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呼兰河传》中双重视角形成的感伤

2023-06-10 11:08:18陈玉潇
艺术科技 2023年11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儿童视角

摘要:《呼兰河传》是一部由回忆组成的故事,展示了萧红记忆中的呼兰河城,其中独特的东北风景和孩童记忆使小说具有田园牧歌式的情调。已失落的美好生命经验通篇由回忆展现,在小说中呈现为感伤的情绪氛围。感伤来自背井离乡,更来自物是人非的荒芜故园,靠着记忆重返童年美好,则越美好越感伤。小说中的视角转换频繁且复杂,全知视角与限制视角交替使用,按照叙述者的身份可分为成人视角与儿童视角,分别代表两种人生体验。文章研究《呼兰河传》中双重视角形成的感伤。两种视角天然带有比较意味:一面是来自成人视角的回忆中的呼兰河城,带着评判的观点展示小城的落后、愚昧;另一面是来自儿童视角的美好记忆,真切的体验充满了温暖和幸福。萧红带着强烈的主观色彩回忆呼兰河城的人与事,为同一个小城赋予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和氛围,这是一个乡土作家对故乡复杂矛盾心理的展示。故乡是落后且愚昧的存在,但生长于此的萧红在爷爷的关怀和陪伴下却有了一段最无忧无虑的美好童年,这一组既批判又怀念的矛盾在小说中通过两种叙事身份体现。全知视角与限制视角、成人视角与儿童视角的交织,对比展现出阴郁与温暖两种风格,这种相互联系又相互对立的结构让小说充斥着张力,并由此形成了独特的情绪氛围——感伤。

关键词:《呼兰河传》;儿童视角;成人视角;双重视角;感伤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1-0-03

0 引言

感伤是人类情感的一种基本形态,是一种丰富的、复杂的、幽深的情感,有时甚至是软弱的、夸饰的一种情感。在中文语境中,“感伤”指“因感触而悲伤”[1]15。感伤作为人类情感的一部分,一直与作家的创作紧密相连。战乱离乡,隔着岁月回望故土,但故园荒芜只能靠记忆重返,这就使得感伤几乎是作家在书写故乡这一母题时无法避免的情绪。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采用多种视角的转换来回忆养育了她的小城。这座东北小城愚昧落后,却又给予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所以萧红无法用纯粹批判的视角看待封建落后的故乡,而是用两种身份直接描绘自己见到的呼兰河城和生命体验。

1 评判性成人视角

《呼兰河传》中的全知视角主要集中于第一章和第二章,萧红用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角度刻画呼兰河城中人们的生活场景与生存状态,并直接抒发感慨和评价。用成人的眼光和口吻进行回忆,全貌式描述呼兰河城的景色和人物,展示小城酷寒的自然条件与压抑的环境氛围。除此之外,小说中的成人视角还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即站在成人的角度用“我”的口吻来回忆“我”的童年。

首先是第一章开篇对呼兰河城严寒气候的描写,给呼兰河城奠定了阴郁的基调。“严冬一封锁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2]70苦寒的自然条件不仅冻裂了大地,冻住了房门,还把天空冻成了灰色,让人们生活在灰暗之下。小说依次描写了十字街、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小胡同,并随着街道的变化描写不同的人和事。东二道街是描写的重点,作者花费大量笔墨描写臭名昭著的大泥坑和人们对大泥坑的态度。大泥坑给人们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不便,但是从未有人提出要填平这个泥坑。对于这种不便,人们只有一个态度——忍耐,忍耐即不反抗。人们不愿意付出努力去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这就从侧面展示出呼兰河城人们的生活态度——为了活着而活着。

