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译美学视角下恐怖美的艺术再现

2022-04-29 00:44刘子楠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爱伦译本美感

在当今的翻译研究中,传统的结构主义语言学逐渐成为过去式,学界研究的焦点主要在文化批评的层面上,这一现象又称“文化转向”。文化覆盖的话题广而深,作为文化基本要素之一的审美与翻译相结合,自然引出了翻译美学的概念。与以传递信息为主的非文学翻译不同,文学翻译要传递原文作者的美学思想,贴近读者的审美情趣,进而引起读者审美上的愉悦感。因此,运用翻译美学理论对文学翻译进行分析具备合理性。然而,自翻译美学相关概念被纳入文学翻译的研究范罔以来,大多数翻译研究者将目光投向传统美学所认可的正面美感体验上,对负面美感体验的深入研究较少。开美国侦探小说与现代科幻小说先河的著名作家爱伦·坡以惊悚恐怖的文学作品闻名于世,本文选取爱伦·坡的短篇心理恐怖小说《厄舍府之倒塌》( 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曹明伦译本为研究对象,探讨译者如何再现原作中的恐怖美及译者主体性的表现。

一、爱伦·坡与恐怖美

在讨论爱伦·坡作品中的恐怖美之前,应先回答“恐怖何以为美”的问题。传统意义上,美感产生的源头往往是美的事物,笔者认为其带来的体验为正面美感体验,具体指能使人快乐、愉悦、满足的美的体验。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美感的定义也相应扩大,内涵更加丰富。牛宏宝认为美感是“审美活动发生时所产生的一种独特的心醉神迷的瞬间经验状态”。恐怖情绪对审美主体的侵袭往往是瞬时的,而在那一瞬间,审美主体全身心处于受到惊吓的状态,无法感知外部世界,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被吓得丢了魂”。因此,在此定义下,恐怖也可被纳入美学的范畴,是负面美感体验的主要来源。负面美感体验指的是令人感受到哀愁、孤独、恐惧等负面情绪的美的体验。

爱伦·坡继承了传统哥特小说惯用的写作手法,同时致力于探索人物内心深处的恐惧。恐惧是人类共有的情感之一,而其强劲的冲击力更易引发读者的共鸣。在爱伦·坡的众多作品中, 《厄舍府之倒塌》是为人津津乐道的经典之作。小说的开篇即是一段对“我”眼前的死寂之景的描写,奠定了阴郁恐怖的基调。之后爱伦·坡通过描写身患精神疾病的厄舍行为失常、活埋孪生妹妹、死尸复活以及兄妹双双惨死后厄舍崩塌等情节,将恐怖氛围营造到极致,切断读者理智的心弦,仿佛读者就是文中的“我”,亲身经历了这桩诡异之事。

二、翻译美学观

翻译美学的研究历史在中国仅有短短几十年,但是综观中国文学翻译的阐释、实践历史,早有前人从美学视角进行阐释。例如严复的“信达雅”、林语堂的“五美论”、钱锺书的“化境”、傅雷的“形似”等,均与美学话题息息相关。1995年,刘宓庆撰写的《翻译美学导论》出版,标志着翻译美学理论基本框架的形成。刘宓庆在书中指出,翻译美学的任务就是要运用美学的基本原理,分析、探讨、阐释并解决翻译过程中遇到的美学问题。翻译美学的三大要素包括:审美客体、审美主体及审美再现手段。其中,审美客体指的是翻译活动所作用的原文;审美主体指的是翻译活动中对审美客体开展审美活动的人,主要指译者本人;审美再现手段指的是再现审美客体中的美学要素所使用的方法、技巧等。审美客体中的美学要素主要分为表象要素和非表象要素。表象要素是指审美客体中语言形式上的美,一般以听觉、视觉的方式展现;非表象要素是指非直观、不可定量的成分,如神韵、意境、气势等,其核心是模糊性。刘宓庆提出审美主体需具备三个审美条件:文化素养、审美意识与审美经验。同时,刘宓庆从宏观的角度提出了三个常用的审美再现手段:一是模拟,即遵循原文的语言形式美和文中气质复刻文章;二是对应,即超脱民族文化、心理素质和语言特征等方面的差异,另辟蹊径,保留审美效果,此时审美主体要充分发挥自身的审美功能;三是重建,即消除时空差和智能差,重新塑造原文中的美,对审美主体的要求最高。从翻译实践的成果中可以看出,大部分译者在审美再现的过程中使用的手段主要是对应,表明译者主体性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三、曹明伦译本中恐怖美的艺术再现对比

前文提到,在刘宓庆翻译美学的视角下,审美客体中的审美构成可分为表象要素和非表象要素。笔者认为,以语言形式为主的表象要素可从语音、词汇、句式的层面进行探讨,着重篇章结构的非表象要素则可从意象、意境两方面分析,其中非表象要素的审美再现在一定程度上依赖表象要素的审美再现。《厄舍府之倒塌》曹明伦的译本在读者中广受好评,因此本文选取这个译本,根据文本特点,从词汇层、意象层、意境层对译本中关于恐怖美的艺术再现进行探析。 (一)词汇层

