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志 刘航
[摘 要] 辽朝在征服五国部以及生女真诸部后,凭借鹰路对其进行控制。完颜部女真依托辽廷的支持崛起,建立了生女真大联盟。但完颜部的势力增长引起了辽廷的警惕,两者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阿骨打袭位后,假借鹰路之名,行兴兵反辽之实。鹰路在完颜部从生女真军事部落联盟迈向反辽建国的进程中,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关键词] 鹰路;辽代;完颜部;五国部
[中图分类号] K24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6-2991(2023)05-0033-08
鹰路是辽朝与五国部以及生女真诸部之间联系的一条交通路线,因其多用于“贡鹰”而得名。辽圣宗时,盛产海东青的五国部归附,鹰路逐渐形成。为维护鹰路畅通,辽积极扶植完颜部女真,至12世纪初,完颜部借鹰路而兴,建立了生女真部落联盟。面对日益腐朽的辽廷,完颜阿骨打假托鹰路之名,兴兵反辽。中外学界对辽代鹰路进行了诸多研究,并已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为深入探讨辽代鹰路问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综观前人研究,其涵盖内容虽广泛,但对辽代鹰路发展与完颜部女真崛起之间关系的研究明显不足,特别是關于辽朝对完颜部的遏制以及双方围绕鹰路展开争斗方面的关注尤为不够。故笔者不揣浅陋,在充分吸收前贤成果的基础上,以辽代鹰路的开创与发展为线索,探讨辽朝与以完颜部为核心的女真部落围绕“鹰路”展开的较量,分析鹰路在完颜氏女真部落大联盟逐渐崛起与兴兵反辽过程中的重要历史意义,以求教于方家。
一、鹰路之开:辽朝势力的扩展
早在建国前,契丹便在征讨异族、扩张势力的过程中,与女真产生了接触。唐天复三年(903),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伐女直,下之,获其户三百”[1]2,六年(906)“遣偏师讨奚、霫诸部及东北女直之未附者,悉破降之”[1]2。天显元年(926)辽灭渤海国后,契丹与原附属于渤海的女真各部之间的联系愈发密切。辽太宗天显二年(927)十二月“戊戌,女直遣使来贡”[2]30,此后,女真各部在太宗在位期间几乎年年遣使来贡,这彰显出辽朝试图以朝贡关系来确定双方的宗藩关系。笔者据《辽史·太宗本纪》统计,天显、会同年间,女真各部遣使来贡共计41次,其中天显四年(929)、天显八年(930)、会同二年(939)、会同三年(940)、会同四年(941)、会同六年(943)、会同八年(945)女真两度遣使来朝,天显三年(928)、天显十一年(933)女真3次遣使纳贡,天显九年(931)、会同五年(942)女真4次遣使来贡,会同元年(938)女真遣使纳贡的次数更是达到了5次。值得注意的是,这期间出现了一些加入朝贡队伍中的新部落,比如《辽史·太宗本纪》载:天显三年正月,“黄龙府罗涅河女直、达卢古来贡”[2]30;十一月,“鼻骨德来贡”[2]31;天显八年七月,“铁骊、女直、阻卜来贡”[2]37;会同三年二月,“鸭渌江女直遣使来觐”[3]5。世宗时期,史籍中不见女真朝贡的记载,可能与辽世宗“多用晋臣,而荒于酒色,侮诸宰执,由是国人不附,诸部数叛”[4]43有关。穆宗应历年间,女真各部的朝贡次数仅有9次。