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东小说中的动物叙事

2022-04-29 00:44黄韫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老陶小陶韩东

韩东的小说代表作有《扎根》《知青变形记》《西天上》《要饭的和做客》等,这些作品以知青题材为主。作者孩童时期便随父母在苏北农村生活,故而创作了大量反映苏北农村知青生活的小说,呈现出明显的个人特色。长篇小说《扎根》《知青变形记》中的动物叙事显示了韩东在故事情节、叙事手法等方面的深入探索。

一、动物纪年与叙事

在《扎根》“动物”一辑中作者采用了动物纪年法,作者直接用“元小说”的叙述方式告诉读者:

我不厌其烦,讲了四条狗的故事。这主要是因为,在一个少年的世界里,狗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老陶家的四条狗首尾相连(小花养于下放后不久,小黑在他们离开三余后仍然活着),所以我甚至可以用狗来纪年。

下文中会经常出现这样的句子: “老陶家养小花的时代” “小白还活着的时候” “小黄刚到他们家不久” “在小黑的时代里”……也许读者会觉得很别扭,但是小陶是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的。

文中像这样叙述人直接在作品中谈论自己的创作构思的“元叙事”还有很多,比如“关于三余建房,我先说这么多。”“关于青霉素,我想再啰唆几句。” “对此我一无所知……”这种叙述显然是作者特意安排的,这也是先锋小说的叙事特征。

这里我们主要讨论的是韩东作品的动物叙事。首先,韩东用老陶家“看家狗”的来去时间作为叙事的时间线索,这种叙事方式能带动读者深入作品、进入故事,有身临其境之感,动物纪年在文本中强调了动物与人的关系,就像作者讲到的“狗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其次,使用动物的来去时间作为文章的时间线索的方式在其他小说中不常有,使用动物纪年,表明了动物在老陶家的重要地位,养动物是老陶一家“入乡随俗”的第一步,是沟通联系三余人的桥梁,也是老陶家作为外来者的归属感的具象表达。在远离城市纷扰的农村养小狗、搬新家等事件的时问意义非常重要,这种方式也便于记忆,同时符合农村劳动者的记忆习惯,这样的纪年方法使得老陶一家下放三余的生活显得细腻又真实。再次,动物纪年符合儿童的叙事视角,儿童的认知有限,人类幼童与动物更亲密,叙事自然简单,现实感更强,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

《知青变形记》讲述的是知青罗晓飞“侮辱”生产队耕牛“闺女”,并化身村民范为国的故事。罗晓飞的知青生活自始至终与“闺女”牵连着,下放之初乘坐牛车人村,住的是“闺女”的旧屋一一牛屋,随后又照料“闺女”的饮食并在此期间与一同上山下乡的邵娜产生情愫,最后被诬陷“侮辱”耕牛,影响生产队农耕,彻底改变了罗晓飞的一生。罗晓飞的“变形”是耕牛导致的,从罗晓飞踏上这片土地开始,他与耕牛就注定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无法改变。知青“变形”的故事,其实也是知青罗晓飞与牛的故事。

牛是农业劳动工具,在生产力低下的农业社会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除了用于耕作,牛还用于运输、杵舂等方面,总之牛对于农业生产至关重要。牛乃农耕之本,理应受到保护。罗晓飞与牛的缘分在一人村时就已结下,牛不仅是知青罗晓飞的饲养对象,更是他的生活伙伴与情感寄托。

“侮辱”耕牛事件极其荒诞,荒诞背后不仅仅是愚昧,更是下乡知青空虚精神的反映,也是作者精神的灌注。这种荒诞而夸张的故事情节指向特定社会时期的扭曲人性和心灵创伤,作者隐晦含蓄的写作手法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同时也为小说增添了耐人寻味的戏剧色彩。

老陶一家来到三余后的生活可以说是平淡的,只有妻子苏群曾莫名其妙地被盘问过一阵子让全家担惊受怕,老陶家在三余实际上并未遭受太多令人难堪的事情, “鸡零狗碎”的邻里关系也未能对老陶家产生实质性的伤害。到三余之后,老陶一家拥有了一块由自己支配的自留地, “他们甚至比在南京时吃得更好了,品种更新鲜也更丰富了”。从物质状况来看,老陶一家的生活是充盈的。然而,物质生活的充盈却掩盖不了精神世界的紧张与焦虑。作者韩东叙事手法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对三余村、老陶及其家人细碎的日常生活的刻画,以平静的叙述凸显出老陶那被扭曲了的、焦灼不安的、紧绷的精神世界。比如老陶家养狗,狗的伙食跟人一样,甚至还吃肉,这一行为在饥荒年代备受指责。三余人期盼老陶家把狗喂得更肥壮,是为了到时候好吃狗肉。小说中与邻居一家因为院子边界、鸡打鸣、狗乱窜等一系列问题发生争吵,无不是对农村琐碎生活的细节描写。

