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河母亲”到“江水伦理”

2022-04-29 00:44李真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清江江水原型

近年来,许多作家把创作的关注点转向自然生态问题,希望在实践中寻找一条可以消解现代性弊端、实现生态环境和谐发展的路径。发端于20世纪70年代的生态批评理论以其强大的理论阐释力,洞悉融汇在作家作品中的生态理想、生态情感乃至于生态无意识能力,在20世纪90年代成为显学。原型批评理论也为理解生态文学文本解读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依据弗莱的理论,生态文学作家对自然无意识的心理感受与集体无意识,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某种原型基质作用。用这两种理论考察恩施籍诗人郝在春的诗作,可发现他对清江抱有母亲原型的情感,并尝试建构一种重视人与自然高度和谐的生态伦理观念。

一、大河母亲的生命归属感

在诗人的诗歌创作中,对土地以及江水的眷恋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间。诗集《风吹清江》共分为四辑,以各辑的代表诗目为题,分别为“藏身于一滴水”“再别石门”“给蚂蚁指路”“在鲁院过冬”,依照观察一感受一思考一领悟的逻辑结构顺序将两百多篇诗作贯穿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相识后分离、感怀中明悟的多层次思想结构,在整体上起承转合。诗人在抒发对清江乡土的情感时,实际上处处呈现出一种母亲原型的无意识观念,也正是这种原型思想,和诗人的深层生态观一起,为读者打造出了一个宁静和谐的诗意世界。

对母亲的敬仰与崇拜,是人类集体潜意识之一。在原始社会时期,人口增长带来的就是稳定的食物与防御能力,冈此繁衍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重要的社会行为,但是知识水平的低下导致繁衍显得如此神秘,先民只能将生命的诞生与母体直接联系起来。而在荣格的母亲原型概念中,母亲原型常常代表慈爱、救助、保护、温和等特性,与大地、流水、耕地等事物联系较为密切。母亲不仅生育儿女,其生育的不可知性也使她带有一种浓烈的神秘感与魔力。母亲形象的复杂性构成了人类深层次、无意识的原型,并深刻地浸润在诗人创作的文本中。

在“藏身于一滴水”这一辑中,诗人进入水滴、虫子、鸟、土豆等种种生命当中,将不同物种间的生命价值以普遍泛化的手法搭建出一座桥梁,在物我同一之中完成了真正的土地之爱和万物之爱。在第二辑“再别石门”中,“忆”与“恋”交织在诗人彼时的心境之中,离别依依时,情便盼归期,那种对于江河故土的深沉内在思绪生发出来。在第三辑“给蚂蚁指路”中,诗人之笔再一次回归自然。自然带有的恢复力、纯洁性、生命力等特质不停地将诗人放置在一个思考自我的环境中,他明白了一切自然对象的内在价值与生命潜力。此时诗人回望过去、思考当下,力图把握住土地江水带来的种种启示,以实现生命的飞跃。在最后一辑“在鲁院过冬”中,诗人真正达成了万物的和谐共生,在经历了对自然的内在智慧的领悟后,生命的繁杂在冬季清江水的缓滞中沉淀了,一切的苦痛与欢乐都在冬季的此刻化为了过往,宁静与简单成为诗人的归宿。诗人在最后发出了“就这样很好”的心声,真正将生命回归了自然。

四辑诗歌的展开方式虽然各有差异,但是贯穿其中的主体恰如书名所言,正是恩施的母亲河——清江。河流从上古时期就承载着沿岸人民种植、畜牧的基本需要,是部落生产和发展的基石,清江自然也是如此。但是在现代,城市河流作为一种与生活紧密相连的自然对象,其意义更多集中在景观价值上,河流滋养出树木景致、动物景致,并对城市规划设计产生影响。可以说,在更现代的意义上,河流的母性价值往往体现在对人生活景观记忆的影响上,而超越了原有的单纯物质养育功能。人们在以河流为主体的整体景观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投入自己的生命,将整体环境融人自己原始的生命记忆之中,形成一种故土情怀与乡土思绪。而诗人的第一辑、第二辑诗歌创作,皆以所见之感为重心,诗歌的表现对象小到虫蚁,大到山岩,无不是以清江为生命源泉滋养出来的景致,而这些由所见引发的纷飞思绪就是一种明显的景观记忆。诗人在恩施各处游荡的过程中,迸发出对自身长期思想记忆的感悟和回溯,并在回溯的同时进一步加深了对故乡水土的依恋,体现出母亲原型理论中的敬畏感、归属感;也是在这种体悟中,生命才有了归属地,心灵才有了栖息所。而在第三辑、第四辑中,那种对自然景致的思考、感悟,更多的则是对母亲原型中带有的神秘感和魔力的消解再贴近的过程。自然对象的自在价值使诗人一时感到彷徨,仿佛在面临长期依赖的母亲神时偶然迸发的陌生感。诗人试图理解对象、理解景观,恰如把握具有神秘感的母亲一般,在一种天人同一的状态中,实现了与清江这一母亲原型对象的融合。