《辽史·穆宗本纪》记载:应历元年(951)十二月,“铁骊、鼻骨德皆来贡”[5]77;应历二年(952)二月“女直来贡”[5]78,四月“铁骊进鹰鹘”[5]78;应历三年(953)四月“铁骊来贡”[5]79,八月“三河乌古、吐蕃、吐谷浑、鼻骨德皆遣使来贡”[5]80;应历五年(955)正月“鼻骨德来贡” [5]81,十月“女直来贡”[5]81;应历六年(956)十一月“鼻骨德来贡”[5]82;应历七年(957)正月“鼻骨德来贡”[5]82,此后不见女真各部的朝贡记录。景宗在位期间,宋太宗试图收复燕云地区,遂积极联系东北女真各部,“经营远略,讨击契丹,因降诏其国,令张犄角之势”[6]14128,在此期间,除鼻骨德部于保宁三年(971)十月、保宁四年(972)七月、保宁五年(973)九月以及保宁八年(976)九月4次遣使朝贡外,其余女真各部不再朝贡。此外,此时的女真还趁机侵边,“杀都监达里迭、拽剌斡里鲁,驱掠边民牛马”[7]101。世宗、穆宗和景宗三帝执政期间,无暇处理边疆部族事务,对东北地区的控制有所放松,这使得东北地区的部落渐生离叛之心,女真各部的朝贡也鲜见于史籍。
圣宗即位后,于统合二年(984)至统合四年(986)接连征伐女真各部,取得胜利,“所获生口十余万、马二十余万及诸物”[8]127。战争的胜利震动了女真各部,使他们纷纷前来朝贡,企图重修旧好,仅统合八年(990)女真各部便有5次朝贡记录。圣宗在位期间,辽朝持续对女真各部用兵,其势力范围深入长白山一带,对女真各部的控制也进一步增强,太平元年(1021)正月“长白山三十部女直酋长来贡,乞授爵秩”[9]186,四月“女直三十部酋长请各以其子诣阙祗候。诏与其父俱来受约”[10]211。在征伐女真各部的同时,圣宗还对女真实行了分而治之的统治政策1,即将“强宗大户”的一部分女真人迁到辽阳以南,并将他们纳入辽籍,被称为“熟女真”;而留居在“粟末江之北,宁江州之东北者”[11]16,不入辽籍的女真人被称为“生女真”。为了有效控制生女真各部,辽朝还在东北边疆一带广设军政机构,如“于长春路置东北统军司,黄龙府置兵马都部署司,咸州置详稳司,分隶之,役属于契丹”[12]246。
在征讨女真的过程中,辽朝还致力于收服东北地区的其他部族,五国部便是其中的一个部族。五国部,即“剖阿里国、盆奴里国、奥里米国、越里笃国、越里吉国”[13]444,是位于“今黑龙江省依兰以北,包括松花江下游及黑龙江下游两岸地区”[14]89的部落。但《辽史》中并没有明确记载五国部何时归附辽朝,只言:“(五国部)圣宗时来附,命居本土,以镇东北境”[13]444。统和二年(984)二月,“五国乌隈于厥节度使耶律隗洼以所辖诸部难治,乞赐诏给剑,便宜行事”[15]121。陈述《辽史补注》言:“隗洼所辖范围甚宽,主要为猎区及牧区,故请诏赐给剑,便宜行事”[16]394。由此观之,至少在统和二年二月前,五国部应已经归附辽朝,为五国乌隈于厥节度使——耶律隗洼所管理。此外,由耶律隗洼不能顺利管控所辖部落,可推测此时辽朝对五国部的控制力度不强。
统和二十二年(1004)澶渊之盟的签订,使辽宋关系进入了和平稳定的发展时期。辽朝加强了对东北边疆的经略,女真各部和五国部争相遣使纳贡。史载五国部在统和二十一年(1003)和统和二十二年接连遣使朝贡。开泰七年(1018)三月,辽廷对五国部朝贡的物品数量做出明确规定,“命东北越里笃、剖阿里、奥里米、蒲奴里、铁骊等五部岁贡貂皮六万五千,马三百”[10]205。程尼娜认为此处的“铁骊为越里吉之误”[14]89,故而史料所载确为五国部。
《契丹国志》载:“五国之东邻大海,出名鹰,自海东来者,谓之‘海东青,小而俊健,能擒鹅鹜,爪白者尤以为异,辽人酷爱之。”[17]102《三朝北盟会编》亦载:“海东青者出五国,五国之东接大海,自海东而来者,谓之海东青。”[11]20由此可见五国部盛产海东青,并且得到了辽朝统治者的钟爱,辽道宗就曾下旨禁止“吏民畜海东青鹘”[18]293。关于五国部何时开始向辽廷朝贡海东青的问题,李秀莲认为统和二十一年的“贡物中当有鹰鹘”[19]141,聂传平认为最迟在开泰七年,五国部朝贡的方物中理应包括海东青,“但因海东青数量有限且不易驯养,所以没有规定每年进贡的数额”[20]634。综合学界观点,辽圣宗时五国部开始向辽廷朝贡海东青。
