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伟 钱琪林
[摘 要] 本诺·特施克继承了政治马克思主义的学术传统,将“社会财产关系”这一概念应用于国际关系研究领域。在梳理八世纪至十八世纪欧洲国际关系史的过程中,他评析了现有的国际关系理论,对现代国际体系开端及其动因进行了考察。特施克认为,现代国际体系的发端问题,应当结合国内与国际两方面因素做历史考察和客观归因,应与“社会财产关系”支配下的社会形态变迁进程一同分析。对作为国际体系组成单位与主要行为体的主权国家而言,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与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具有根本性差异,其参与的国际体系构成也势必随着国家性质的变迁而改变。现代国际体系的发端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形成密不可分,现代国际体系的动因与资本主义国家“社會财产关系”的变迁有关。
[关键词] 政治马克思主义;特施克;现代国际体系;社会财产关系
[中图分类号] D0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2991(2023)05-0093-13
国际关系史研究领域普遍达成了以三十年战争的结束及《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作为现代国际体系开端的共识。虽然部分学者如巴里·布赞、乔治·劳森等对此观点提出过质疑,认为其并不能标志欧洲前现代国际体系的终结和以主权国家为基础的现代国际体系的建立,但《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奠定的一些基本原则至今仍发挥着影响。[1]119政治马克思主义代表学者本诺·特施克就现代国际体系的开端及动因问题进行了思考,将其描述为一个辩证发展的历史性过程。
政治马克思主义是国外马克思主义一个新兴理论流派,在其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以社会财产关系为核心线索的分析模式和注重历史考察的学术传统,在批判资本主义及历史研究领域有较大影响力。本诺·特施克将社会财产关系概念应用于国际关系领域,其主要思想体现在《1648年的神话:阶级、地缘政治与现代国际体系的形成》《欧洲中世纪的地缘政治关系:历史与理论》等著作中。
一、现代国际体系的开端问题:对现有国际关系理论叙事的反思
特施克在《1648年的神话:阶级、地缘政治与现代国际体系的形成》中,对欧洲国际体系发展历史进行了梳理,试图探索现代国际体系诞生的动因、开端及影响因素。
(一)对结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批判
肯尼思·沃尔兹(Kenneth Waltz)的结构现实主义理论将国际体系简化为——无政府状态和等级制度两种体系结构的交替出现。特施克认为,在这一以国际体系结构为理论前提的分析中,“只要国际体系(或构成这种体系的任何组织形式)包含具有不同功能的行为体,国际体系就会呈现无政府状态;一旦帝国主义或其他形式的权威产生,那么国际体系就会呈现出一种等级制度。”[2]329尽管沃尔兹允许系统内出现由单元内部及单元之间能力差异所引起的变化,但这只与体系由多极向两极的转换有关,并不影响国际体系无政府状态的根本逻辑,它依赖“外生变量”来解释不同行为体选择行动策略的差异。“作为历史的无政府状态和作为理论的无政府状态被混为一谈,只留下同义反复:只要满足了无政府状态的存在条件,无政府状态就会持续存在下去。”[2]329结构现实主义赋予无政府状态以永恒性,国际体系的无政府状态并不随组成单位的变化而变化,因而历史在其理论构成中也失去了意义。无政府状态被视为结构现实主义的先验性前提,而不是历史性前提,但无政府状态的产生必然有其特定的历史条件。沃尔兹片面强调了无政府状态的逻辑纯粹性——无关系统内容变化而先在的永恒逻辑,既已确定的无政府逻辑在理论上形成了对构成单位的控制,理性选择模型令不符合这一模型的历史事件成为了“偶然”,历史无法证伪结构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也无法对历史展开回溯和检验,其理论模型也陷入了自我论证与自我检验中。这导致了结构现实主义重大的理论缺陷,仅在事先设定的结构中可以得到验证,一旦超出其结构范畴便难以解释变化和发展,在预测和回溯方面不具有历史解释力。特施克因此提出了“无政府状态必须被历史化”[3]16的主张,要求以历史性分析代替先验性理论、在考察具体历史发展过程中重现国际体系产生和发展的实质。
(二)对其他国际关系理论的评析