其次是成人对生命的感慨。小说在第二章里写道呼兰河城人们的精神生活——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等。神鬼就与死亡、魂灵有着密切的联系,伴随而来的是对生命存在的形而上思考,但是这种思考永远不会有明确的答案,只有迷惘的感伤。第一部分里讲到跳大神,跳的时候是极其热闹的,但是到了半夜时分送神归山时,凄凉的词调和寂静的夜晚,就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这时成人视角发出感慨,“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2]101。第二部分的放河灯同样如此,在热闹散去后,看着河灯向着远方流去,看河灯的人发出疑問:“那河灯,到底是要飘到哪里去呢?”[2]104表面上问的是河灯,实际上问的是人生的意义——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最后用第一人称的成人视角来叙述“我”的童年故事。这种带着回忆性质的童年讲述有着更深刻的感伤体会,因为包含着对时间单向性的把握,童年的快乐只能在记忆中提取,再也无法二次体会。物是人非,这是萧红提取整个关于呼兰河城的记忆时的感受,也是小说中感伤情绪的重要体现。物是人非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是时间的永动,即生命的不可重复性;另一层则是空间的永存,即景物的依旧。小说中第三章的开头用成人视角进行追忆,“呼兰河这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2]120-121。接着开始用“我”这一成人视角开始讲述过去的美好故事。小说的尾声又重复写到,“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2]249-250。相似的开头与结尾形成对应,从美好的时光到祖父的死亡,展示出时间的永动,展示出时间面前生和死的必然发生与不可避免。但即使写到疼爱她的祖父去世,文章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痛苦,将“死”这样的动词加上“了”来表示已完成,让叙述更加简洁,情感也更加平淡内敛。这种客观的叙事方式与事件本身的痛苦对比,可以得出死亡作为生命的一部分必然发生也必须承受的结论。“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2]250带来快乐的园子还在,但是故人不在,即“人非”。对故园现状的推测,一个是依旧、一个是荒芜,无论哪一个都展示了时间的残忍。故园的失落,物是人非,这其中暗含着对祖父的深切怀念与对美好童年体验的向往。

2 限制性儿童视角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采用了大量的儿童视角来描述她的故乡——呼兰河城。儿童视角带来的是属于儿童的天真与丰富的体验感,祖父给作者创造了无忧无虑的美好记忆。但是作为一部描写故土和童年的小说,这样的体验都由回忆构成,是属于过去的记忆。只能靠回忆重温的美好,即使是儿童的快乐,也无法做到无忧无虑,越快乐反而越让人感伤于失去的美好。

“在一定范围内,故事中的时间如果在向度上属于‘过去,便常会赋予故事一种感伤的色彩。”[3]267

美好的过去与现在的痛苦,这种被拉开的时间距离,更让人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与美好的不在,站在现在回忆过去不可避免地会带来感伤。小说用回忆的方式描写故乡,大部分时候都采用儿童视角丰富对整个呼兰河城的回忆。一方面增强亲历感、体验感与童趣;另一方面在无形的对比中传达作者的情绪。

《呼兰河传》虽然是一部小说,但是整体的情节淡薄、结构松散,这也对应着记忆的一个特点。时间久远造成模糊和零碎,记忆中的童年故事不会拥有非常紧密连贯的情节,松散的结构使得描写的重心不在于情节的起伏和引人入胜,而是更侧重于对个人经验、儿童感知的描写。

小说以“我家”为中心,衍生出一些零散事件。其间丰富的景物描写使小说的重心不在于讲述故事而落在了体验故事发生时的情绪上。以第四章整体呈现的荒凉感为例,整章不断出现“我家是荒凉的”[2]148这样的评判式语句,这是后来的“我”回忆时的判断,但是绝大部分内容仍然是童年“我”的亲身经历和感受。

由于生命体验的不足,儿童在面对自然环境时,通常产生直白的体验感受,而非成人式的思考感悟。整部小说的环境描写比重很大,可以将景色分为明媚和压抑两种。由儿童视角感知的景色以明媚、安静为主,而第一章对呼兰河阴沉氛围的描写则运用了全知成人视角。以限制性儿童视角出现的萧红不懂得那么多的复杂情绪,对外部世界的感知简单又单纯,即使面对荒凉的景色,也难以体会出来。只有作为成人回忆脑海中这段景色时,才能明白那种莫名的情绪。以成年人思维来描写的景色,常有深沉的感慨。例如,第二章对跳大神结束后景色的描写,“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似,为什么这么悲凉。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2]101。历经沧桑的成年人,回望懵懂快乐的童年,感伤之情油然而生。