关于鹰路的具体地理路线问题,王绵厚、李健才据《辽史·地理志》《辽史·太祖本纪》《辽史·圣宗本纪》和《辽史丛考》等文献资料,并结合实地考察,考证出辽代应有两条鹰路,“一是西路,从辽上京经长春州到生女真和五国部。二是南路,从辽上京沿西辽河、东辽河东行,经信州、黄龙府到生女真和五国部”[21]213-214。其中,西路是从“上京出发,沿着乌尔吉木伦河到阿鲁科尔沁旗和乌尔吉木伦,然后北上到扎鲁特旗、科尔沁右翼中旗、突泉县双城子古城,再东北行到洮安县,沿洮儿河东行到城四家子古城(辽代长春州)”[22]300,再从“长春州东行渡江先到宁江州,再沿着第一松花江到五国部所在地”[22]336。南路则是从上京经渤海扶余契丹道到达黄龙府,再“从黄龙府北行,后沿第一松花江到五国部所在地”[22]336。这里的渤海扶余契丹道基本走向为从渤海的上京龙泉府(今黑龙江省宁安市)出发,至“吉林龙潭山或南城子(古扶余城)—西南桦甸苏密城(长岭府)—柳河罗通山城—东丰山城镇—开原东(八棵树古城)—老开原(咸州)—康平小塔子(祺州)—法库四家子古城(熊山县)—彰武苇子沟(洪州)—阜新塔营子(懿州)—阜新红帽子(成州)—兴中府(营州)”[22]259-260,然后出大青山关口,到达今赤峰市宁城县的辽中京之地。至圣宗时期,作为海东青原产地的五国部已纳入辽廷管辖范围内,鹰路渐开。
二、鹰路之争:完颜部崛起与辽廷的遏制
孙乃民认为:“鹰路是辽朝和生女真诸部联系的重要交通线。辽朝正是通过这条路线来加强对女真人的控制的。”[23]497对辽廷而言,鹰路不仅是一条贡鹰之路,而且还有重要的战略价值,辽朝通过鹰路插手女真内部事务,确立权威地位。而对完颜部而言,可以借为辽朝维护鹰路之名,在辽廷的支持下,名正言顺地吞并周边诸部,扩张势力。正如余蔚所言,完颜部女真崛起策略是“顺从于辽,借辽的庇护,发展自身力量。如其他部落的女真反辽之时,完颜部必然用力为契丹作战,借机收集器甲,或吞并其他部落”[24]119。
完颜部原居于仆干水(今牡丹江)附近,后在绥可的带领下迁居于海古水(今黑龙江省阿城区东北海沟河),“耕垦树艺,始筑,有栋宇之制”[25]3,此后定居于按出虎水(今阿什河)附近,此地正位于辽朝开辟的鹰路附近。[20]635-636绥可之子石鲁被辽廷任命为惕隐后,完颜部逐渐开始扩张,“耀武至于青岭、白山,顺者抚之,不从者讨伐之,入于苏滨、耶懒之地,所至克捷”[25]4。石鲁之子乌古乃当政期间,“稍役属诸部,自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之属,以至五国之长,皆听命”[25]5,唯“孩懒水乌林答部石显尚拒阻不服”[25]5,于是景祖乌古乃“以石显阻绝海东路请于辽”[26]1674,激起辽廷的强烈不满。景祖“以计告于辽主”[25]5,最终“流石显于边地”[26]1674,景祖趁机收服了乌林答部。之后“五国蒲聂部节度使拔乙门畔辽,鹰路不通”[25]5,辽廷打算对之用兵,乌古乃主动提议可以以计智取,“阳与拔乙门为好,而以妻子为质,袭而擒之,献于辽主”[25]5。辽主大悦,乌古乃遂以维护鹰路畅通之功获封生女真节度使。此举不仅显示出辽廷试图通过扶植完颜部来维护鹰路畅通,而且还使得完颜部可以名正言顺地节制女真诸部,从而达到逐步消除异己、壮大本部势力的目的。辽道宗咸雍八年(1072),“五国没撚部谢野勃堇畔辽,鹰路不通”[25]6,于是乌古乃积极兴兵讨伐谢野,并取得了胜利,不仅为辽廷保持了鹰路的畅通,而且还增强了完颜部的实力,“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五国皆从服”[26]16741,以完颜部为中心的生女真军事部落大联盟正式形成。