批判结构现实主义的角度各有差异,特施克主张将历史维度重新引入国际关系领域。基于这一主张,特施克对其他国际关系理论展开评析。
1.对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思想的评析
特施克认为罗伯特·吉尔平的国际关系理论运用了历史分析法,是一种兼顾结构性和历史性、将理性选择方法同结构系统理论相结合的分析方法,但特施克认为吉尔平在分析前现代国际体系时仍犯了“因果颠倒”的错误。例如在分析前现代帝国对外扩张及侵略战争根源时,吉尔平将其归结为“国家统治者抓住了针对经济停滞和技术落后的偶然性解决方案”[3]21。这使军事和政治的优先性重新被确立起来,即政治和军事目的成为统治者首要考虑的因素。实际上,经济停滞和危机恰恰是国家发动战争的根源,而并非战争解决了经济停滞和危机问题。所以,依据此路径对国际体系行为体的分析没有实现对国际体系发展历史进程的客观考察。
2.对以约翰·鲁杰(John Ruggie)为代表的建构主义的评析
在对前现代国际体系的历史分析方面,特施克认同鲁杰的部分观点。在沃尔兹的结构现实主义叙事逻辑中,现代国家在本质上是同质化的,并不存在差异性,均是“基于垄断公共暴力而保护私有财产”的组织。而鲁杰认为,前现代国家则以不同于现代国家的产权制度作为其存在的社会基础,两者的性质有根本性差异。结构现实主义之所以难以区分这种差异,是因为结构现实主义忽视了行为体对国际体系所具有的能动作用,而单方面强调结构对于行为体所具有的决定性作用。特施克对鲁杰从去政治化角度重新审视国际体系发展进程的观点表示赞同——“承认不同形式的产权是不同类型政治实体的构成部分,这在分析历史上不同形式国际秩序的社会基础方面是一个真正的进步”。[2]330但特施克也指出,虽然去政治化视角重新审视了国际体系发展进程,但在去政治化的同时并未重新建立起各领域间相互作用的理论。鲁杰虽然提出将社会产权作为政治实体的组成部分这一观点,却未能进一步对社会产权进行定义和历史性阐述。
3.对以亨德里克·斯普拉伊特(Hendrik Spruyt)为代表的历史社会学的评析
斯普拉伊特提出“系统构成要素的变化意味着系统结构的变化”这一观点,认为前现代地缘政治和现代地缘政治具有根本不同的性质。这从根本上对现实主义“系统决定行为体”的主张提出了挑战。但特施克认为,斯普拉伊特对前现代政治制度和地缘政治仅限于描述,对其形成及发展过程却没有具体论述,“他对封建主义的分析并没有超越对中世纪秩序的制度描述,仅围绕着人际间附庸关系进行分析,也没有探讨封建主义条件下财产关系产生的原因和结果。”[3]34因此对前现代国际体系频繁出现的战争现象难以做出合理解释。这种对内驱动力的忽视直接导致斯普拉伊特把中世纪后期的商业化视为促使封建社会组织消亡和地缘政治变迁的动力,未考虑到行为体间的互动对地缘政治格局的影响。
4.对贾斯汀·罗森伯格(Justin Rosenberg)国际关系思想的评析
罗森伯格开拓性地论证了国家体系在结构上如何同生产方式产生联系,并认为地缘政治体系并非独立存在,应以社会生产活动为基础对其进行解读。在罗森伯格看来,政治和经济的分离以及现代国家对公共权力的垄断这两个因素是现代国际体系形成的关键。这一主张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前现代国际体系与现代国际体系之间的“断裂”。但罗森伯格对资本主义、国家和国际体系之间复杂的发展历史未进行充分探讨,忽略了对构成前资本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进程的社会冲突、危机和战争的历史考察。[3]40且罗森伯格认为现代国际体系直接继承了前现代国际体系,这种观点忽略了前现代国家在面对资本主义国家时的回应策略及二者间关系对国际体系产生的影响。
二、基于社會财产关系视角对现代国际体系开端的历史考察
(一)对前现代国际体系变迁的考察
特施克以社会财产关系为核心线索对前现代欧洲国际体系变迁的历史进行梳理和分析,并将前现代国际体系发展过程划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个是加洛林帝国时期。加洛林帝国治下的欧洲是一种等级秩序体系,内部以加洛林帝国的王室为最高秩序。帝国采纳二元制政治经济结构,自耕农向王室纳税,农奴向军事领主纳税。王室与军事领主之间则是一种以封赏与效忠为核心的政治性构成关系,军事领主的领地并非世袭,可由王室撤销。特施克认为,加洛林帝国及欧洲国际体系的维系,关键在于帝国统治阶级之间的再生产和再分配机制。维系这种阶级关系依靠不断的对外战争来满足统治阶级对剩余的占有。以封建制农业为主的生产方式阻碍了利用技术创新来削减劳动成本的生产逻辑和以系统投资再生产为前提的生产力发展。[3]111为了维持原有秩序,统治阶级只能以扩大剥削规模为主要手段,体现为不断开展对外战争以及增加对剩余的占有。随着疆域扩张达到极限,整个帝国社会财产关系的再生产也到达了极限——前现代的农业生产方式不可避免地陷入停滞和危机中。统治阶级内部矛盾迅速爆发,王室难以再通过对外征服来创造新的剩余,而军事领主则逐渐将非世袭的领地世袭化为私产。最终,在军事领主之间的矛盾以及王室内部对继承权的争夺不断激化的过程中,加洛林帝国解体为数个封建王国,王国内部又形成互不统辖的封建领地,欧洲也随之进入了封建的无政府状态主导的历史时期。[3]84
