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菲利普·罗斯创作的阶段性*

2023-03-18 09:58石,范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1期
关键词:学界犹太罗斯

姚 石,范 敏

(1.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2.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菲利普·罗斯(1933—2018)不仅创作时间长,而且创作数量多,且其作品在主题和手法上都在不断地变换,因此对他的创作进行分期也就成了一个研究热点。不同学者会根据不同标准对罗斯的创作阶段作不同划分,而这些划分背后的理念却惊人的一致,那就是罗斯经历了由犹太族裔作家发展成为美国主流作家的不同阶段。本文旨在揭露这种划分背后的权力运作,并将罗斯的创作生涯划分成前后两个阶段,在这两个阶段的对立统一中把握罗斯作品的全貌。

一、国外学界的含纳

在罗斯作品的经典化过程中,美国的罗斯研究经历了三个阶段。20世纪70年代犹太读者对罗斯作品的解读为第一阶段,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来自主流社会的学者突出罗斯作品中的美国身份为第二阶段,20世纪90年代之后学界重新关注他作品中的犹太身份为第三阶段,其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就是20世纪70年代。在70年代至90年代上半叶的20年左右的时期内,学界淡化了罗斯笔下人物的犹太身份,而强调他们的美国身份。罗斯早期在犹太读者中形成的激进叛逆的形象很快被美国主流社会所含纳,这些作品中的犹太青年打破犹太传统同化于美国社会被纳入美利坚民族身份的建构中。在美国主流社会的文学批评中,罗斯成了一个书写美国身份的现实主义作家,而罗斯从90年代开始书写犹太身份,以虔敬的叙事声音讲述纽瓦克的童年生活,评论界于90年代下半叶重新开始关注他笔下人物的犹太身份,突出罗斯对犹太传统的忠诚。至此,美国学界对罗斯的定位经历了从“犹太逆子”到“忠实的犹太之子”的逆转。“犹太逆子”或者“忠实的犹太之子”的断言预设了作为评判标准的犹太文化身份,这种犹太文化身份是主流社会强加给犹太人的规定性认同,是基于主流/边缘的二元对立之上的文化建构。对罗斯作品的评判从“叛逆”到“忠实”的逆转表明主流学界已经规训了罗斯作品中的叛逆书写对主流文化建构的威胁。

虽然学者们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对罗斯的创作生涯作不同的划分,但是他们都较为一致地分为三个阶段。帕里西(Timothy Parrish)把罗斯的创作分三个时期来考察他作品中美国犹太身份的变迁,认为在他的前期作品中,“罗斯最强有力地展现了二战后美国写作的一个内在文化模式:越是族裔的,就越是美国的”[1]127。从《再见,哥伦布》《波特诺伊的抱怨》到《鬼作家》都表现了犹太青年融入美国社会的挣扎。中期的两部作品《反生活》和《夏洛克行动》表现了后现代美国犹太身份,“不是以一个本质主义的犹太身份与压抑的,单质的美国社会形成对立,相反,他的小说探讨美国文化如何使他笔下的人物能够急剧地改变他们作为犹太人的自我意识”[1]132-133。在后期作品中,罗斯主要表现重新塑造犹太身份的美国文化。“在《美国牧歌》(1997)、《人性的污点》(2000)和《反美阴谋》(2004)中,罗斯探索牺牲族裔身份追求美国成功的代价。在《夏洛克行动》中想象的自我可以战胜历史,而在这些后期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历史决定了自我的可能性。”[1]137所以,罗斯后期作品更加关注身份的规定性,特别是美国犹太人在寻求主流社会身份时的悲剧性。帕里西对罗斯第三阶段的解读与美国主流学界不同,他认为这些作品表现了犹太人同化的不可能性,打破了主流学界对美国文化身份的建构,而他却以美国多元文化含纳了犹太身份的异质性。这种划分以犹太身份为主线,考察犹太身份与美国主流文化的冲突,在冲突中展现了美国文化的多元性,让无法同化的犹太人成为美国多元文化中的一员。