乌古乃之子劾里钵袭位后,完颜部内外交困,内有跋黑背刺,外有乌春等部作乱。辽道宗大安七年(1091),劾里钵以武力平定了诸部叛乱,“擒腊醅献于辽主,并言乌春助兵之状,仍以不修鹰道罪之”[26]1679。借助于辽廷的支持,劾里钵率领完颜部“变弱为强”[25]11,先后平定了桓赧、散达、乌春、窝谋罕等人的叛乱,成为鹰路上的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劲势力,奠定了完颜部女真崛起的基业。
大安八年(1092),劾里钵之弟颇剌淑袭位,肃宗颇剌淑在位两年“寇贼皆息”[25]12,进一步巩固了生女真部落联盟。同为劾里钵之弟的盈歌接替了颇剌淑未竟的事业——大力壮大完颜部的势力,使之成为东北地区的霸主。李锡厚、白滨认为:“盈哥与辽实际上是相互為用。辽利用他进行鹰路之战,保持鹰路畅通;他则借重辽的声威,乘机统一女真诸部。”[27]107盈歌执政前期,“陶温水、徒笼古水纥石烈部阿閤版及石鲁阻五国鹰路,执杀辽捕鹰使者。辽诏穆宗讨之”[25]13,仅用数日,盈歌便成功完成了任务。之后盈歌又派人平定了乌古论部留可、诈都与苏滨水乌古论敌库德两党的叛乱,成功铲除了异己。盈歌执政中期,毛睹禄来降,而曾与其一同兴兵阻止完颜部讨伐温都部的阿疏尚在辽朝,辽廷遂遣使前来劝和,盈歌以计使得辽使退却。后不出数日,完颜部攻下阿疏城,阿疏再次向辽求救,辽廷此时也意识到完颜部的过分壮大会给自身的边防带来压力,于是再次派遣使者,暗中支持阿疏,令完颜部赔偿阿疏的损失。而盈歌既不想赔偿阿疏的损失,又不想得罪辽朝,于是“令主隈、秃答两水之民阳为阻绝鹰路,复使鳖故德部节度使言于辽曰:‘欲开鹰路,非生女直节度使不可”[25]15。因此,辽廷不得不依靠完颜部来维持鹰路的畅通,阿疏城事件不仅不了了之,而且盈歌还得到了辽朝“赏平鹰路之有功者”[25]15的奖励。之后盈歌“使蒲家奴以辽赐,给主隈、秃答之民,且修鹰路而归”[25]15,使得完颜部的地位越发崇高。
辽乾统二年(1102),辽将萧海里叛辽,率众逃入女真,并派人与盈歌联系,表示愿与盈歌共同伐辽。盈歌不从,反而接受天祚帝的命令讨伐萧海里,并捕其使者入辽,得以招募甲兵。辽廷亦派数千人追捕萧海里,不克,盈歌对辽将说:“退尔军,我当独取海里。”[25]15获辽将允许后,阿骨打率兵击杀萧海里并“大破其军”。此役不仅使得盈歌被辽廷封赏,“授以使相,锡予加等”[25]15,大大提高了完颜部的地位,而且还使得金人充分意识到了辽廷的腐败与辽军的无能,对辽廷的态度自此发生了转变。史载萧兀纳曾向天祚帝上书建言道:“自萧海里亡入女直,彼有轻朝廷心,宜益兵以备不虞。”[28]1556完颜部凭借此役“募军得甲千余”[25]15,军事实力大增,女真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辽朝在扶持完颜部女真的同时,也注意遏制其势力的过分扩张。早在辽圣宗统和十三年(995)奚王和朔奴东征失败后,“奚六部便以屯戍东北为主”,这一部署的目的便是防范和遏制女真。[29]50此外,辽道宗授予乌古乃节度使一职的意图,不仅在于扶植其维护鹰路畅通,还在于使完颜部系辽籍,更好地被辽廷所统御。因此,乌古乃为了逃避受印系籍,先是再三拖延,后又指使部民扬言道:“主公若受印系籍,部人必杀之”[25]6,从而成功拒绝了辽廷的进一步约束。此后,生女真部落联盟地区被纳入辽朝属国、属部体系中。但即便在羁縻统辖之下,辽朝仍能行使十分有效的政治统治。[14]88首先,其首领的袭位需要得到辽廷的承认才能获得合法地位。其次,生女真节度使不仅要每年亲至春捺钵朝贡,接受辽帝的监察与管控,而且还需要承担为辽维持鹰路畅通的义务。再次,生女真内部发生的纷争和叛乱,辽廷有权干预,即便是在完颜部解决这些问题后,生女真部族节度使也要遣使向辽朝进行汇报。“其中发生较大的纷争和军事行动之后,生女真属部要遣人到捺钵向契丹皇帝禀明;一般性纷争则由主管生女真属部的边州政府出面解决”[30]147。