第二个是封建无政府状态时期。在收入危机面前,封建领主对农民采取了一种新型剥削方式。[3]96随着帝国的解体,大量自耕农的剩余真空被新兴封建领主瓜分。庄园经济和农奴制的推广以及长期对外战争的结束,使欧洲进入了一个经济复苏、人口增长的时期。同时,对劳动力剥削程度的加深也导致另外一个结果——阶级的再生产问题。封建领主子嗣的繁衍导致封地的规模和数量随之紧张,无地骑士和军事贵族阶层不断壮大。“社会财产关系的变化也带动了欧洲国际体系与地缘政治格局的发展,即以西班牙再征服、德意志东进运动、诺曼征服以及‘十字军东征为代表的新一轮扩张战争。”[3]104特施克认为,从社会财产关系视角加以考察,加洛林帝国时期的欧洲国际体系与封建制下无政府状态秩序的欧洲国际体系在变迁和发展动因上是同质的,在剥削剩余方面仍然延续着旧有逻辑,其差别仅在于具有等级制秩序的帝国有无。这一时期的一系列扩张战争与加洛林帝国时期的征服战争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其根源均在于调整欧洲统治阶级内部的再分配关系。
第三个是以绝对主义国家为主体的时期。在一系列对外征服战争结束后,封建欧洲陷入危机,作为应对危机的方式,频繁征税、肆意提高税率及直接性掠夺也十分普遍。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使危机愈演愈烈,十四世纪末至十五世纪初的扎克雷起义、泰勒起义开启了中世纪晚期的农民起义浪潮。“农民成功地巩固了他们对小块土地的事实所有权,削弱了贵族利用超经济强制手段进行剥削的权利。虽然法国领主保持了事实上的所有权,但他们对土地的政治控制力大大降低了”[3]168。为了有效应对封建危机及外部战争威胁,法国开始进行全面改革。确认了农民对小块土地的所有权,将旧有分散的征税权收归中央,形成了一套体系化的税收机制。表面上看,法国取消了旧制度下封建领主的权利和封地,从而大体上实现了国家的集权化统一,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国家官僚体系,初步具有了现代国家的雏形。特施克指出,国家剥削机制以官僚系统的形式为失去权利的贵族提供了新的收入机会,“获得权利、地位和财富的合理途径变成了以官僚系统的形式拥有国家的一部分。”[3]168同时,公开存在的卖官鬻爵行为也使贵族利益和国家利益出现了一致化趋势,归根结底,“这种国家形式并没有表现出政治和经济上的现代区别,只是延续了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统治和经济剥削的融合特征。”[3]169佩里·安德森也认为绝对主义国家既不是“资本主义国家,也不是原始资本主义国家,本质上是封建统治机器的再调整和再部署。”[4]32这种绝对主义国家意味着王室对公共权力的绝对垄断,反映在国际领域便是国家间的互动在形式上表现为以国家为主体,但实质上却是各个王室之间的交互。虽然在形态和机制上绝对主义国家具有一定的现代国家特征,但在社会财产关系上仍然延续了中世纪以超经济强制手段进行剥削和占有的方式。因此,以绝对主义国家为主体的欧洲国际体系仍然不具有现代性。
(二)对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开端的多重考察
首先,特施克对现代国际体系“漫长的十六世纪”开端论进行了批判式历史考察。该开端论认为,当时的重商主义政策及因贸易而兴起的经济体系孕育了新型国际经济逻辑,各个国家按照这一经济逻辑选择对外战略,现代国际体系得以产生。而特施克认为,“漫长的十六世纪”并未诞生新的国际经济逻辑,这一时期盛行的重商主义仍然是前资本主义时期依靠价格差异获得利润的逻辑延续;而且重商主义及“商业帝国”也并未推动现代国际体系的建立。实际上,奉行重商主义政策的国家是由商人与君主的阶级联盟掌控的,君主通过商人来积蓄财富、扩大对剩余的占有,以及维持其阶级的再生产;而商人则借助君主的军事政治权力实现商业利润的最大化,这往往通过特许贸易与垄断政策实现。商业竞争表现为军事冲突。法国于1672 年企图通过直接征服联合省来兼并荷兰商业,又于 1674 年与西班牙因奴隶贸易发生军事冲突。而英国和荷兰在东南亚地区因商业争端形成了军事对立。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则制定了旨在直接打击荷兰在运输贸易行业中主导地位的《航海法》,并导致英荷商业竞争升级为军事冲突。重商主义政策下的商业贸易同国家的海防政策和保护性贸易立法是难以分离的,商业、军事战略和国家安全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特施克指出,“漫长的十六世纪”将前资本主义欧洲地缘政治竞争的逻辑在空间上扩展到非欧洲区域,在矛盾领域上扩展到商业贸易领域。此时的商业活动仍依附于前资本主义的再生产逻辑——即君主对国家的私人占有;这期间频繁爆发的商业战争与贸易冲突,也并不是围绕国际体系“无政府状态”逻辑展开的,而是根植于统治阶级在前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关系的再生产策略,奉行重商主义政策的早期商业资本主义并未推动现代国际体系的产生。
