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对斯宾塞思想的本土化译介研究*

2023-03-18 09:58金美兰褚慧英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1期
关键词:群学斯宾塞严复

金美兰,褚慧英

(1. 湖州师范学院 国际学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2. 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严复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家、翻译家和思想家。在民族危难时期,严复意识到西学在西方国家富强进程上的作用,并且以其独特的翻译西学的方式不遗余力地向中国系统地输入西学,故被称为“中国西学第一人”[1]113。严复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英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的影响,这种影响在他的诸多译作中均有体现。蔡乐苏指出:“在严复所提到的十九世纪科学家和思想家中,他最崇拜的大概要数斯宾塞,不仅在文章中到处提到斯宾塞,在译著的按语中也随处可以见到斯宾塞的名字。《天演论》导言十八篇,就有八篇按语中提到斯宾塞,并且不是一般的提到,而是采用斯宾塞的观点去驳正原书的观点。”[2]4耿传明也认为,严复翻译《天演论》,不过是假借赫胥黎对“进化伦理”进行质疑,以传播斯宾塞的社会进化思想[3]69,70。张士欢甚至认为,在对于“人治”还是“天治”、宗教起源、道德起源、社会变法、自由或是在许多其他问题的看法上,严复思想皆与斯宾塞思想相通。“严复一生主要哲学、政治、社会思想本于斯宾塞”[4]122,123。在目前关于严复思想的研究中,一些研究者只注意到他同斯宾塞之间的关联或相似性,忽视了严复处于近代世变之亟情境下,作为译者对斯宾塞思想实施的本土化策略。他基于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思想展开自己的学理构建,并结合中国的传统和现实情况,进行了翻译阐释,构建适用于中国的群学思想和自由观点,以在思想层面上为救国图存作贡献[5]15。

严复的翻译策略与翻译目的论不谋而合。翻译目的论认为翻译是一种基于源语文本的转换行为,任何行为都有一定的目标或目的, 而且一种行为能产生一种结果、一种新的语境或事件[6]。翻译的选择问题贯穿于翻译的全过程, 无论是“译什么”还是“怎么译”, 都涉及译者的选择[7]62。翻译目的论把翻译重心放在译文的功能上,动摇了源文的核心地位,强调翻译的目的。严复的翻译正是如此。严复的“翻译标准和实践都受到功用价值观(或‘善’)的影响和制约,从实用性的角度出发,体现出了强烈的目的性”[8]51。由于他身处民族危机深重的中国,他强烈地希望能够让更多人认识到国家富强的重要性,因此,他的翻译体现了很强的政治性,即以其独特的翻译方式引进和传播西方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为救亡图存提供理论依据。例如,严复在《天演论》许多节中附加了“按语”,他用自己的方式解读原著, 以意译的方法传递其中的道理,并表明自己的自由观、善恶观、苦乐观。研究严复翻译的目的、价值指向等,可以发现严复思想尽管受到斯宾塞的影响,但是,他在许多议题的理解上与后者并不一致。本文力图通过分析严复的译作,尝试论证严复在“群学”和“自由”等方面的观点是对斯宾塞思想实施了本土化建构。

一、“群学”:“社会”之学还是“国家”之学

作为近代引介西方思想的先驱人物,严复全文翻译了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社会学研究》是近代西方社会发展的产物。斯宾塞在这本书中科学地论证了社会的特性,以及社会发展的先决条件,即个体的特性;目的是借用自然科学术语和社会科学的成果,从多种角度、多种因素出发考察社会现象,寻求资本主义社会的内部结构和运动规律,以维护资本主义制度,促进资本主义的发展[9]19,20。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处境不同,当时面临的问题是救亡图存、维新变法。严复将译本命名为《群学肄言》,强调更多的是国家富强与否。“严复受到斯宾塞社会学理论的影响主要反映在他的认识框架、救国模式上。……他的救国模式虽然依据的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理论,但其着眼点在努力使中国适应这个生存竞争的世界,而不是侈谈中国被淘汰,被强食的合理性。”[2]11严复认为,对于国家而言,其进步与否主要决定于个体的素质。个体通过自身的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可以逐步实现齐家、治国与平天下的目的。在社会学研究对象的问题上,中国传统史学主要是为了探求王朝兴衰治乱。严复在译文中说:“锡彭塞之书,……其持一理论一事也,必根底物理,徵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而后已。于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散之由,尤为三致意焉。”[10]6在《译〈群学肄言〉序》中,严复再次表明:“……群学者,将以明治乱、盛衰之由,而于三者之事操其本耳。”[11]Ⅻ

