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类”到“后人类”再到“神”

2022-04-29 00:44刘鸣慧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乔西黑一雄克拉拉

本文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克拉拉与太阳》出发,分别从人类主义、后人类主义、神话原型三个层面来探讨作品所蕴含的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以及对后人类社会的预言,最后从神话原型的角度分析石黑一雄作品的悲悯情怀与人文哲思。

一、概述

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因其小说“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下,展现了一道深渊”而获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将石黑一雄的创作母题归纳为“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从其早期获布克奖的小说《长日将尽》到近期…版的《克拉拉与太阳》,虽然题材和创作主旨迥异,但这三大母题却始终贯穿其中。

“戏拟”是石黑一雄在小说创作中偏爱的叙事手段,如侦探小说《我辈孤雏》。新作《克拉拉与太阳》则沿袭前作《别让我走》所采用的戏拟科幻小说的方式,讲述了在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太阳能机器人AF(ArtificialFriend)克拉拉被人类抛弃后,在垃圾场回顾自己一生的故事。石黑一雄将“太阳”这一神话原型融入极具科技感的小说当中,探讨了在基冈编辑技术成熟、人工智能高度“类人”的社会中,何以为人、何以为“人心”的问题。本文分别从人类主义、后人类主义以及神话原型三个维度探讨《克拉拉与太阳》的主题与内涵。

二、人类中心丰义的偏颇和危机

哲学家赵汀阳在其文章中指出,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主义告别了以神为尊的观念,转向以人为尊,这场伟大的思想革命使人陶醉于主体性的胜利,导向了人的主体性傲慢。从古希腊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到康德的“人是目的本身”,历代哲学家无不强调人的主体性地位。然而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人的主体性地位开始遭受质疑,从尼采的“上帝已死”到福柯的“人之死”就是最好的例证。

不同于《别让我走》中抗拒基因编辑、制造大量克隆人“以备不时之需的”的社会,《克拉拉与太阳》构建了一个基冈编辑与人工智能都高度发达的高科技世界。但相同的是,两部作品均反映出了一定程度的人类中心主义,而这也是石黑一雄所要呈现给读者的主题之一。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克拉拉被制造的目的就是成为陪伴人类(尤其是小孩子)的“朋友”, “利他性”是克拉拉的基本属性。尽管她具备人所具有的正面品质,但自始至终都未被当作人来看待。小说开篇,克拉拉处于一个售卖AF的商店之中,作为一个太阳能机器人,向往着能沐浴太阳的橱窗;作为一个商品,她被经理教导要面带“素淡的微笑,凝视着街道对面”,同时她还处于被新型的、更加完善的AF替换掉的风险之中。在克拉拉被小说主人公乔西买回家之后,她仍然被视为商品,女管家梅拉尼娅可以对克拉拉怒吼: “AF,别再跟着我了,走开!”里克的妈妈海伦在第一次见到克拉拉时也这样说: “我从来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这样的客人打招呼。说到底,你究竟算不算客人呢?还是说,我应该当你是台真空吸尘器?”即使乔西妈妈一再声称克拉拉是家庭的一分子,但她的私心却是希望克拉拉能够在乔西去世之后取代乔西作为自己的心理慰藉,甚至私下要求克拉拉模仿乔西。而当乔西康复之后,克拉拉又重新回到商品的位置,最终被遗弃。在译后记中,译者这样写道: “有一样人类共有的特质却是克拉拉所缺失的,那便是自私——因为她是一个完全利他的存在。”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语境下,即使机器人具备人的思维能力、人的美好品质,但仍无法获得人的主体地位。在阿西莫夫的短篇小说《双面人》中,主人公安德鲁·马丁是一个一心想成为人的机器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不同于阿西莫夫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强调,石黑一雄则更表现出一种反思。

人类中心主义观点的偏颇自然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危机。赵汀阳认为,一旦人工智能和基冈技术创造了绝对强者,绝对强者就很可能利用绝对优势的技术实现文明的重新野蛮化,比如说消灭“无用”的人,放弃高成本而复杂的伦理、法律和政治。虽然石黑一雄在《克拉拉与太阳》中没有为我们呈现出一个“重新野蛮化”的文明,但却隐含着混乱与危机感。小说中描述了一个基冈编辑与人工智能并存的社会,乔西的姐姐就因“提升”(也就是基因编辑)而去世,但乔西的母亲仍不放弃,依旧让乔西也接受“提升”,最终乔两也被疾病所困。与乔西相对应的则是她青梅竹马的男友里克,因為家庭经济原因,里克没有接受“提升”,因此无法获得进入高等学校学习的机会,尽管里克的母亲为此付出颇多努力,但残酷的现实仍使得里克与乔西等一众接受过“提升”的孩子分道扬镳。同样,这种残酷现状也存在于成人社会。乔西的父亲曾是一名优秀的工程师,但仍旧无法摆脱被机器取代的命运,他反对高度科技化的社会,与志同道合之人组成了亚文化小圈子。随着社会地位的下降,他能够探望女儿的时间也寥寥无几。由人类中心主义所衍生出来的科技与文明,最终竟会反作用于人类本身。无论是里克还是乔西的父亲,他们都受制于社会的高度发展,石黑一雄在书中没有指明他们的结局,但在社会矛盾不断激化之下,他们的未来以及整个社会的未来是可想而知的。