其次,特施克对威斯特伐利亚时代的国际关系进行了历史考察。这一时期的欧洲国际体系以王朝国家为主体,王朝国家的独立主权是根植于前现代社会财产关系的,表现为对领土的排他性占有和君主对国家的专属性占有。君主对国家的独占决定了国家战略的制定与对外政策的选择。家族的继承权便代表了对国家的所有权,因此,围绕王朝继承原则的斗争成为这一时期国际关系的核心问题。十八世纪的西班牙继承战争、奥地利继承战争和波兰继承战争证实了这一观点。就内容来看,《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主要涉及领土变更、继承制度及赔偿问题,这巩固了王朝国家作为国际体系主体的地位,而这一时期欧洲的战争很少不具有继承战争的性质。《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规定了欧洲国际体系内部的战争与和平,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下欧洲频繁爆发的继承战争并不是无政府状态与国际体系结构所导致,而是由前现代王朝的再生产逻辑驱动。作为主要缔约方的法国与瑞典也未将《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视为国际体系的既定框架,而是对本国既得利益的确认与对哈布斯堡王朝地缘政治博弈胜利的宣示。特施克认为,在《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的历史进程中,绝对主义国家的社会财产关系和国家性质仍停留在前资本主义时代,因此以绝对主义王朝国家为主体的欧洲国际体系并不具有现代性。
最后,特施克对现代国际体系起源与英国资本主义关系进行了历史考察。英国是促使欧洲国际体系发生根本性变化的重要因素。英国能在这一革命性进程中处于中心地位,得益于应对“封建危机”过程中诞生的全新社会财产关系。英国社会财产关系的变迁推动了农业资本主义的兴起,使英国在十七世纪末实现了从专制王权到议会主权的转变。而《乌德勒支和约》的签订导致英国的欧陆利益逐渐同领土范围相分离,最终令资本主义生产逻辑同领土积累逻辑彻底决裂,也令英国在对外政策选择上采取了远离欧陆的均势外交政策。但十八世纪的欧洲国际体系还不具有资本主义性质。正是因为难以摆脱旧的地缘政治格局,英国“被迫”参与欧陆事务时所带来的系统性压力传导给了欧陆国家。与法国相比,英国的财政和军事能力是靠生产性资本主义经济体制、日益合理化的国家机器以及高度统一的国家政策来维持的,而法国仍是一个生产和行政系统效率低下、税收不稳定的专制主义国家,在同英国的地缘政治冲突中,旧制度法国为了应对英国所传导的多方面压力,只能寄希望于强制征税与直接性掠夺,这导致了法国阶级斗争的激化。英国通过地缘政治传导压力的做法原初只是一种保障国内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防御性机制,在十八世纪工业革命完成后,英国将这种压力传导机制作为对欧洲国际体系采取的一种平衡手段,其目的在于“迫使大陆国家回应并最终适应英国的社会政治模式”[3]263。这种持续性的压力传导使法国旧社会财产关系和生产机制难以应对,王室只能落入不断借贷及加征赋税的境地。英法七年战争和美国独立战争的巨大支出也令法国的财政状况十分紧张,法国大革命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爆发。塑造了近代欧洲国际体系格局的拿破仑战争也是以此为基础,这恰恰印证了社会财产关系的变迁带来国际体系的变化和发展,以及国家内部社会财产关系受到国际体系嬗变的影响。
(三)特施克的结论