《社会学研究》之所以地位特殊,是因为它宣告了欧美近代新式社会科学的诞生。严复翻译此书,目的并不在于介绍书中描述的西方社会科学流派,而是要给中国治“群学”,辟“涂术”,“导先路”,给学者以“筌蹄”,为近代中国的社会科学奠定理论和方法上的基础[11]Ⅹ,Ⅻ。在严译《群学肄言》中,约有四分之一的篇幅是原著没有的,原因正在于此。这些增加的篇幅涉及方面很多,既有关于欧洲科学史上的人物、事件与典故,又有关于定理、公例与界定等,还有译者自行添加的有关中国的事例与评价等[11]12-13,38,46。甚至对于书中的关键思想,严复的理解也不同于斯宾塞。以“社会”一词为例,斯宾塞在《社会学原理》中曾对其详加解释。对他来说,“社会”虽然涉及君主、议院、地方自治等政治组织,但它首先是一个由个人构成的有机体,它在发展中不断整合。社会学的关键任务就是要研究“社会”的结构,以及“社会”功能的发生、发展和变化[12]2-3,7-8,154-155。严复继承荀子思想,用“群”字翻译“社会”概念,并明确提出需与“国家”观念挂钩。如《〈群学肄言〉译余赘语》中写道:“荀卿曰:民生有群。群也者,人道所不能外也。群有数等,社会者,有法之群也。社会,商工政学莫不有之,而最重之义,极于成国。”[10]125荀子在论及“群”的着眼点不在于“群”本身,而在于所谓“君”“国”“道”上,强调的是国家和君主如何“能群”,如何“制礼”,如何“生养人”“班治人”“显设人”与“藩饰人”,等等[13]27。换言之,荀子的“群”以“国家”为本位,而斯宾塞的“社会”则以“个人”和“社会”为本位,二者旨趣明显不同。严复翻译《群学肄言》,不仅在《自序》和《译余赘语》中反复强调原著所述学理同《大学》和《中庸》等儒家经典的关系,更将“science”,“inquire”,“observe”,“study”等英文术语译为“格物”“格物致知”“格物穷理”“穷理尽性”“即物观理”等,并常常在这些译语之后加上“诚意正心”“至诚前知”“修齐治平”“中庸”等按语。众所周知,四书中的“修身”其最终目标落实为“治国平天下”,所谓为“经纶天下”而立“大经”, 是为“天下”立“大本”。这一点甚合严复的翻译主旨。“民族危机迫使知识分子有所作为,而严复作为译者,选择并翻译《天演论》等八部译著是对现实的积极回应。”[14]94严复结合中国传统文化,采用中西会通的方式翻译西学,宣扬合群保种、克己为群的思想,这些翻译策略和方法反映了严复对于以四书为代表的儒家传统的认同与接受,也体现了作为译者的“高度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和文化安全意识”[15]33,反映的既是翻译的全局性、民族性与时代性,也体现了严复自己的政治抱负与思想主张。

二、“自由”:“利己”还是“利国”