此外,辽朝还加强了对生女真的军事防御。重熙六年(1037),辽廷在“五国部地区设置属部建置,即五国部节度使司,以契丹官员担任节度使”[31]22,这一行为引起了五国部酋长的不满。重熙十七年(1048)和咸雍七年(1071)五国部先后发生叛乱,在平叛的过程中,辽廷动用了多方军事力量1,五国部节度使只是其中一员。因此,陶文芳、姜维公认为这些迹象表明“五国部节度使对该地的控制力减弱”[32]66,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辽廷急需加强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力。而此时生女真完颜部日益兴起,生女真部落军事联盟逐渐形成,辽廷遂在咸雍七年设置东北路统军司,加强对东北地区,特别是生女真部落地区的军事控御。王雪萍、吴树国认为:“东北路统军司一方面将宁江州从黄龙府划出,归入自己的防御体系,并将其级别由防御州变为观察使州,这样泰州——长春州——宁江州就形成了军事通道,直接控制和防御生女真的完颜部……另一方面,东北路统军司接替黄龙府对生女真地区进行防御和管理,可以依托原松花江以北各属国、属部的优势,从而形成对生女真地区的包围态势。”[33]62据武文君、杨军统计,辽天祚帝乾统三年(1103)时,负责控御和防范女真等部族的东部驻防区部署着7.42万戍军,居四部驻防区的第二位,乾统三年后,东部驻区增戍奚部五部,戍军兵力达9.57万,上升至四部驻防区的第一位。[34]
另外,东北路统军司还对完颜部的势力扩张进行了一定遏制。这突出表现为当盈歌所率完颜部与阿疏所率的纥石烈部发生军事冲突时,辽廷明显站在阿疏一方,先后两次派遣使者要求盈歌退还阿疏的领土与财产,“凡攻城所获,存者复与之,不存者备偿”[25]14。
三、鹰路之名:阿骨打起兵反辽
以完颜部为中心的女真部落联盟的形成与扩张,打破了东北地区的平衡,这引起了高丽的担忧。辽乾统四年(1104),高丽趁盈歌死,其子乌雅束袭位之初,政局不稳之机发动攻击,乌雅束派遣石适欢与之对战,大胜。同年,乌雅束派遣斡带征服苏滨水含国部,进兵至北琴海(今兴凯湖),攻克泓忒城后,双方议和修好。此举不仅进一步壮大了完颜部的声威,而且还将其势力范围推进至苏滨水(今大绥芬河)一带。辽乾统六年(1106),高丽背约,“杀二使,筑九城于曷懒甸,以兵数万来攻”[25]16-17,乌雅束派斡鲁亦筑九城,并使斡赛大败高丽来犯之军,赢得了曷懒甸之战的胜利,此战使得高丽归还了所占女真故居地,女真诸部之间的联系也愈发紧密。
此时完颜部蒸蒸日上的发展形势,与日益腐朽的辽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彼此之间的矛盾也越发尖锐。辽朝对女真的欺侮压榨,成为点燃女真反辽的星星之火。据《松漠纪闻》记载:“大辽盛时,银牌天使至女真,每夕必欲荐枕者,其国旧轮中下户作止宿处,以未出适女待之。后求海东青使者络绎,恃大国使命,惟择美好妇人,不问其有夫及阀阅高者,女真浸忿,遂叛。”[35]318《三朝北盟会编》亦有相似记载:“又有使者,号(捕鹰)天使,佩银牌,每至其国,必欲荐枕者,其国旧轮中下户作止宿处,以未出室女侍之,后使者络绎,恃大国使命,惟择美好妇人,不问其有夫及阀阅高者,女真浸忿,由是诸部皆怨叛,潜附阿骨打,咸欲称兵以拒之。”[11]21《东都事略》中也有两段类似的记载:“(天祚帝)纵弛失道,荒于畋猎,喜此二禽,善捕天鹅。命女真国人过海诣深山穷谷,搜取以献,国人厌苦,遂叛。”[36]1077“(天祚帝)岁使人须索于女真;又求海东青者,名禽也,小而俊健,女真不堪命”[37]1085-1086。由此可见,辽朝对生女真的压榨激起了女真人的强烈愤慨。