最为权威的是大卫·谷布拉(David Gooblar)在《菲利普·罗斯的主要分期》(TheMajorPhasesofPhilipRoth, 2011)一书中的划分。他根据罗斯作品对外在文化和内心自我的关注度将他的创作生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作品关注犹太青年对文化身份认同的寻求,第二阶段的作品探寻犹太主人公对于自己作为主流社会的作家、教师和成人的内在自我,第三阶段的作品表现了塑造他成为作家和美国人的文化。谷布拉认为第三阶段是对第一阶段的回归,他指出,“最终,我希望表明罗斯的‘清醒而有意的之字形路线’形成了一系列既千差万别又明显属于他的风格的作品”[2]9。谷布拉分期的依据是罗斯作品中的美国犹太人同化于主流社会的阶段性,这种分期的目标是将罗斯的作品纳入美国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之中。

国外学界是在与罗斯创作的互动中对其创作进行阶段划分的,罗斯创作起始于对封闭守旧的犹太社区的反抗,这种叛逆姿态被美国学界视为忠实表现美国族裔经历的现实主义,淡化了罗斯对犹太族裔传统的叛逆,而他在后期作品中表现犹太传统以反抗美国主流文化的同化,结果却被学界视为“忠实的犹太之子”,他的叛逆姿态在学界的三个阶段划分中完全被主流学界含纳。

二、国内学界划分中的形式之维

我国最早对罗斯的创作生涯进行阶段性划分的是万志祥,他于1993年在《外国文学研究》上发表了 《从〈再见吧,哥伦布〉到〈欺骗〉——论罗斯创作的阶段性特征》,这篇文章也是国内第一篇专论罗斯的研究论文。万志祥将罗斯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探索人生新大陆阶段,基调是反传统,寻求自我独立;第二阶段为探寻自我,基调是困惑冲突,孤独无助;第三阶段是走出迷惘,基调是开始向传统回归[3]39-42。由于文章发表年代较早,万志祥的第三阶段只包含《诸多事实:一个小说家的自传》(TheFacts:ANovelist’sAutobiography, 1988)和《欺骗》(Deception:ANovel, 1990)两部作品。难能可贵的是,万志祥在1993年就捕捉到了罗斯后期作品开始回归犹太传统,他的三个阶段划分凸显了第三阶段对第一阶段的逆转,但是万文没有进一步探讨造成这种逆转的内在原因和深层含义。

2009年黄铁池在《不断翻转的万花筒——菲利普·罗斯创作手法流变初探》一文中也将罗斯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59年到1969年。…… 这段时间基本上处于艺术上的现实主义阶段;第二阶段为整个1970年代,…… 这段时间罗斯的创作以模仿现代主义风格为主;最后的第三阶段即以《鬼作家》(TheGhostWriter, 1979)为转折,走向了后现代主义实验写作的阶段”[4]57。黄铁池从小说形式的角度出发,认为罗斯创作经历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实验写作三个阶段,但是他对第三阶段的判断有以偏概全之嫌,无法概括在《鬼作家》之后的《遗产》、“美国三部曲”和《反美阴谋》等作品。

2011年崔化在《广州大学学报》上发表的《创作足迹的矛盾“追踪”——菲利普·罗斯创作生涯阶段性“界定”评述》一文,将罗斯的创作进入第三阶段的标志向后推到“美国三部曲”。崔化接受了罗小云在《美国牧歌》译者序中的观点,认为从《美国牧歌》开始,罗斯开始转向新现实主义,不是黄铁池所说的后现代主义实验写作阶段。他认为罗斯的后期小说也不是万志祥所说的向犹太传统的回归,而是“带有强烈的‘美国’烙印,表现出了较强的美国性和新现实主义创作倾向”[5]87。崔化和罗小云与美国学界的立场基本一致,将罗斯创作第三阶段的重点放在“美国三部曲”上,强调罗斯的创作对美国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罗小云在《超越后现代——美国新现实主义小说研究》(2012)一书中有一节专论罗斯的《美国牧歌》,在这节中,他也将罗斯的创作生涯分为三个阶段,“罗斯从《再见,哥伦布》的现实主义,经历《乳房》的荒诞和《鬼作家》的元小说结构设计,再回到《美国牧歌》的新现实主义”[6]125。罗文并不是对罗斯的新现实主义做纯粹的形式研究,而是强调罗斯的新现实主义小说对美国政治和文化建构的参与,以超越后现代主义的文本游戏。