汉语与英语分属不同语系,因而在词汇层面也存在差别,尤其是描述性的词汇,很难在另一种语言中找到语义完全对应的词。此时,审美主体应当发挥自身的审美能力,结合审美经验的积累,采用对应的审美再现手段,准确再现原文的审美效果。

例1:我说不堪忍受,因为那种抑郁无论如何也没法排遣,而往常即便是更凄凉的荒郊野地、更可怕的险山恶水,我也能从山情野趣中获得几分喜悦,从而使愁悒得到减轻。

小说初始,“我”在前往厄舍府的路途中,周遭压抑的环境引发“我”内心的抑郁。这句话便是对“我”内心抑郁程度的直接描写。首先,原文中捕述性的词主要有“insufferable" “unrelieved” “sternest" “desolate” “terrible".可以看出,曹明伦的译本对上述描述性词汇进行了审美补充,如“险山恶水”就是对“terrible"的主动解读。如果按照惯例将“terrible”译为“糟糕的”,就失去了原文想要传递的恐怖美。其次,原文只用中性词“feeling"来表述“我”的感觉,但译者直接将其隐藏的含义点明,即“抑郁”,便于读者感受负面美感,这也是对原文进行审美补充。同时,汉语好用四字词,曹明伦的译本就体现了这一特征。四字词的使用令句子更紧凑,富有节奏感,使读者在阅读中更能体会到“我”内心的抑郁是何等浓重,使译文更贴近原文凄凉孤寂的氛围基调。

例2:……而是生发于那些枯树残枝、灰墙暗壁,生发于那一汪死气沉沉的湖水。那是一种神秘而致命的雾霭。阴晦、凝滞、朦胧,沉浊如铅。

“我”在望见厄舍府后,心中升起一股诡异感,甚至感觉古屋周围萦绕着一种特有的空气。这两句话便是对那奇特空气的描写。同样,通过梳理可找出原文的描述性词汇主要有 “dead"

“decaying"

“quiet"

“sickly"

“un-healthy"“heavy" “gray"等。首先,曹明伦译本通过模拟,复刻出原文的审美,这一点体现在“枯树残枝”和“灰墙暗壁”的表达上。译者遵照原文的语言表达,忠实准确地传递…了原文的审美。其次,译者充分利用自身的审美意识,对原文缺失的或在翻译过程中可能会丢失的审美进行了补充。这一点主要体现在“死气沉沉”和“神秘而致命”等表达上。原文在描绘湖水时,使用的是“quiet"一词。单就原文来看,该词本就稍显平淡,如果在翻译时,仍旧照搬原文,同样译为“平静的”,虽然算得上是正确的译文,却缺少了译者的主体性发挥。反观曹明伦译本的“死气沉沉”,一下就把读者拉进了压抑、没有生气的环境氛围中。而后“神秘而致命”又对前文铺垫的负面美感进一步升华,原文本是“sickly”(令人作呕的)和“unhealthy”(有害健康的),但曹译没有亦步亦趋地遵照原文,而是改用对应这一审美再现手段,从其他角度对雾霭进行了描述。尤其是“致命”一词,不仅加重了原文所传递的负面情感,更为后文厄舍兄妹深夜殒命的情节做了铺垫。

(二)意象层

从标题《厄舍府之倒塌》就可以看…,这篇小说最重要的意象就是古屋厄舍府。塑造古屋这一意象是爱伦·坡营造恐怖美的重要手段。当下,许多恐怖电影将故事的发生地点设置在破旧的建筑内,或许就是受爱伦·坡的影响。古屋有两层含义,表层含义是指厄舍家族生活的建筑,深层含义是指厄舍的内心。作者在文中也侧面指出了这两层含义, “在当地乡下人心目中,这名称似乎既指那座房舍,又指住在里面的人家”(曹明伦译)。两层含义相互映衬,厄舍府的破败腐朽与厄舍失常、恐惧、紧张的精神状态处于同构状态。

例3:表层覆盖了一层毛茸茸的苔藓,交织成优雅的网状从房檐蔓延而下。

这是“我”走近厄舍府后见到的古屋的模样,此时的恐怖美仅由古屋这一单一要素构成。针对第一句话,曹明伦的译本有一个词很明显破坏了整体的恐怖感,那就是“优雅”。 “优雅”一词对应原文的“fine”,然而“优雅”所呈现的是正面美感,与全文刻意营造的负面美感相违背,显得突兀。笔者认为,此处“fine”的含义依然与前文的“minute"相呼应,意为“细密”。而原文“minute fungi" (细小的霉菌)也没必要更换为其他意象。苔藓好潮湿环境,而“霉菌”除潮湿环境外,也生长在腐烂变质的物体上,更有助于表达出厄舍府的深层含义,即厄舍的内心已腐烂破败。此外, “minute”译为“毛茸茸的”也与原文表达有些出入。综上所述,译者虽在此处发挥了主观能动性,但在审美意识上存在一定偏差,未能十分准确地向读者传递原文所呈现的美感体验。

