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志斌 祝彬彬
【关键词】《故都的秋》,生命经历之美,文本解读,郁达夫
《故都的秋》是郁达夫时隔多年回到北平后写下的散文,通过对北平秋景的刻画,表达对故都之秋的歌颂。作者精心选择与刻画故都之秋的景物,用独到的眼光和手法为读者描绘出一幅与众不同的秋景图。可以说,品味赏析独特的景物选择与描写,以及蕴含在其中的作者对于故都之秋独到的感受,是学生学习这篇文章时的重点。然而传统教学往往只抓住“清、靜、悲凉”这三个特点来切入文本,带领学生分析文中所写景物是如何体现这三个特点的。这样只抓“点”的分析过于单薄,也难以让学生体会到作者蕴藏在这些独特感受背后的对于故都之秋的喜爱。
王荣生教授曾指出,我国目前语文课程中的阅读取向,是使学生养成“鉴赏者”的阅读姿态、阅读方式[1],即着重培养学生鉴赏文章,明确字词句的独特意义,把别人的东西当作自己的东西来感受的能力。这是一种站在抽象层面去评价文章,用自己的眼光来揣摩作品的方式。他同时也强调,我国的语文课程取向缺乏培养学生成为“解读者”的内涵。所谓“解读者”,也就是让学生站在作者的角度去思考为何这么写,学会把别人的东西当作别人的东西来感受。
王荣生教授在《散文教学教什么》中谈及《故都的秋》的教学时这样写道:“我们在看郁达夫对秋的感受的时候,一定要看作者感受到的是什么,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感受。这才是我们在做散文教学设计的一个起点所在。”[2]由此可以明确,《故都的秋》的鉴赏与教学模式应该有所改变,使学生从“鉴赏者”的身份中抽离,先成为“解读者”。
那么,应该如何深挖《故都的秋》中写景抒情的独特之处呢?“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一句为全文中心句已经毋庸置疑。笔者认为,除“清、静、悲凉”之外,更需要抓住“特别”和“来得”进行体会,从“浓度”和“长度”这两个方面来进一步解析。
一、“特别”——生命经历之美的浓郁
对于“特别”的理解,如果仅仅停留在加强语气,让人感到北国的秋“清、静、悲凉”的程度非常高,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以作者的视角去思考,当时为什么会觉得北国的秋特别?既然“特别”是一个程度副词,一定要与其他东西比较才会有所凸显,那文中与北国的秋对举的又是什么?由此自然可以在文中很轻松地找到“南国之秋”这一内容,明确作者这一特别的感受,源自北国之秋与南国之秋的对比。
下面笔者提取文中描写“北国”与“南国”秋时都出现过的内容,进而从“同”中求“异”,对比二者“清、静、悲凉”的程度。
1. 于人群中感悟生命“清”之美
通读全文可以发现,作者在第二段写了“南国”的人,第七段到第十段写了“北国”的人,这相同的事物就可以拿来对比解读。
王荣生教授曾强调:“散文阅读,其要领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体味精准的语言表达,分享作者在日常生活中感悟到的人生经验。”[3]这提示了通过字词运用理解作者人生经验的解读方法。据此,笔者将描写“人”的词语作了整理,详见表1。
通过表1可知,作者对于同样的人却用了完全不同的称呼、动词以及形容词。那么我们透过这些字词又能感受到什么呢?
首先,对于南国的人,作者称之为“市民”。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解释,“市民”是指城市居民,也就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作者以“市民”来代称南国的人是非常客观的,不带有任何个人主观意识与情感色彩。
另外,“市民”能让人自然联想到繁华的都市生活节奏快,不清闲。相比之下,作者称北国的人为“都市闲人”,就比“市民”这一称谓更多了一层意味。同样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但作者添加了一个形容词“闲”来修饰,这“闲人”便不仅是词典中所说的“没有事情要做的人”,更代表着作者的一种感受,即北国之人是悠闲自在的,带上了个人主观的情感色彩。
其次,我们来看两处动词的使用。在南国,作者是“夹在”行人中“过去”,“夹”字很形象地表现出路上行人之多,人流之拥挤,并且人与人是没有交流的,是冷漠的,每个人都在为了生计而奔波,所以在路上只想快速“过去”。那么北国之人又是怎样的呢?作者用了很多动词去描写,路上的北国之人在雨后“咬着”烟管,“立”在桥头树底,“遇见”熟人,便会“微叹”着“互答”着说话。单从动词的数量上来讲,就能明显看出作者对于北国的人观察之细致。如果以“解读者”的视角,思考作者为何会刻画得如此详细,也许我们不难想到:作者当时身处北国的人群中,一定是感到惬意舒适的,因为只有在悠闲自在的情况下,才能将目光聚焦于他人,并静下心来细致入微地观察与记录。通过与描写南国之人的动词进行对比可以发现,北国的人在路上是悠闲缓慢的,他们是能够互相交流,有人情味的。
最后,作者分别用形容词“混混沌沌”与“缓慢悠闲”描述对南国之人与北国之人的感受。单从词义上来看,“混混沌沌”是指迷糊不清醒,而“缓慢悠闲”则是指清闲自得。这两个形容词的运用,直接反映出作者对南国之人与北国之人的不同态度和感受。
综上所述,作者眼中的南国之人是忙碌、拥挤、冷漠的,而北国之人是清闲、自在、健谈的。“清”既是人的状态之清闲自在,也是人们之间关系的清晰互通。如果我们赋予北国之秋与南国之秋相应的浓度,北国之秋是特别“清”,而南国之秋则只有一点点“清”,甚至谈不上“清”。
2. 于蝉鸣中体悟生命“静”之美
文章第五段,作者又一次同时提到了北国与南国都有的事物——秋蝉,对于二者的描绘又有什么区别,如何体会“特别”的生命之美呢?