2011年苏鑫、黄铁池在《“我作为男人的一生”——菲利普·罗斯小说中性爱书写的嬗变》一文中认为罗斯的所有作品都涉及性书写,而作者的性爱描写经历了一个嬗变的过程,“从最初的以性叛逆,写犹太浪子以此来对抗旧俗的约束,发展到中年男人在性爱生活中的感受和困顿,一直到晚年男性主人公体验到衰老的性欲与死亡逼近的过程”[7]53。该文从罗斯小说中的男性主体角度将其创作生涯划分为三个阶段,这些男性主体反抗犹太传统,通过同化于主流社会,在主流社会的自由性爱体验中获得美国男人的身份。

我国学界对罗斯的创作阶生涯的段性研究较为深入的专著是苏鑫的《当代美国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创作流变研究》(2015),苏鑫受谷布拉的影响较大,在其基础上将罗斯的创作生涯划分为四个阶段,苏鑫划分的第一阶段与谷布拉的基本相同,第二阶段在主旨上与谷布拉的相似,但是将时间跨度缩短了。苏鑫划分的第三阶段从1986年《反生活》(TheCounterlife)的出版到2000年《人性的污秽》(TheHumanStain)的面世,这阶段“作家的视野大大地扩展,创作的技巧更加的娴熟,进行了后现代实验,突出的特征就是模糊了自传和虚构的界限,可谓是自成一派;第四阶段是罗斯晚年的创作,即2000年以来的创作,这个时期的创作聚焦于更加微观化的个人生活”[8]46。苏鑫的划分虽然借鉴了谷布拉,但是她划分的标准开始转向罗斯的创作手法,她在专著中加入了形式研究的维度,但是她认为罗斯的形式创新是为了更好地表现美国社会生活的新现实,并认为罗斯成了美国社会的编年史作家,强调罗斯在作品中对美国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这部专著的主要观点以“美国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文学世界的流变”为题发表在2012年《湘潭大学学报》第2期上。

国内早期研究几乎平移了国外的三分法,对罗斯创作阶段性的划分基本上都是依据他作品中的主人公从摆脱犹太传统到同化于主流社会的历程,将他的创作生涯分为三个阶段,这样的划分与美国主流学界的划分基本一致,其最终目的是强调罗斯作品参与美国民族文化身份建构的一面。后来的学者以形式主义的标准将罗斯创作分为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新现实主义(或后现代主义)三个阶段,这类划分虽然避开了国外研究中的权力运作,却在实质上与以内容为标准的三分法遥相呼应,并没有警惕美国学界对罗斯作品中的异质性的清除,他们所建构的美国文化身份是不容异己的,并且打着“全球化”的旗号向全世界推行美国文化霸权。

三、呈现对立统一的二分法

根据罗斯作品中隐含的父子关系,罗斯的文学生涯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父子冲突的前期阶段和父子和解的后期阶段。罗斯是以“犹太逆子”的叛逆形象登上美国文坛的,他在早期作品中不遗余力地批判美国犹太人固守不合时宜的犹太传统,从而引发了犹太读者和学者的猛烈抨击;随着美国犹太社区的解体,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犹太人不再关注罗斯在作品中所塑造的负面犹太人形象,罗斯在后期作品中以真诚的语调讲述美国犹太人的故事,塑造了高大的犹太父亲形象,他们帮助同化了的犹太人重建精神隔都。虽然罗斯在前期与后期作品中对待犹太传统的立场截然相反,但是他与犹太民众之间的对立却是前后一致的。因此,如果站在犹太民众甚至是美国大众的角度来看,罗斯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犹太逆子”,他的作品不仅批判了犹太传统,而且也批判了美国主流文化。他在前期作品中批判犹太传统,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不加批判地接受主流社会,这些作品中的犹太主人公在同化的同时也在批判主流社会。同样,他后期作品中的美国犹太人回归犹太传统并不是对主流社会的抛弃,而是在主流社会中更新犹太传统,这种回归是对犹太传统和主流社会的双重否定。通过双重否定,激活犹太传统,给深陷后现代废墟中的美国文明带来救赎,所以,否定性成为罗斯文学创作的重要立场,他在后期作品中所表现的向犹太传统的回归其实隐含着对犹太传统和美国文化的深层否定。