3 矛盾的乡土情感

故乡是作家绕不开的主题。鲁迅站在启蒙批判的立场看待乡土,沈从文用湘西的美好来对比城市,但是萧红对故乡的情绪则更加复杂。“一方面秉承了2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的启蒙传统,在理智上呼应着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渴求,并对传统采取了批判性的拒绝立场,但他们又对传统的价值体系及传统美感无可挽回的丧失表示惋惜,作者这种复杂难言的心态,使小说具有了丰富的情感内容和审美意蕴。”[1]83也正因如此,回忆中的呼兰河城夹杂着苦涩与幸福,这两种相对立的情绪交织在整部小说中,形成了张力。

“文学张力说认为,文学的各相互联系又相互对立的因素之间都存在着张力并构成张力场。”[4]156《呼兰河传》中不断交错的成人视角和儿童视角展示了萧红对故乡的复杂情绪,由此形成的张力场使读者清晰感知回忆中的《呼兰河传》弥漫着淡淡的感伤,感受到作者对旧日美好的留恋。

“呼兰河传尽管封闭、落后、愚昧,却仍然是作家深情向往的故土。这种情感根源形成了萧红的乡土叙事悲苦阴郁与美好温暖错落呈现的美学格调。”[5]211小说在一开始就给呼兰河城奠定了阴郁的基调,第一章从自然气候、人文景观和人际关系三方面共同塑造了呼兰河城的阴郁氛围。

首先是气候的描写,酷寒的东北冻住了一切可以冻住的,后面对天空的描写同样在营造一种压抑的氛围,“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

其次是对街景路面的描写,写人们经过小城中的大泥坑。这个大泥坑让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都产生紧张和恐惧,“这一类胆小的人,虽然是险路已经过去了,但是心里边无由地升起来一种感伤的情绪,心里颤抖抖的”[2]77。

最后是关于不幸者的描写,“一切的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样”。遇到不幸的人,“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呼兰河城的人们对生老病死都很淡漠,对不幸者的生死则更加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恶毒。

但外在的阴郁环境丝毫不影响儿童萧红的感受,在小孩的眼里,一切都是新奇又快乐的。在描写祖父的后花园时,萧红也写到了天空,但这时的天是蓝悠悠、又高又远的,太阳也光芒四射,在后花园的一切生命都是自由、健康的状态。萧红印象中的祖父总是带给孩子们欢乐,总是笑盈盈地陪孩子们嬉戏,儿童时的萧红感受到的所有温暖都来自祖父。“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何况又有后花园!”[2]133儿童时期的萧红因天气、后花园,感受到了呼兰河城的美妙,与上文的阴郁呼兰河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自然风景、人文景观和人际关系三方面,可以清晰看到两个呼兰河城。一个是全知视角下的麻木痛苦的生存,一个是儿童视角下无忧无虑的玩耍。真正的呼兰河城或许是值得批判的,但萧红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萧红只是通过描述的方式展现了这座小城,但是两种视角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对比。成人与儿童是同一个萧红,回忆的也是同一个故乡。儿童的萧红看到的是万物皆有趣的呼兰河城,成年的萧红看到的是悲苦阴郁的呼兰河城。两种城市风景,既对立又联系,在矛盾中形成了张力,作者的乡土感伤也在这个张力场中得以呈现。

4 结语

萧红通过《呼兰河传》展示了她的故乡——呼兰河城,也展示了她已失落的美好童年。《呼兰河传》蕴含着作家萧红对生命的体验,对时间单向性的深刻体悟。在生命遇到困境的时候,萧红用回忆来重回故乡,这种对美好生存体验的回顾可以带给个人巨大的力量。面对这座回不去的故乡,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用浪漫的笔调建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田园牧歌式的童年世界。这座小城尽管落后又愚昧,但却是萧红无法割舍的故乡,这种矛盾情感使小说充满了张力,一方面是对压抑的城市氛围的刻画,另一方面是对儿童美好回忆的留恋。小说中的成人叙述视角无比清楚这个美好的世界只是一个虚幻的倒影,这种对比与反差的张力让小说充溢着感伤的氛围。

参考文献:

[1] 陈亚平.感伤: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体验与表达[D].扬州:扬州大学,2007:15,83.

[2] 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Ⅱ[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70,101,104,120-121,249-250,148,77,133.

[3] 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267.

[4] 金健人.文学的语言结构与艺术张力[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156.

[5] 刘利平.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感伤”诗学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20:211.

作者简介:陈玉潇(2000—),女,四川绵阳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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