动物叙事蕴含着深厚的人文关怀,从侧面反映了那个时期人们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风貌,作者韩东在对这些动物的描摹中,倾注了深刻的社会道德判断,这使得作品具备了深厚的思想文化底蕴。

“扎根”:动物与外来者

《扎根》中,下放干部老陶一家的心愿自始至终都是希望小陶将来能在三余扎根,扎根的关键就是要深入当地人民群众之中。初到三余,被视为异类的老陶一家很难融人当地,扎根便从效仿当地村民的饮食起居开始,三余村家家驯养看门狗,为适应生活,老陶家也养狗。老陶家的第一条狗叫小花,它的妈妈是村上的花狗。如此一来,狗与狗的联系便演变为人与人的联系。

老陶家在三余扎根,四条狗也在老陶家扎根。小花——老陶家的第一条狗,由于无法适应新环境,在老陶家建瓦屋后不肯搬离牛屋,后因伙食诱惑才搬家,最后死于三余村民之手,变成鲜美的狗肉汤。小白一一老陶家的第二条狗,在老陶家生活不到两年就被打狗队打死。小黄——吃在老陶家却回旧主家看门的流浪狗,最终没能被驯养。小黑一一活得最久也是老陶家最后一条看家狗,老陶家一改以往的喂养方式,去除专门的狗伙食,小黑没有油光水滑的皮毛和肥壮的躯体,冈而不再有同村人窥探,最终得以存活,直至老陶家搬离三余。在驯养看家狗的过程中,老陶一家悟出了生存之道、扎根之法——收敛锋芒,方得长久。动物如此,人亦如此。通常来说,动物叙事的本质是通过对动物生存境遇和行为举动的描写来挖掘与揭示人性的特点,带有一定的虚构成分,但根源上是现实的。老陶热心帮助生产大队科学种田,苏群在村里做赤脚医生,爷爷陶文江不时大方施舍钱财以博得三余村民好感,一家上下无不拉拢人心,以求自保。

“扎根”的本来意义是深入底层,打下基础。老陶一家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打万年桩”这个长远计划,这个计划涉及老陶一家三代人在三余的衣食住行,终极目标是为小辈小陶的未来生活开路,即为定居落户三余做准备工作。老陶为了让小陶适应三余的新环境,教他洗衣做饭、缝补衣物、倒马桶,还让他学着宰杀家禽、耕种农作物,这样小陶可以“学习三余人的生活方式”。老陶时刻为小陶的前程着想,前两代人的生活已成定局,只有小陶是属于未来的,他是全家的希望,为小陶打算实质上也是为全家打算。老陶仔细观察、言行谨慎、精打细算,然而他的愿望却未实现,他病故南京,所有“扎根”的努力都白费了。老陶家最终没能扎根三余,就像四条狗没能扎根老陶家一样。

《知青变形记》展现的是非常时期知青的荒诞生活。罗晓飞主动承担喂养“闺女”的工作,不求工分,以此联系人民群众。因为耕牛,他和邵娜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因为耕牛,晚间聚会结识了村里人,了解了村里的大事小情。最后,背上“侮辱”耕牛罪名的罗晓飞在机缘巧合之下转变了身份,成为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农村人。罗晓飞对新身份选择接受, “罪行”被新身份抹除。他如同耕牛一样,忍辱负重地生活在土地上;如同耕牛一样,挑大梁负重仟。耕牛事件实现了知青罗晓飞到村民范为国的“变形”。从罗晓飞到范为国,从城市到农村,表面上是知青罗晓飞社会身份的改头换面,实际上却是作者在述说着知青罗晓飞悲凉的命运,是作者对生命悲剧性的正面思考。