(三)意境层

阅读爱伦·坡的作品时,读者常常能体会到恐怖怪诞的美感,原因就在于作者对哥特氛围的细致描摹。在《厄舍府之倒塌》中,这种描摹贯穿了全文。爱伦·坡在一开始即为读者展开了一幅诡异的画面,再通过多次对环境的哥特式描摹不断加深这种诡异感,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直到最后厄舍府崩塌,这种诡异感被发挥到极致。因此,意境所刻画的恐怖美是这篇小说的关键。

例4:那孤零零的房舍、房舍周罔的地形、萧瑟的垣墙、空茫的窗眼、几丛茎叶繁芜的莎草、几株枝干惨白的枯树——这是“我”初见厄舍府时,文中对古屋及其周围环境的描写,分别出现了“房舍” “地形” “垣墙” “窗眼” “莎草” “枯树”等要素。爱伦·坡将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勾勒出荒凉、阴森的场景,营造出恐怖的氛罔。读完这句话,不难发现有一处地方不仅在语言表达上破坏了整体的平衡性,而且也有损负面美感的营造,那就是“房舍周罔的地形”。此处原文的表达为“simplelandscape",而译者丢失了“simple"(简陋的)这一要素,单单一个“周围的地形”在整体的意境中略显突兀。事实上,对于审美经验丰富的译者而言,并不难把握其中的精髓,因此笔者猜测此处可能是译者的漏译。句末“枝干惨白的枯树”其实就是很好的例证,此处的原文为“white trunks of decayed tress",“white"本可译为“雪白” “洁白”等,但显然,这种译法传递出的是正面美感,与原文背道而驰,而译者用一个“惨”字,很好地延续了前文铺垫的负面基调,与其他要素相统一,共同创造出恐怖美。从整体上看,曹明伦译本舍弁了原文中大量的破折号,而破折号在英语写作中可用于表达强烈的情感。笔者认为虽然中文中破折号并没有这种用法,但可表达出抑扬顿挫的节奏感,有助于营造紧张的氛围,因此可以保留。

例5:那年秋天,一个晦暝、昏暗、廓落、云幕低垂的日子……可看见湖水倒映出的灰蒙蒙的莎草、白森森的枯树和空洞洞的窗眼,我心中的惶悚甚至比刚才更为强烈。

文章开篇即详细刻画了“此刻”“我”周遭的环境。在选词上,对于“dull,,“dark”“soundless”这三个刻画整体氛罔的词,曹明伦的译本分别选用了“晦暝”“昏暗”“廓落”与之对应,体现出译者审美表达的丰富性。同时,曹明伦的译本将原文中描绘“云”的时间状语从句改为定语,与上述三个定语并列,在行文节奏上有所改进,用一组可传递出负面美感体验的词语,一口气告诉读者“我”所处的环境压抑至极,成功营造出了恐怖的意境。接着,译者连用三个叠词“灰蒙蒙” “白森森” “空洞洞”,在节奏上也符合恐怖氛围需要的紧凑感。在句式上,译者选择将原文破折号中的内容放在句末,先讲述故事,再描绘内心活动,由浅人深,这在叙事节奏上相较原文更齐整,更能保持恐怖氛罔的完整性,冈此也可以看作是对原文的改进。从整体上看,曹明伦的译本传递出了原文所营造的恐怖美,是译者对自身文学素养、审美意识以及审美经验综合运用的成功案例。

四、结语

本文在刘宓庆翻译美学理论框架的指导下,从表象要素的词汇、句式和非表象要素的意象、意境层面,简要探析了爱伦·坡短篇小说《厄舍府之倒塌》中恐怖美的艺术再现。综合上述分析可以看到,作为审美主体的译者在翻译过程(即审美过程)中,发挥着主观能动的作用,译者主体性得到充分体现。但在能动地追求审美效果的同时,也存在一定的失败风险,这主要取决于审美主体自身的审美条件。文学翻译始终离不开对美的理解、感悟与传达,因此译者必须不断提高文化素养,培养审美意识,并丰富自己的审美经验,才能在文学翻译上有更深的造诣。本文仅就《厄舍府之倒塌》曹明伦译本对恐怖美的艺术再现进行探究,其他学者可选取多个译本继续进行对比分析,也可针对恐怖美与传统美感在审美手段上的差异做进一步研究,期望本文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作者简介]刘子楠,女,汉族,四川乐山人,四川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语笔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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