严复在“自由”的问题上,并没有完全投入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斯宾塞的怀抱。在“自由”问题上,斯宾塞认为,国家的基本职能是维护人们在同等自由原则下自由行使权利,一方面保护公民免受其邻人侵害,另一方面保护他及他所生活的环境免受外国的侵略,而在基本职能之外,国家不应承担额外职能[15]94。“作为规范的政治哲学,自由主义主要关心个体与国家的关系,尤其是关心国家对个人自由施加限制的合法性根据,自由主义的本质特征就是对自由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的强调。”[16]302斯宾塞主张个体的绝对自由,自由乃天赋之权,神圣不可侵犯,“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10]3。西方崛起的关键在于“自由与否”;西方崇尚自由,自由是西方富强的根源[17]72。严复不能认同此观点,虽然严复肯定个体权利的正当性,但是对个体的肯定并不同于西方典型意义上的个人主义。严复指出,如果按照斯宾塞的思想行动,那么“……其群将涣。以将涣之群,而与鸷悍多智、爱国保种之民遇,小则虏辱,大则死亡”[10]18。他进一步指出,中国道理中有“恕”和“矩”之说,这与西法之自由相似。然而“谓之相似则可,谓之真同则大不可也”。因为“中国恕与矩,专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则于及物之中,而实寓所以存我者也”[10]3。学界认为严复思想的绝大部分均来自斯宾塞,这其中就包括其对于“自由”的看法。现在看来,这种看法不够准确。斯宾塞是个人主义的杰出代表,他反对国家与政府的干涉,认为社会的整体品质取决于个人品质。严复认为斯宾塞的“自由”是“以小己之利而后立群,而非以群而有小己,小己无所利而群无所为立”[18]315。严复强调的是“国群自由”而非“小己自由”;重视的是人民的义务,而非人民的权利[2]6。

对严复来说,“自由”不光有品,而且有量。所谓自由之“品”是指放任与干涉的对象和性质,自由之“量”则是指干涉与放任的多少与比例。换言之,“自由”其实是有界限的,这种界限正是所谓“群己权界”,亦即所谓“政界自由”,它同所谓伦理意义上的“自由”早已不是一回事。在严复思想中,个人自由具有终极价值,他认为个人发展的价值是要超越国家利益的,但在当时的民族危亡的时刻,提出“国群自由”应该优先于“个人自由”的观点,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当国家不再面临亡国灭种的威胁时,这种权宜之计应该自然而然地被淘汰[19]i。

当严复于1899年初译穆勒时,曾将书名定为《自由论》。四年之后,严复又将其改译为《群己权界论》,目的就是要避免对于“自由”的错误理解。严复认为,群己之间也好,或者说政府与个人之间也罢,其实都是有界限的,也是互有助益的。二者之间一方面此消彼长,另一方面又相得益彰。如国家能不受强权干涉,政府的作为自然会大,个人自由也会水涨船高。由于政府治理与个人自由可以相互钳制,又相互牵引,因此大可不必实行完全的放任主义政策,因为纯粹的自由而无治理,会导致社会不得安宁,也会导致社会无从发展,最终反而有碍于民众享受自由。所以,问题不在于“小己”与“国群”之间能否统一,问题只在于如何把握管治的适度,也即“小己”与“国群”的权利界限。如严复在《法意》中说到的:“特观吾国今处之形,则小己自由,尚非所急,而所以祛异族之侵横,求有立于天地之间,斯真刻不容缓之事。故所急者,乃国群自由,非小己自由也。”又说:“前者妄言,谓小己自由,非今日之所急,而以合力图强,杜远敌之觊觎侵暴,为自存之至计也”[20]98。这些思想即是严复从穆勒那里得到的启示,它们在学理上已经不完全等同于斯宾塞的个人主义。对严复而言,群己权界之所以重要,不仅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正确认识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关系,而且因为它可以批判强权,维护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

三、“善恶”:“进化”还是“选择”

严复在“善”与“恶”到底是“进化”还是“选择”的问题上,明显不同于斯宾塞。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并不同于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他对善恶有其独特的理解。斯宾塞虽然主张“适者生存”,但同时反对野蛮、暴力和专制,以及不择手段的无限竞争,强调公正和善行的伦理意义[21]27。一方面,斯宾塞确有运用生物进化的理论,以分析人类社会与文明的进步;另一方面,斯宾塞认为,高级战胜低级、文明战胜野蛮,乃是生物界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在道德上也是合理的。由于适应性低,“原始的人”终究会被较先进的人改造或消灭。落后者被消灭对于人类的发展有益,因为野蛮人是一种具有“反社会性的人”。斯宾塞指出,既然“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征服,主要是社会性的人对反社会性的人的征服”,“是一个适应性强或相对进步的民族,对于适应性弱或相对落后的民族的征服”,那么其结果“必然使进步得以开始”[12]598。他认为,随着这一过程的日益延续,人类也将步入进化至极的理想社会。而在社会的不断进化中,只有“善”会跟着进化,“恶”则不会,即“善演而恶无从再演”。