首先,北国秋蝉的叫声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而南国秋蝉的叫声“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那是否意味着北国之秋很吵闹,而南国之秋更安静呢?仔细思考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如果北国秋蝉的叫声是洪亮的,那么的确很吵,但作者用“衰弱的残声”“嘶叫”来形容,说明北国秋蝉的叫声是轻微的,而这样细微的声音“到处”都能听见,其实是在以动衬静,用秋蝉的嘶叫反衬北国之秋的静。反观南国之秋,城市里无法听到蝉声,只有到郊外或是山上这种比较安静的地方才能听到,其实是以静衬动,暗示南国的城市过于吵闹,掩盖了蝉鸣。那么,如果从“静”的角度来比较南国之秋与北国之秋的浓度,北国之秋是非常“静”,而南国之秋是一点点“静”,甚至是不“静”。
3“. 特别”的生命“清、静”之美
我们通过“特别”这一关键词,把握住南北之秋的程度差异,抓住南国之秋与北国之秋的共同部分——“人”和“蝉”,解读出在浓度上北国之秋的“清”“静”含量高,而南国之秋的“清”“静”含量相对较低。作者在体察北国之秋时更悠闲自在,所谓的“清”“静”并不是“冷清、寂静”的意思,而是指“清闲”“静谧”的舒适感受。
二、“来得”——生命经历之美的绵长
将切入点聚焦于“来得”,试思考:如果将句子改成“北国的秋,却特别清、静、悲凉”,与原句的句意似乎没有太大差异,但是读来却少了一种悠长绵延的韵味,感受不到那种亮与质变化的过程性。可见“来得”一词在句中也极为重要,不可忽略。
1. 变:生命经历的由盛转衰
观察作者选择的北国秋日的景物,我们可以发现它们都呈现生命的历时性,并且具有生命“由盛转衰”的特点。
首先,将目光聚焦于植物,作者先描写了牵牛花。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特意在“牵牛花”后面写上“朝荣”,意在强调这是一种花期短暂的植物,它的生命是一个从盛放到枯萎的过程。接着,作者写到了槐树的落蕊。子兰有诗云:“风舞槐花落御沟,终南山色入城秋。”可见这槐树的落蕊是极轻盈的,被风一吹就落得满地。槐树蕊一落,秋也便来了。槐树花从盛开满枝头到飘飘洒洒落地,更是生命从绽放到衰败的过程。
作者还写到秋天的果实。也许有人会问:这难道不应是写金秋时节丰收,生命从无到有、不断盛放的过程吗?在作者的眼中并非如此。文中第十一段对于果子的描写不同于以往人们所写的金秋时节:“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在郁达夫眼中,秋日的果实最美的时刻并不是常人认为的完全成熟可以享用之时,而是果子成熟到八九分的时候。为什么呢?因为在常人的眼中,果子的价值是被吃掉,所以成熟是它们最圆满的时刻,从青涩到成熟是生命走向价值最大化的过程。而郁达夫将果子的生命视作由盛转衰的过程,成熟之日就是生命消亡之时。
其次,将目光聚焦于动物,作者写到了秋蝉,蝉鸣阵阵是夏天的标配,而这蝉从夏日一直鸣叫到了秋天,是历时性的。从声音的角度看,蝉在初秋时节发出“衰弱的残声”,表明它们也经历着由响亮的鸣叫彰显生命到发出衰弱的残声显示生命逝去的过程。因此在作者笔下,秋蝉的生命也是由盛转衰的。
综合而言,我们从牵牛花、槐树蕊、果实、蝉鸣这些事物中都能感受到一种过程性,一种生命的长度,但这个过程并不是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而是从盛开到衰败,从生命走向死亡。如果从常人的情感视角解读,是否可以感受到从拥有到失去的悲哀与凄凉,铺面而来的“悲凉”感直至心扉?但郁达夫眼中确实如此吗?笔者认为不然。
2. 不变:生命经历的“悲凉”之美
从抽象层面而言,作者所概括的秋之“清、静、悲凉”蕴含着中国自古以来的秋士传统。秋总能让人联想到生命的衰亡,这是没有国别也没有阶级差异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是我国独特的秋士悲秋文化,文中提到的《赤壁赋》《秋声赋》都以“秋”为背景延伸出对于生命的思考,这在《故都的秋》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传承。