特施克继承政治马克思主义的学术传统,认为经济与政治形势、国内与国际格局是相互影响的,其核心在于社会财产关系。社会财产关系不仅表现为经济关系,还同军事、政治具有复杂的内部关联性,而军事、政治关系又不断对既有经济关系进行修正。特施克认为,社会财产关系是动态发展的,不能通过设立静态结构对其进行考察,结构性的无政府状态事实上固化了国际体系的动态发展进程,且这一结构化状态无法对国际体系的动态性质予以解释,因此必须结合动态发展的社会财产关系才能客观认识国际体系的变迁。现代国际体系发端的历史进程既不是主体单方面自觉行为的集合,也不是去主体化的结构性机制后果,“这不是一个结构化过程,而是辩证发展的过程”。[3]273由此,特施克在历史考察的基础上,认为现代国际体系的开端不应是以封建性質的社会财产关系为基础的1648年,且这一开端不应被视为一种固定的、断裂的时间节点。“《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1648年、《乌德勒支和约》的1713年、维也纳体系的1815年、凡尔赛体系的1919年、旧金山体系的1945年,只是构成世界秩序的几个基本节点——为国际关系制定、执行和调整各项规则和规范。”[5]22现代国际体系的开端应当是一个历史性过程,即自英国1688年完成资本主义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一历史阶段。
部分学者对特施克的观点提出质疑。斯普拉伊特认为,特施克思想中的“还原论”和经济学倾向使其无法充分理解中世纪地缘政治的军事冲突。特施克回应,斯普拉伊特倡导理论多元化和非立场化,遮掩了“经济还原主义”与“新韦伯主义”之间的根本差异,实际上退回到了多元决定论的立场,使其历史考察与理论构建产生了矛盾。还有学者认为特施克对领土形成的描述存在曲解,不应将现代性的领土概念投射到近代早期和中世纪晚期。特施克对此做出回应,资本主义不存在需要国家体系来实现资本积累的内在需求,因此分析地缘政治不能在逻辑上从资本主义这一概念“衍生”出来,应将国家的谱系作为一个独立的概念并从这一谱系出发。罗兰·阿克斯特(Roland Axtmann)认为特施克边缘化并曲解了韦伯的历史因果关系模型,特施克则认为韦伯的分析范式试图通过构建理性选择模型“重建”历史,这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加强式的论证,且阿克斯特曼“仅在抽象层面谈论韦伯理论的优越性,在具体的历史事实上难以做出实质性解释”。[8]544
三、特施克国际关系思想对国际关系研究的影响
(一)丰富了国际关系研究的理论视域
首先,“社会财产关系”概念丰富了国际关系研究的理论视域,并开创了政治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学派。国际关系研究存在诸多分析视角,诸如以“权力”为核心概念的现实主义理论、以“观念”为核心的建构主义理论和以“制度”为核心的自由主义理论等。特施克继承了政治马克思主义的学术传统,以社会财产关系为切入点,在社会财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中对现代国际体系进行考察,并将其作为分析国际关系的核心要素。“社会财产关系”概念在国际关系领域的运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以往机械决定论和结构现实主义的理论缺陷,强调主体能动性的同时也兼顾国际体系的结构性作用,对客观分析当前国际关系具有借鉴作用。特施克是政治马克思主义学者中将政治马克思主义应用于国际关系领域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可以说特施克开创了政治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学派。其次,丰富了国际体系开端问题的理论研究。现代国际体系开端问题,是国际关系史、世界历史等领域的重要研究议题,其不仅是一个近代国际体系向现代国际体系转换的史学议题,也是从一个角度关联欧洲社会现代性源头的问题;其不仅是一个学术问题,也是一个关联“欧洲中心论”的现实立场纷争问题。特施克从“社会财产关系”的视角,为这一研究增添了一个向度。最后,将国际关系与社会形态发展理论相结合的分析丰富了国际关系研究模式。特施克是在对前现代国际体系向现代国际体系转型过程的分析中实现这一结合的,尤其是将现代国际体系形成过程与资本主义形成过程结合。伍德也指出,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关系在一国率先促成资本主义制度的确立后,资本主义根据其生产逻辑便会自觉地向周边国家扩张,最终使全球卷入资本主义浪潮之中。“资本主义首先是在一国建成的。从那以后,资本主义再也没有以同一种方式出现过。”[4]131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同时也扩大了存在的差异,使现代国际体系自产生之日起便出现了难以跨越的鸿沟,进而加剧了不同国家、地区间的矛盾和地区安全困境。虽然资本主义依据其经济与政治相分离的特性在表面上掩盖了国家的属性,但实际上不同国民经济之间仍保持着竞争状态,而这会促使穷国与富国之间的差距日益明显。因此现代国际体系的国家间经济关系是至关重要的。“只有消除资本主义经济规则对世界的渗透,才能真正推动世界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实现全球发展的正义”。[6]125