韩东曾在访谈中谈到对罗晓飞这一人物的塑造,他表示罗晓飞是被动的。韩东说: “我的确喜欢被动的人、和平的人,但我并不是,所以心向往之……我本人不是一个被动的人,但我喜欢消极、被动、和平的人,常自愧不如。小说中的人物态度透露了我的喜好,几乎是一种理想境界。”这种消极不等同于消沉和逆来顺受,在这种被动中有积极的接受,即韩东所说的“和平”。罗晓飞接受新身份,承担丈夫、兄弟、父亲等附加身份,种植农作物、发展畜牧业、修整小院……“新民”罗晓飞处处散发着蓬勃的生机,这也是作者对人类强大生命力的讴歌。一边老陶一家最终返回南京,煞费苦心的“扎根”行动以失败告终,另一边知青罗晓飞却冈耕牛事件永远地留在农村。命运跟本不属于土地的外来者开了玩笑,想留的人没有留下,想走的人却永远“扎根”了。 “扎根”是老陶家的目标,也是罗晓飞的结局。 “变形”是老陶一家为“扎根”做出的适应行为, “扎根”是罗晓飞身份“变形”的结果。看似毫无关联的两篇小说,创作者实际在创作之时就构思好了其中的深层联系。在《扎根》中,作者直言不讳地提及小陶在布告上看到知青“侮辱”生产队耕牛、破坏春耕生产的消息,这就是《知青变形记》中的知青罗晓飞的耕牛事件。两则故事都发生在同一时期的洪泽县,是作者的刻意叙事选择,在戏剧性之上又增添了真实性。

三、冲突之下:跨物种情感诉求与精神寄托

老陶家的狗伙食很好,在老陶一家看来,狗跟人一样都是家庭成员。但三余人希望老陶家把狗喂得更肥壮,到时候好吃狗肉。小花因此惨死三余,甚至狗皮都无存。在老陶家,狗是朋友;在三余,狗是畜生、工具、食物。人是万物之灵,是世界的主宰。狗只是看家护院的工具,听人使唤,服务于人。老陶家与三余人对狗的态度差异背后是生活观念的冲突。跟老陶家一样,知青罗晓飞也视动物为朋友,进村乘坐牛车让他心生愧疚,浑身上下不自在。

无论牛还是狗,或者是韩少功《日夜书》中的野猴、杨志军《骆驼》中的骆驼、王松《双驴记》中的驴……都展现了知青对动物的关爱与同情,他们视动物为人类的朋友,平等对待。在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中,表现出对人与人之间融洽相处的渴望。动物无私的回报为人类带来了温暖,这种无私之爱在特定条件下甚至成了人的精神支柱。通人性、识人趣的动物获得了知青的怜爱与尊重,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相互依存。这种融洽的人与动物关系弥补了人际关系的缺失,为知青的乡村生活增添了几分趣味,也给予了他们心灵慰藉和精神满足。

罗晓飞被指控“侮辱”耕牛,生产队信以为真,折射出当时盲从的群体心理,这也是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可以说,韩东小说中的动物往往是人性的试金石。生产队对罗晓飞的非法审讯,知青吴刚、大许的私心告发,致使罗晓飞穿上范为国的衣服,由知识青年罗晓飞“变形”为农民范为国,从此走上了不同的命运之路。罗晓飞积极主动地喂养“闺女”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借此机会靠近爱慕对象邵娜,二是博得村民的好感,取得人民群众的信任,争取表现自我,以求最后获得返城的机会。不难看出,罗晓飞目的性极强,因为“只有通过积极表现赢得贫下中农的信任,招工、上大学或者当兵才可能被推荐”,争表现、博好感、获人心的目的是昭然的。然而,世事难料,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罗晓飞居然会冈为耕牛“闺女”,彻底失去了重返南京的机会,永远地留在了农村。

饲养员礼九给生产大队的耕牛取名为“闺女”,可见礼九对这头牛的珍爱。礼九没有家庭,“闺女”如同亲人一般陪伴在礼九身边,几乎是同吃同住,给予礼九精神上的宽慰。然而,这头被用于耕作,受人喜爱的耕牛,却被知青大许和吴刚猥琐卑鄙地与终生未婚的饲养员礼九的性欲问题联系到一起。 “在大许的诱惑和唆使之下,吴刚抓住牛尾巴,一只手撑着牛臀,做出夸张的碰撞动作。闺女被撞得不断地向前踉跄。但我可以作证,这么做的时候他们是穿着裤子的。”在这里,作者韩东大胆直接地描写知青的性好奇与性向往,其实是为了混淆知青的人性与兽性,以达到反讽的目的。作者试图充分表现知青内心的躁动焦虑与精神迷茫,故而采用了读者最难以接受的方式,以引起读者的生理不适和深层思考,由此将知青压抑扭曲的精神状态传神地传达给读者。

四、结语

小说中的动物叙事承载着丰富的思想文化内涵,它能够反映人类的生存危机与精神困境。韩东笔下的动物被赋予了浓重的道德价值属性,同时也浸透着作者深厚的人文关怀和对真善美的追求。

[作者简介]黄韫,女,土家族,湖北恩施人,云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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