阿骨打本人曾在觐见天祚帝的头鱼宴上以拒绝献舞来试探辽廷对完颜部女真的态度。据《辽史·天祚皇帝纪》记载:天庆二年(1112),“二月丁酉,如春州,幸混同江钩鱼。界外生女直酋长在千里内者,以故事皆来朝。适遇‘头鱼宴,酒半酣,上临轩,命诸酋次第起舞,独阿骨打辞以不能。谕之再三,终不从。他日,上密谓枢密使萧奉先曰:‘前日之燕,阿骨打意气雄豪,顾视不常,可托以边事诛之。否则,必贻后患。奉先曰:‘粗人不知礼义,无大过而杀之,恐伤向化之心。假有异志,又何能为?”[38]364天祚帝认为此言有理,遂作罢。同年九月,“阿骨打混同江宴归,疑上知其异志,遂称兵,先并旁近部族。女直赵三、阿鹘产拒之,阿骨打虏其家属。二人走诉咸州详稳司,送北枢密院,枢密使萧奉先作常事以闻上,仍送咸州诘责,欲使自新”[38]365,之后阿骨打又以生病为由数次“拒不出庭咸州詳稳司的审讯,再探辽廷的反响”[39]5。天庆三年(1113)三月,“阿骨打一日率五百骑突至咸州,吏民大惊。翌日,赴详稳司,与赵三等面折庭下。阿骨打不屈,送所司问状。一夕遁去。遣人诉于上,谓详稳司欲见杀,故不敢留”[38]365。此后,辽廷数次要求阿骨打入朝觐见,阿骨打均未曾听从。同年十月,乌雅束死,阿骨打袭位为“都勃极烈”,“辽使阿息保来,曰:‘何以不告丧?太祖曰:‘有丧不能吊,而乃以为罪乎”[40]24。面对阿骨打的强硬态度,辽廷不仅未曾申斥,还仍旧派遣使者令其承袭生女真节度使一职。为了进一步获得关于辽廷的情报,阿骨打两度派遣属下以索要阿疏的名义到辽朝探听虚实,尽力搜集辽朝的政情人事、防御工事和兵力部署状况。阿骨打首先派遣“蒲家奴往索阿疏”[40]25,之后“复遣宗室习古乃、完颜银术可往索阿疏”[40]25,习古乃等人回来时“具言辽主骄肆废弛之状”[40]25,银术可也“具以辽政事人情告太祖,且言辽国可伐之状”[41]1762。通过亲试虚实以及银术可等人提供的情报,阿骨打看到了“辽主荒于政,上下解体”[41]1762,以及“辽主好畋猎,淫酗怠于政事,四方奏事往往不见省”[40]24的现状,得出了“辽名为大国,其实空虚,主骄而士怯,战阵无勇,可取也”[42]1723的结论。
辽天庆四年(1114),阿骨打决意伐辽,并积极进行战前准备,“召官僚耆旧,以伐辽告之,使备冲要,建城堡,修戎器,以听后命”[40]25。这些举动引发了辽廷的警惕,“使节度使捏哥来问状,曰:‘汝等有异志乎?修战具,饬守备,将以谁御?太祖答之曰:‘设险自守,又何问哉”[40]25。辽廷再次派遣阿息保前来责备,阿骨打回答道:“我小国也,事大国不敢废礼。大国德泽不施,而逋逃是主,以此字小,能无望乎?若以阿疏与我,请事朝贡。苟不获已,岂能束手受制也。”[40]25在这里,阿骨打将对辽廷不满的原因概括为两点,一为“辽国德泽不施”,一为“收留阿疏”。其中“辽国德泽不施”这一点便与辽廷凭借鹰路肆意压榨生女真的行为直接相关。
同年九月,阿骨打率军路过来流水(今拉林河)时,申告天地,公开反辽。阿骨打将辽之罪进一步概括为:“世事辽国,恪修职贡,定乌春、窝谋罕之乱,破萧海里之众,有功不省,而侵侮是加。罪人阿疏,屡请不遣。今将问罪于辽,天地其鉴佑之。”[40]26表面上看女真反金的理由只有两点,一是“索要阿疏”,一是“侵侮是加”,但其中大有文章。其中,“索要阿疏”是为了进一步增强完颜部在女真联盟之中的威信,且此言一出,辽进退两难。若交出反完颜部的阿疏会让完颜部的反辽气焰更上一层,若不交出阿疏则正好给了完颜部出师之名。而其中的“侵侮是加”则是针对“辽每岁遣使市名鹰‘海东青于海上,道出境内,使者贪纵,征索无艺,公私厌苦之”[40]25这一现实情况而提出的。阿骨打用“辽廷以要求进奉海东青为名对女真诸部索求无度”为理由,试图激起女真诸部反辽的民族情绪,客观上有利于凝聚女真诸部的力量。阿骨打借鹰路之名,团结女真诸部,宣扬反辽斗争的合法性,拉开了反辽序幕,鹰路之战的主体也由辽廷支持下的完颜部与阻绝鹰路的部落,变成了以完颜部为中心的女真部落联盟与辽廷。