二、江水伦理的生命交融场

当我们考察诗人的整体诗歌创作时,最不可忽视的便是诗歌中满溢着的生命交融感与那种和江水“协同”的生命伦理,而这种体验也在许多生态主义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生态伦理学思潮之中,有一个流派明确重申了生命“协同”的概念,即“深生态学主义”,他们力图恢复利奥波德在20世纪30年代所提出的“大地伦理”概念。 “大地伦理”的主要思想为反对技术化的现代人对自然的控制,并且提出了两个重要的理论观点:第一, 地球是一个有生命的存在物;第二,人们应尊重有生命的存在物。第一点突出了大地作为物质基石具有的内在价值,而第二点则强调了生态圈内部生物的平等关系,而要实现这个目的,就需要每一个现代人改变自己对自然的伦理观念,肯定自然界个体事物和自然环境整体的内在价值,明确自身的义务,以实现生态的美丽、完整与稳定。具体来说,这种伦理观念包含五个方面的思维路径,分别为非人类中心认知、全方位的生态伦理关怀、自然和谐共生、关爱一切生命与倡导长久美丽。它们共同为物质共同体搭建了坚实的话语基础。

回到《风吹清江》,当自然母性已然成为诗人生命的重要肌理时,这种天人同一的江水意识就必定会成为像利奥波德所构想的大地共同体一样,发挥出沟通万物的价值与功能,成为一种独特的“江水共同体”,形成一种新的“江水伦理”。在清江水流过的恩施,大地依然供给着养分塑造人们的身体,但横穿小城的清江,任何时候都流淌在恩施人的记忆中,可以说,清江水塑造的恰恰是一种与大地共生的精神自我。如果说,大地宛如父亲,给予生命以物质;那么江水则宛如母亲,赋予生命爱的记忆与灵魂。江水使得江畔的一切生物有了包容彼此的心灵基础,使得生命不仅仅冈物质的相同而相互尊重,也因灵魂中的江水气息而趋同趋近,这便是诗人力图建构的“江水伦理”。正如“大地伦理”的五个有机成分相互协调,郝在春的诗歌中也显示出“江水伦理”这一生态埕念。

首先是非人类中心的生态平衡的叙事逻辑。人类中心思想将人类作为一切价值考察的核心,用绝对化的话语模式抹杀了自然本体的意义。而在郝在春的诗歌中,视角的频繁转换,用代人式、沉浸式的角色体验感知,都使得原本被认为不具有灵魂的对象活了起来。例如在《再写石头》一诗中,石头本是不具有生命力的对象,但是诗人却以一句“送给我以及多年未见的那些时光”,俨然将一块石头存在于天地间的独特感受、记忆上升到了本体论的层面。石头存储着江水流淌的过往, “我”的那些生命感悟并非全然由“我”创造,很大程度上是这些生态中的对象向“我”娓娓道来,它们都是与“我”有着共同意义空间的独特对象。此时此刻,江水孕育的种种生命都成了与“我”平等的生命个体,那种真正的生态自在被诗人准确捕捉到了。

其次是全方位的生态伦理关怀的理念。生态伦理运动是一次由己及人,融化自身于万物之中的运行过程,立足清江、回归清江,将清江的万物同一作用作为抹除差别的桥梁,就能够实现生命协同的目的。在第一辑中,一切对象、事件都是在清江旁发生的,诗人潜心到清江中去,用江水的本体去关怀小城的一切。如《允许月亮网满一次》中写道: “清江的嗓音还是那么清亮/它唱出来的那轮中秋/高悬在异乡的天空/点亮许多仰望的眼睛……”清江仿佛不仅仅只是一江清水,它更像是苍穹、帷幕,是万物生长的可靠基石,而生命在汲取着清江水时,清江也在关怀、感受着一切。诗人就是将灵魂浸入水中、浸入云幕后,把一切联系起来,以实现非彼非我的全方位的生命意识塑造。