(二)丰富了国际关系的研究方法
现有国际关系理论虽然不乏引用历史作为其自身理论建构的知识基础,但更多的时候局限于狭义的政治史或军事史,缺乏对人类社会多领域历史的考察。特施克在分析现代国际体系开端的过程中广泛引用了经济史、社会史、政治史、军事史、区域史等多方史料,并以“社会财产关系”为线索,就人类社会多领域发展过程进行分析。这种多元史料集合、多视角结合及多学科交叉的分析方式,为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方法多样化提供了积极的借鉴。
(三)为突破以“美国霸权”为中心的垄断话语体系提供了理论借鉴
“新现实主义坚持用实证主义的科学概念来解释国际政治,将国际行为纳入一个声称客观的一般性规律之下,在理论上是贫乏的,在学术上是孱弱的,在政治上是危险的,它往往与霸权国家的侵略政策同流合污。”[3]274特施克指出,结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之所以“将人类发展的丰富历史压缩到重复的权力计算中,将无政府状态和权力平衡提升为以机械方式决定地缘政治行为的跨历史原则”,[3]273是因为结构现实主义就是美国为其在全球范围内推行霸权主义政策、施行帝国主义行为所寻找、构建的学术空间,其理论本身便是一种具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伪理论”[7]95。特施克认为,结构现实主义赋予制度性结构以决定性能力而将国家视为纯粹受动者,其现实根源在于西方在国际社会交往中所采取的政策取向与选择,归根结底是一种以科学为伪装的意识形态理论,将国家作为一个受国际体系驱动的孤立个体,忽略了国家内部的阶级冲突因素,并为帝国主义国家在世界范围内进行霸权主义活动寻求合理性解释。
(四)拓展了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研究方法和分析视角
在当今国际化程度日益加深的形势下,国际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在当前以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为主要分析范式的狭义国际关系研究领域内,马克思主义属于边缘性存在,且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对马克思主义给予程度不一的误读和曲解。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本身对国际关系理论研究领域的基本议题存在一定的空场。特施克作为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直接对结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国际无政府状态”提出质疑,并以社会财产关系为核心对此进行历史性考察,这是国外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在国际关系基本议题上的一个扩展,同时也是对西方曲解的回应,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创新性意义。但也应当注意,特施克思想中存在对社会财产关系与生产力间关系定義模糊的问题,对此我们需要甄别,把握其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差别,不可以其思想代替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同时,特施克思想侧重欧洲历史而忽略了人类历史全景。而在前资本主义世界的各地区存在着不同性质的国家体系,这些具有多样性和差异性的体系结构对现代国际体系的形成与发展也有重要影响。现代国际体系的发端也应当从社会生产的多样性角度进行考察。特施克以分析欧洲国际体系的变迁推论现代国际体系的形成,事实上仍未能摆脱欧洲中心主义的理论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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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凌宇】
Reflections on the Motivation and Origin of the Modern
International System: Based on the Thought of Political
Marxism Representative Scholar Benno Teschke
SUN Wei,QIAN Qilin
(College of Marxism,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 130012,China)
[Abstract] Benno Teschke inherited the academic tradition of political Marxism and applied the concept of “social property relations” to the field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search. In the process of sorting out the histo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Europe from the 8th to the 18th century, he evaluated exist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ies and examined the beginning and motives of the modern international system. Teschke believes that the origin of the modern international system should be examined and objectively attributed based on both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factors, and analyzed together with the process of social form changes under the control of “social property relations”. For sovereign states, as constituent units and main actors of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there are fundamental differences between pre-capitalist social forms and capitalism, and the composi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they participate in is bound to change with the changes in the nature of the state. The origin of the modern international system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formation of capitalist countries, and the motivation of the modern international system is related to the changes in the “social property relations” of capitalist countries. Teschkes ideas o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have important implications for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Key words] political Marxism;Teschke;modern international system;social property relations
[收稿日期]2023-03-02
[基金項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21BGJ003)
[作者简介]孙伟(1975-),女,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钱琪林(1999-),男,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国外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