罗斯作品中犹太人身份认同的典型方式是不断的否定。在二战之后来到美国的犹太移民中,犹太社区对美国犹太人的身份给出各种规范性的界定,罗斯笔下的美国犹太人都是否定这些界定的叛逆者,他前期作品中的犹太主人公甚至否定自己的犹太身份,就如作者罗斯本人明确否认自己犹太作家的身份,他所推崇的犹太作家如卡夫卡和索尔·贝娄都明确否定自己的犹太身份,而他们才是犹太身份的诠释者。然而,罗斯在前期作品中否定犹太社区对美国犹太身份的规定并不是为了认同美国主流文化,他在作品中对美国主流文化同样持否定的批判态度,罗斯这种双重否定的姿态是对美国犹太民众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批判,这种思维模式将犹太社区和主流社会对立起来,他在后期作品中同样批判了那些在融入主流社会之后就抛弃了犹太身份的美国犹太民众。罗斯的否定立场是继承了以弗洛伊德和卡夫卡为代表的欧洲犹太传统,在拉比犹太教解体之后,犹太知识精英取代了拉比成为在日益世俗化的世界中犹太身份的维护者,罗斯在对犹太传统的批判和对主流文化的颠覆两个方面都延续了弗洛伊德和卡夫卡的传统。罗斯笔下的犹太人在融入美国主流文化的同化进程中继承了欧洲的犹太传统,而大屠杀的浩劫增进了美国犹太人的幸存者意识,引发大屠杀的资本主义文化在二战之后开始向全球扩张,类似大屠杀的悲剧正在危及越来越多的无辜受害者,犹太人作为历史劫难的幸存者在否定主流文化中为世界带来救赎。

在国外对罗斯的研究中,只有早期的犹太读者和学者指出了罗斯作品中蕴藏的否定性,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罗斯作品的否定性很快被美国主流文化收编。在主流批评家那里,罗斯成了一位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而他后期作品所表现的向犹太传统的回归进一步让美国学者忽略了他作品中蕴涵的否定性。罗斯在文学作品中一直保持着与读者和批评家之间的对话,他不断地将他们对他作品的误读写进下一部作品,而相对于主流社会的研究者对他作品的肯定性解读而言,他更欣赏早期犹太读者对其作品的否定性阅读,他在后期作品中反复表现的就是他的理想读者曾生活过的纽瓦克犹太社区。

将罗斯创作生涯划分为两个阶段可以更好地揭示罗斯作品中所蕴含的被主流学界所清除掉的异质性,主要表现在对犹太传统的继承和对美国主流文化的解构两个方面。两个阶段的分界线是《遗产:一个真实的故事》(Patrimony:ATrueStory, 1991),因为罗斯在这部小说中第一次以真诚的叙事声音塑造了一位正面的犹太父亲形象。“在罗斯晚期的自传体小说《遗产》中,主人公罗斯在父亲的最后岁月中似乎又回到了他儿时的纽瓦克犹太社区,……他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犹太人的隔都之中。”[9]148罗斯作品中的犹太父亲是犹太文化的象征,他前期作品中塑造的负面犹太父亲形象是对犹太文化传统的形象化的批判,后期作品中的正面犹太父亲形象象征了美国犹太人度过了同化于美国社会的挣扎期,他们打破了主流社会与犹太传统之间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在同化于主流社会中回归犹太传统。本文试图揭示他前期作品中的美国犹太人在批判犹太传统时也在继承犹太传统,他们在认同主流文化时也在解构主流文化,而他后期作品中的美国犹太人在同化于主流社会中回归犹太传统是对主流社会和犹太传统的双重解构,在解构中发展犹太传统,同时为主流社会带来救赎。

四、结语

学界对罗斯创作生涯的三阶段划分含纳了罗斯作品中的叛逆姿态,而两个阶段的划分更能呈现罗斯作品中的否定性。虽然前后期罗斯作品呈现出“犹太逆子”与“犹太孝子”的对立,但是,对同一性的文化身份的解构贯穿罗斯前期和后期的作品。前期作品中的美国犹太人在认同美国文化身份的同时也在解构这种文化身份,而他们所批判的传统犹太身份其实也是被主流社会所建构的他者身份。后期作品中的美国犹太人在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后极力追寻失去的犹太传统,而这种回归是对犹太传统和美国主流文化的双重否定,既是对美国主流文化同质化的批判,也是对犹太传统的不合时宜性的批判,在双重批判中更新犹太传统,也为美国主流社会带来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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