最后的爱、和谐、美丽原则更像是一幅有着共同底色和基调的生态图景,而这三者在逻辑上也表现出一种前进、发展的自然生命力。此处的“爱”是一种协同之爱,当人与物因江水实现彼此心灵贯通,生命的多样性之美就宛如无限变幻的光影一般呈现在心灵面前,心灵以无限的自然美修补了肉体的衰弱乏味。人在这种修补中珍视、敬重自然,最后实现长久的生态美的营造。在《在亲水走廊》一诗中,江水、灯光、沙石和诗人“我”共同形成一个对话交流的场景,江水缓缓流过“我”的身边, “我”仿佛沙石一般成了河水的老友。 “我”对灯光映射下的清江、沙石都产生了亲切的爱意,“我”体悟他们的思绪,他们也在抚慰“我”的心灵。江水与景物不再是“我”的对立面,而是施加于“我”的情感药剂,我们彼此和谐共生,在一种交流中建构出生态的和谐。

这些寂静的生态情愫充斥在诗歌中的每一处角落,江水替代了大地,带给恩施诗人更深沉的生命感悟,最终成就了一种永恒的生态和谐。

三、精神复归的原始叙事

当诗人在诗歌中实现万物与自我的和谐时,这种诗人创造的自由幻想和母性追寻的诗意世界,在极大程度上显示了一种意图回归原始的尝试。文学就是用一种独到的心灵手法将实在对象重新随自己心意安排以打破现实的局限与困苦,在这个层面上,诗性的文学叙事就具有贯通原始幻想的价值,而在《风吹清江》中,这座此刻与原初之间的并行桥竟如此相似。

人类原始心灵是一种混沌、朦胧的存在,生产力的低下使得原始人在面对广袤的自然时局促又不安,当面对未知威胁之时,一种阻塞一转轨一推进一实现的现实路径就成为人类原始心灵建构的基本脉络。阻塞冈自在欲求在现实中无法实现;转轨即价值判断的转换,由抵抗现实变为重新幻想现实;推进是将这种幻想继续深入,直到能够满足自身生存的要求;而实现则是原始心灵的最终状态,即幻想促进现实的发展,并用幻想进一步战胜未知,达成人与自然的融合。郝在春的诗歌在很大程度上就带有人类原始心灵的特点,而恰恰是这一点,带给了整部诗集一种原始的精神解放的力量。

在前文关于诗集内部结构的论述中,其独特的感受——领悟叙事安排策略十分明显地体现出了诗人意图改变外部世界的欲求以及最终达成的和谐。在第一辑中,诗人虽然时常置身于外部对象之中,看似超脱了自身,但是其抒发的关于父亲的衰老、别离的哀怨、相爱的惬意等情感,无不带有不可得的叹惋,生活中的许多事物在人生如流水般的旅程中不可挽留、不可贪恋。而在第二辑中,诗人虽然沉醉于故土的记忆之中,但离别的哀愁时刻盘旋在“我”的上空,自我带有的生命渴望时刻在失望中受到打击,使诗人长期处于被阻碍的心理状态中。于是积极对对象的意指进行改造,就成为摆脱对象带来的无奈感的重要手段。在第三辑中,诗人不再停留于单纯地以对象视角看世界,开始用独特的手法突破视角的局限性。例如在《石匠》一诗中,石头原本具有坚硬、难以变动的属性,在诗人的意指改造下变成了承载逝去亲人灵魂的容器,它随着房屋的堆砌而成为活着的人生命的一部分,在消解了石头固有属性的同时,给石头赋予灵魂收纳的价值,这便完成了对石头的转轨和推进。石头化解了人对死亡的忧郁情感,暂时搁置了死亡对生命的压迫感。这种诗歌路径与人类原始心灵贯通,拯救了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现代人类。

四、结论

综上所述,郝在春诗歌中带有明显的对象意指转换策略,很大程度上回溯了人类原始心境,用神秘的幻想打破了现代性的弊端。诗人用一种独特的自然和谐视角,为读者呈现了人与万物如何在生态环境中共生。对江河母亲的追忆,对动植物的理解,对原始心灵的复归,三者形成一条细长而又绵延的主线,赋予了诗歌一缕不绝的炊烟,在细细品读诗歌之时,生命便在江河土地的怀抱中,沉沉地进入永恒的梦乡。

[作者简介]李真,就读于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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