号。埃琳娜对于利维斯主义的赞同可以找到更多的例证。多年前,她在选择大学时,因为看见有反越战的学生聚集,而放弃了奥柏林大学,认为那里“简直是个无法无天的蛮荒之地”[3]。联系史实,那时正是美国反越战、同性恋运动、女权主义运动兴起的时期,但埃琳娜认为,那些不过是群氓文化范畴内的一些不入流的、难登大雅之堂的事情。埃琳娜崇尚高雅、文明的事务,她认为知识阶层应该对乌合之众进行文化的约束与统摄,这正与利维斯主义的主要观点不谋而合。
埃琳娜虽然心中一直有着报道一起大新闻,挖掘出了不起的信息,揭露社会真正隐含的运行本质等幻想,但她亦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愿意挖掘那些意义更为深刻的故事和令人酸楚愤懑的悲剧”[3]。相反,埃琳娜常年报道的是关于慈善筹款、基础设施建设、社区新计划的相关内容。她兢兢业业地歌颂西克尔高地的美好与爱,和谐与安宁。“西克尔高地这种世外桃源,自然不会发生诸如火山爆发、政府倒台、劫持人质、火箭爆炸、高墙倒塌之类耸人听闻的事件,加之地处偏远,外界的骚乱、战争和地震也被距离淡化成模糊不清的细响,几乎微不可闻。”[3]她认为,典范社区西克尔高地的优质生活对全社会都具有引领、教育的典范作用。“毕竟,作为全世界最聪明、睿智、周到、富有和开化的居民,保持榜样地位、启发他人是他们的责任;作为精英阶层,他们有义务将自己的福祉与那些不那么幸运的人分享。”[3]
在麦卡洛一家与贝比争夺美玲的抚养权时,理查德森夫妇、莱克西、布莱恩和他的父亲克里夫的观点同样精准契合着利维斯主义的视角。他们认为,麦卡洛一家是西克尔高地勤勉、优秀、受过教育的公民,无论从经济条件还是文化环境的角度上,比起孤身一人、打工度日的贝比·周,他们都是美玲最合适的父母。周美玲作为米拉贝尔·麦卡洛能够拥有的生活与成长经历,是她的亲生母亲贝比·周永远都不可能给予她的。克里夫激进地表示,“有贝比这样一个母亲,孩子没有未来”,因为“贝比是那种会把贫穷传给下一代的母亲”[3]。
与西克尔高地的本地居民截然不同,米娅特立独行、自由流浪。她像一只轻巧的勺子,不动声色地搅拌了西克尔高地表面的宁静与平和——那就像是牛奶因为长期的静置而在表面结成的一层凝固的奶皮。米娅拒绝循规蹈矩的生活,她的生活模式颇有点类似毛姆笔下《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还带着些堂吉诃德冲向风车的勇敢与莽撞。她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久居住,没有大量的生活用品,带着珀尔,开着一辆由去世的弟弟留下来的“兔子”汽车,四处漂泊,浪迹天涯。在她身上,西克尔高地的秩序感土崩瓦解。
她常常花很长一段时间拍一组奇特的照片,譬如买来破旧玩偶,把它们的表皮翻转过来,让它们看起来似乎更神采奕奕了(也许这是因为它们摆脱了人类的凝视,回归了自我的凝视)。她从不在一个创意上贪恋太久,完成了就翻篇,开始下一次探索与尝试。米娅的老师、朋友与引路人,波琳和梅尔,一对纽约的艺术家,一对浪漫幸福的女性恋人,虽未有太多着墨,但她们的形象依旧鲜活灵动。她们真诚地关怀与保护着年轻时米娅的心灵;她们炽烈而热诚地爱着世界与人们;她们面对死亡坦然而无惧。这种鲜活热切的情感,真实流动的爱意,在西克尔高地的居民身上也少見踪影。
伊奇,本就是西克尔高地居民眼中的“怪胎”。她口出狂言,直接率真,又正义勇敢,像一头初生的牛犊般横冲直撞,撞碎了西克尔高地甜美精致的玻璃罩:“‘偷孩子的。想到这里,伊奇脱口而出。一桌人陷入了震惊的沉默,仿佛同时被一块沉重的桌布砸中了脑袋。”[3]而当学校充斥着各式各样富有意义的俱乐部活动,以及无形的、规范的、正确的交友处事原则之时,伊奇却在所有公告牌上贴上了艾略特(T.S.Eliot)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Alfred Prufrock)中的诗句——“我曾用咖啡勺衡量过我的生活”“我有没有勇气吃一个桃子?”“我有无勇气打扰这个宇宙?”伊奇觉得,她的母亲埃琳娜就像是用量尺衡量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力求精准,追求完美。而她的姐姐和哥哥,莱克西和崔普,虽然没有刻意去做出衡量,但仿佛已经将外界的度量衡牢固地内化于心中。他们在潜意识中每时每刻地衡量与选择,做出最完美的服装搭配,和最合适的朋友一起学习,共同生活。后来,她为了追赶米娅,乘坐着灰狗大巴独自漂泊,最终拦下了米娅和珀尔的车。她倔强的金色头发在狂风中漂泊,就像烧不尽的旺盛野草。