四、结 语
早在辽太祖时期女真便与辽有了接触,太宗时期女真各部频繁来贡,至圣宗时期辽与女真的关系愈发紧密,此时作为海东青产地的五国部归附,鹰路渐开。自绥可之后,完颜部逐渐壮大起来,并且能够以开鹰路为借口排除异己,发展势力,至景祖乌古乃时,以完颜部为核心的生女真部落联盟正式建立。盈歌时,完颜部已成为鹰路上的霸主,“号令乃一,民听不疑矣”[25]16,“一切治以本部法令,东南至于乙离骨、曷懒、耶懒、土骨论,东北至于五国、主隈、秃答,金盖盛于此”[25]16。日益强盛的完颜部与叛乱不断的五国部打破了东北地区各部族实力均衡的局面,引起了辽廷的重视,辽廷通过授予生女真节度使和设置东北路统军司,从内部和外部遏制完颜部女真的势力发展。生女真部落联盟势力不断壮大,面对日益腐朽的辽廷,揭竿而起,力图推翻辽廷霸权。由此,完颜阿骨打假借鹰路之名,将女真各部紧密聯系在一起,行对辽作战之实。鹰路在完颜部从生女真军事部落联盟迈向反辽建国的进程中,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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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龙 晟】
A Research on the Battle of the Eagle Path in the Liao Dynasty and the Rrise of Wanyan Tribe
WANG Wanzhi,LIU Hang
(College of the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 130012,China)
[Abstract] After conquering Wuguo Tribe and the Raw Jurchens tribes,the Liao government controlled them by virtue of the Eagle Path. Relying on the support of the Liao government, Wanyan Tribe rose to prominence and established the Raw Jurchens grand alliance. However, the growth of the Wanyan Tribes power aroused the vigilance of the Liao government, and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m gradually intensified. After Akutta inheriting the throne, under the guise of the Eagle Path, he marched against Liao. The Eagle Path has significant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in the process of the Wanyan tribes transition from the birth of the Jurchen Military Tribal Alliance to the establishment of an anti Liao nation.