对严复的译作《天演论》进行研读,会发现严复接受斯宾塞的观点有其合理之处,所谓“善”“恶”都只是相对的、阶段性的。但是,严复认为斯宾塞所描绘的理想社会美景必定无法达到。严复之所以转向西方、翻译西学,是为了寻找民族解放的契机,以及国家富强的路径。这无疑是一种大善,因为它已经大不同于康德批判的面向“我者”的狭隘。作为天人关怀的具体体现,这样的大善同陈陈相因的中国文化中,所谓“士徇利禄,守残阙,无独辟之虑”的士大夫陋习也有天壤之别。原因在于,传统的士大夫脱胎于旧有的科举制度,后者严重地“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是断然没办法实现“今日救弱扶贫之切用”[22]1550。为了实现这种大善,严复认为首先应该破除传统的“义”“利”观念。因为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利”和“义”自古势不两立。所谓“忧道不忧贫”,如严复所说,“大抵东西古人之说,皆以功利与道义相反,若薰莸之必不可同器。而今人则谓生学之理,舍自营无以自存。但民智既开之后,则知非明道,则无以计其功,非正谊,则无以谋利。功利何足病?问所以致之之道何以耳。故西人谓此为开明自营,开明自营,与道义必不背也”[23]92。

严复的人性论反映了功利主义的道德观,把苦与乐作为善与恶的判别标准,人性的本质就是趋乐避苦、趋利避害。严复指出,所谓“利”和“损”都是双向的,利是互利,既可利己,也可利人;损也是两损,既已损人,必定损己。因此,“利”和“义”完全可以相互包容,并行不悖。解决了这个问题,严复便开始翻译《原富》《穆勒名学》等,希望通过他的所谓“独辟之虑”,为在“物竞之烈”而国运堪忧的历史阶段,正大光明地为贫弱不堪的中国提供发展经济和物质利益的具体方法。严复对善恶伦理的演绎正是秉持着“学为一切法之法,一切学之学,明其为体之尊,为用之广”,“西学之所以翔实,天函日启,民智滋开,而一切皆归于有用者,正以此耳”[24]2,66。既然中国社会的弊病是愚昧、贫穷和衰弱,自然“凡可以愈愚者,将竭力尽气颇手茧足以求之,惟求之为得,不瑕问其中若西也,不必计其所若故也”[10]171。在严复看来,道德是进化的产物,不道德也是,因此,不能认为进化过程就具有某种内在的善。他倾向于赫胥黎的观点,“道德蕴涵自明的价值准则和善之指向,在道德之上构建的社会及社会伦理是具有道德情感的人类的自主选择”[25]4。虽然严复对善恶问题的把握不甚圆满,没有完全接受斯宾塞的观点,但是,一方面他想通过传播社会进化规律为中国探索救亡图存的真理,另一方面又力图结合中国古代和其他西方思想家哲学思想,在不否定社会发展中人为的作用和人道价值的重要性的前提下,为自我寻求幸福与快乐树立正当性和道德价值合理性。

四、结语

在“群学”到底是“国家之学”还是“社会之学”“自由”究竟是“利己”还是“利国”“善恶”是“进化”还是“选择”等问题上,作为译者,作为“信达雅”翻译标准的倡导者,严复明显不同于斯宾塞。究其根本原因乃在于严复作为翻译者的社会责任感。严复对斯宾塞的态度,有着高度的策略性。他的翻译体现了汇通中西学术,创造新文化,以启发民智、救亡图存的变译思想。为配合时局需要,同时也为了阐述自己的理念,严复一如既往地坚持自己的翻译理念。纵观严复一生,其所作所为堪比上古贤士。所谓逢治世不避责任,遭乱世又不偷生,正是严复一生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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