贝比·周,同样是西克尔高地的局外人,她生命中深重的悲剧感与泣血般的苦痛与西克尔高地那种置身事外的文雅与清净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她就像一把生锈的锯,以凄厉的声响生生锯开了西克尔高地居民精心维护的美丽形象。她跟随丈夫偷渡来到美国,生下女儿,却被抛弃。她语言不通,没有收入,看着令人忧心的小女儿,只能和女儿抱头痛哭。最后,她在神志不清的眩晕中,将瘦骨嶙峋的美玲层层包裹,放置在消防局旁。后来,为了夺回美玲的抚养权,她不分昼夜地打工,为了庭审在短时间内暴食减压,又因为精神压力而迅速消瘦。但是,她最后却在庭审中失去了抚养女儿的资格。她凄厉决绝的哭声划破了西克尔高地的天空,让伊奇一度怀疑她是否还能活下去。在贝比·周的生命历程中,人世间的痛苦那么真实而令人心酸地显影。
3.当代“乌托邦”西克尔高地中精英文化的自我怀疑与坍塌
米娅、贝比·周的到来,加之伊奇的突破与成长,打破了西克尔高地常年形成的稳态,使得由秩序筑成的美好、甜蜜的当代“乌托邦”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在此之前,理查德森夫妇从来没怀疑过秩序有什么缺点,计划有什么问题,美与丑、错与对的评判有什么缺憾。但经过了一切事情,理查德森先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理念。“但他深知,所谓规则只是对‘正确和‘错误的简单划分,而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情况并不简单,没有绝对的正确或错误,选边站队的做法更是行不通。他向来羡慕妻子心中那份纯粹的理想主义——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更有秩序,甚至可能达到完美的境界,然而今天他第一次开始怀疑,也许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3]
而一直以来信赖着西克尔高地的核心价值——秩序、稳定、文明的理查德森太太,在伊奇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家并离开之后,也开始了反省与思考。“街上的房子从外面看几乎都差不多,但住在里面的人却各不相同:有人快乐,有人悲伤,有人急于离开这里,到别处去寻找更好的东西——那些看似雷同的房门,遮挡住了各自不同的生活真相。”[3]她开始意识到,并非只有好与坏的对立,正派人与疯子的对立。人可以不同,可以有各自的喜好,各自的选择。正是人与人间的不同造就了这个世界异样的、各式的美丽。“理查德森太太想起——以后的许多年里,她会常常想起它——那张空鸟笼与金色羽毛的照片:那究竟是她自己的肖像,还是她女儿的?她本人是那只冲破笼子飞向自由的小鸟,还是束缚小鸟的笼子?”[3]理查德森太太在米娅留下的照片——那张米娅用埃琳娜所有严肃、正经、规范的报道拼凑而成的鸟笼的照片中,看到了自己对伊奇的束缚与压制,看到了她本该享有的肆意与自由的生活。“她会花上几个月、几年甚至一生的时间寻找女儿,仔细端详她所遇到的每一位年轻女性的脸庞,在陌生人的面孔中寻找那缕久违了的小火苗。”[3]伊奇用大火焚烧掉了理查德森一家的房子,销毁了她在西克尔高地曾经的回忆,但这种毁灭点亮了她内心的火种。理查德森太太终于懂得了女儿,原谅了女儿,她决定用一生去寻找,寻找女儿被她浇灭了多年的那颗小小火苗。
四、结语
《小小小小的火》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落俗套,不拘泥于成规地展现了美国社会文化中难以被观察到的隐藏细节,而这些细节是如此的多元与丰富,涵盖了文化、阶级、种族、族裔、性别、宗教等诸多层面。当探讨文化的相关问题时,伍绮诗并没有武断地评判精英文化的优与劣。她建构出一个复杂而庞大的西克尔高地社区,通过这一社区,将精英文化的价值观自然地传递与表现出来。西克尔高地的生活是一种堪称完美的生活,然而在作者富含隐喻的描述之下,读者会开始自我诘问,进而质疑这种看似坚固无比的美丽与秩序是否只是一种虚无的幻象。在闯入者米娅、“异见者”伊奇、苦命人贝比·周的生活故事对这种稳定秩序的强烈冲击之下,精英文化呈现出自我坍塌的倾向与过程。在展现种族问题时,《小小小小的火》采用的视角亦富有新意,它没有选取美国社会历史中种族歧视与压迫的宏大哀伤叙事,没有局限在美国人、亚裔美国人、非裔美国人的纯粹分割与对立中,没有采用单调乏味的单一性视角。它在融合中展现对立,在包容中暗示危机,透过“种族色盲”现象、刻板印象与过度简化的问题让读者逐渐意识到暗藏其中的种族问题的存在。《小小小小的火》在披露种族与文化中的矛盾与问题时,仍然伴有浓厚的人文主义关怀。继续探寻这部作品向我们展示的诸多问题,无论是对于研究美国当代社会少数族裔被隐秘边缘化的处境,还是对于捕捉和应对文化霸权危机的问题,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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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王元江,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