[Key words] the Eagle Path;Liao Dynasty;Wanyan tribe;Wuguo tribe
1相關研究成果主要有: [日]三上次男著,金启孮译:《金代女真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景爱:《辽代的鹰路与五国部》,《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王绵厚、李健才:《东北古代交通》,沈阳出版社,1990年;聂传平:《海东青与辽灭金兴——以“鹰路斗争”为中心的考察》,姜锡东主编:《宋史研究论丛》第15辑,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吴树国:《辽代鹰路起点考辨》,《北方文物》,2016年第3期;张秉仁:《论辽金之战》,《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李锡厚:《中国历史:辽史》,人民出版社,2006年;宋德金:《中国历史:金史》,人民出版社,2006年;任崇岳:《任崇岳学术文集》,大象出版社,2017年;郑毅:《辽朝的建立及其边疆经略:契丹与漠北中原东北的地缘政治变迁》,东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李秀莲:《辽金时期的“鹰路”及“鹰路”之战》,何晓芳主编:《满学研究》第4辑,民族出版社,2021年,等。
1聂传平认为,对女真实行分而治之的政策始于辽太祖时期,但大规模实行却是在辽圣宗时期。参见聂传平:《海东青与辽灭金兴——以“鹰路斗争”为中心的考察》,姜锡东主编:《宋史研究论丛》第15辑,第632页。
1程尼娜认为此时五国部在五国部节度使的统辖下,完颜部的势力不太可能进入五国部地区,《金史》此处所载有言过其实之嫌。参见程尼娜:《辽代生女真属部官属考论》,《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45页。
1据《辽史》载:“以讨五国功,加知黄龙府事蒲延、怀化军节度使高元纪、易州观察使高正并千牛卫上将军,五国节度使萧陶苏斡、宁江州防御使大荣并静江军节度使”。参见《辽史》卷二二《道宗本纪》,中华书局,2016年,第306页。
[收稿日期]2023-02-13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20BZS038);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18YJC770034);吉林大学廉政研究与教育中心项目(2021LZY001);吉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重点项目(JJKH20231116SK)
[作者简介]王万志(1980-),男,浙江台州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研究方向:辽金史,东北地方史;刘航(2000-),女,河北唐山人,吉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辽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