将目光从抽象的精神移回具象事物。根據上文,《故都的秋》中的景物,生命虽然由盛转衰,看似悲凉,但实际上却蕴含着一种别样的“悲凉”之美。牵牛花朝开夕败,但它依旧恣意地盛放。它开在破壁腰中,底下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虽然渲染了十分的悲凉,可它盛放小小的身躯去张扬秋意,又何尝不是一幅别样的秋景图。槐树蕊极易飘落,在凋零之后铺满地面,但它却用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与清浅的扫帚丝纹表达着那一份秋的清闲与细腻。秋蝉衰弱地嘶叫,即使明白盛夏已逝,也熬不到下一个盛夏,它仍“声嘶力竭”地歌唱,因为它知道这是生命的经历。再来看那秋果,即使知道成长的最后是消亡,它也不惧,因为它知道只要经历过,不论怎样都是风景。
深入研读这些形态各异的事物,我们可以发现其共同之处,即面对生命由盛转衰的结局,它们并不颓废,反而格外努力地绽放生命的光彩,因为一切都是经历,都会刻画在生命中,成为它们自己的故事,又或是成为他人眼中的故事。经历了过程,留下过痕迹,就足以感受美好。
3. 变与不变的背后:作者生命经历之美
郁达夫笔下的这些事物,也许我们在秋日里都见过,它们在常人的眼中并不起眼,却在这篇文章中散发出特别的魅力。究其原因,这些事物是郁达夫眼中的,我们是在透过郁达夫的眼睛来看那时故都的秋。
作者的影子是藏在文章背后的,散文中表达的所思、所感,是“这一位”作者依其独特的境遇所生发的极具个人色彩的感触、思量。[4]因此,上述分析的事物所表现出的对于生命衰败的漠视,即使“清、静、悲凉”,但绽放了就是美、经历了就是美的态度,其实都是作者内心情感与精神的投射。作为“解读者”,在理解文章的同时,我们更需要去透视那个藏在文章背后的作者。
从郁达夫的生平可以看到,在写下这篇文章之前,他是一个积极投身于新思想、新文学的新青年。他曾于1913年赴日本留学,在日本与郭沫若等人发起并成立了创造社,参与新文学运动,直到1922年由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后回国。
而郁达夫的人生中,他与故都的缘分绝称不上美好。1919年9月,郁达夫接到长兄的来信,决定回国参加政府组织的外交官和高等文官的选拔考试,他把这视为报效祖国的难得机会。但是两次考试的落榜使他愤懑难忍,他在当时的清代王府旧地墙上提笔写下:“江上芙蓉惨遇霜,有人兰佩祝东皇。狱中钝剑光千丈,垓下雄歌泣数行。燕雀岂知鸿鹄志,凤凰终惜羽毛伤!明朝挂席扶桑去,回首中原事渺茫。”以此来抒发心中郁结。那时正壮志满怀的郁达夫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渴望报效祖国,却被一盆冷水浇灭了热情,在北京的烈烈寒风中启程离开。他笔下那美好的故都留给他的却是失望与打击。之后他辗转南北多所大学任教,他的儿子于1926年6月在北京病逝,当时他正在南方,匆匆北上却没见到儿子最后一面。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北平之于郁达夫的感觉,也许就是“悲凉”吧!
《故都的秋》写于1934年8月17日。而根据《达夫日记》所载,郁达夫于1934年8月15日才刚到北平,之后他拜访旧友,“问故人生前身后事,为之凄然”;又去到东安市场,“卖旧书之伙计某,还记得我十年前旧事,相见欣然,殷殷道故,像是他乡遇见了故知”。他来到北平,一切似乎与十年前一样,但一切似乎又都变了,故人之事,谈起凄然,即使卖旧书的伙计还记得“我”,也早已物是人非。8月17日晨起,郁达夫写下《故都的秋》,一气呵成,其中蕴含的是生长在作者心里十年的北平之景,以及北平之于他的“悲凉”之感。
报国无门,考试落榜,儿子夭折,郁达夫在北平留下许多悲伤的回忆。从过程性的角度来看,正如他笔下的事物一般,他自己也经历了从有到无,从满怀热情到热情熄灭,从家人团聚到儿子离去的由盛转衰的过程。但是,“悲凉”在郁达夫心中是一个“贬义词”吗?也许并不是。根据上文的分析,他笔下的事物,无论是秋蝉还是牵牛花,是果子还是槐树蕊,面对生命的凋零仍然展现出最美的姿态,体现了只要有所经历就是美的态度。梁实秋曾说过:“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掩饰的可能,提起笔便把作者的整个性格纤毫毕露地表现出来。”[5]郁达夫笔下的事物如此,那么郁达夫的感受与体悟也能被解密,所谓的“清、静、悲凉”也许的确是他眼中北平之秋的特点,但是这些之于郁达夫却并不悲哀或凄凉。这“由盛转衰的生命经历”,重点并不在“由盛转衰”,而在“经历”,不管经历的是悲是喜,只要是经历就能为生命留下痕迹,而那痕迹便可彰显生命的存在与力量。这痕迹、这经历越深刻,越“特别”,就越能感受到生命中“来得”强大的生命之美、经历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