人类中心主义的另一个偏颇之处还在于,人类往往注重机器的“拟人”特性,无论是外形上,还是情感上。就像书中的克拉拉,她从外表到情感都高度拟人。正是这种偏颇才造成了对人工智能的普遍的“误解”,也就是人们往往认为人工智能应该与人类一样,拥有智慧、道德、想象力、创造力以及各种情感,殊不知这才是认知盲区。从“图灵测试”以人的思考能力为基准来划分人机之间的区别,到沃伊特·坎普夫的“移情测试”来测试机器的共情能力,可以看出“情感关卡”是人机之间最后也最重要的防线。显然,书中的克拉拉是突破了这一关卡的,但她的结局如何呢?当拥有人类的共情能力且剔除了人类的一切负面情感之后,克拉拉最后被丢弁在了垃圾场。石黑一雄用这一残酷的事实说明,人类很多引以为傲的属性和情感,如果移接到人工智能上,那对其而言则是毁灭性的打击。然而机器为什么要以人为样板来设计呢?人类丰富的情感、柔软的身体、细腻的思维或许对机器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克拉拉没有被赋予人类的“利他”属性,如果克拉拉没有人类引以为傲的“共情能力”,那么她会不会拥有另一种结局呢?

三、后人类主义语境下的反思

后人类主义( Post-humanism)基于悠久的人文主义传统来探讨社会问题,比如前文论及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弊端、二元对立思想的弊端等。科技社会的迅猛发展给人类带来了新的生命形式.如“赛博格”(指机械化的有机体)的出现。种种变化都昭示着人类即将迎来一个具有新的伦理制度的后人类社会。

《克拉拉与太阳》就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这样的社会。在小说中,AF被赋予了人的正向情感,但仍被当作商品在橱窗中陈列,利他性使得它们毫无怨言地陪伴人类,直至被丢弃。《后人类语境下的人文主义哲思——以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为例》一文就指出: “克拉拉的悲惨境遇体现了新型的权力与等级关系,更呈现出生命之间的不平等。人类社会的这种冷酷态度,让人与‘类人之间的公平、正义危机凸显。”然而在后人类社会中,具有“身份危机”的仅仅只是人工智能吗?显然不是的。在整部小说中,人与人、人与人工智能之间都存在着一种可“替代”的关系:乔两的姐姐冈为基因编辑的缺陷而逝世,乔西便替代了姐姐;乔西也同样因为基因编辑导致长期患病,而克拉拉就是乔两妈妈用来替代乔两的备选;乔西的母亲忙于工作,而克拉拉就代替母亲承担起陪伴乔西的任务;在AF商店中,克拉拉与她的朋友罗莎也面临着被新型AF替代的风险。此外,乔西的父亲、里克等人,也都因为技术的发展面临着被社会淘汰的结局。弗朗西斯·福山曾预言: “只要生物技术革命不加约束地发展下去,那么被终结的就不是历史,而是人性本身,而这正是后人类所面临的最大危机。”石黑一雄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为我们呈现了这样一种隐含的危机,当作为目的、作为万物尺度的人开始变得可替代,那么人的独特性和主体性又何在呢?人类以自身的美好品质和高尚的道德作为标榜自身主体性的重要标志,作为造物主一般的存在,又将这种美好的东西加到人工智能身上,希望他们能成为人类最得力的助手。但最终获得这种品质的克拉拉却遭到人的排斥与抛弃,只是因为她不具备人类想要凭借意志摆脱却始终无果的情感——自私。《克拉拉与太阳》的译者宋佥就这样评价道: “自私是人类沉重的负担,但也许在并不遥远的未来,也会是人所以为人的一个最重要的锚点。”

福山在其著作《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中揭示了人类中心主义思维的种种局限,他指出,在未来的人机竞赛过程中,人类独有的情绪和欲望并不是一个加分的能力。在后人类时代,只有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思路,才能预见危机,但是人类中心主义却是必须坚持的底线和原则,唯其如此才能解除危机。而这一观点恰好与石黑一雄不谋而合,《克拉拉与太阳》立足于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为读者构筑了一个人与人、人与机器关系异化的社会,为当代社会敲响了一记警钟。四、 “太阳”的神话原型

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下,荣格又将潜意识细分为个人潜意识与集体潜意识,并由此形成了原型理论。自原型理论问世以来,影响了大批学者,在文学领域中最为突出的就是神话原型批评。中国文学人类学家叶舒宪教授便是该领域的翘楚。他从文学人类学出发,利用神话原型批评理论,对中外文学作品中的神话原型做出了一系列新的阐释。其著作《英雄与太阳》通过对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与中国后羿射日神话的比较,挖掘其中共同的“太阳”原型。

在《英雄与太阳》一书中,叶舒宪将英雄一太阳类比。他认为太阳是一种文化范式,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符号: “日月的运行本身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过程……然而社会生活现象、人的命运等方面却远比有规律、有秩序的自然过程更难认识和理解,它们倒是反过来需要以自然的必然性来解释了。”显然,《克拉拉与太阳》也是运用了“太阳”这一原型,而正是这一原型的运用,使得具有浓厚科技感的作品呈现出神话的厚重感。在小说中,克拉拉就是一个太阳能机器人,她把阳光视为最珍贵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太阳的滋养:在商店时,她渴望得到在橱窗沐浴阳光的机会;在乔西家,她盼望着能去太阳的“休憩之所”一一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看一看。当她的主人乔西生命垂危之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谷仓祈求仁慈的太阳。石黑一雄将科技高度发达的产物克拉拉与古老且永恒的太阳联系起来,强调前者对后者的崇敬与追求,并真的让神话照进现实——在克拉拉祈求太阳之后,乔西竟奇迹般地痊愈了。石黑一雄仿佛在告诉读者:在太阳这一“神迹”的照耀下,人与人工智能共同接受阳光的滋养,人类不再是宇宙的中心,众生平等。

吕超教授在《<别让我走>中的基冈伦理与后人类之死》一文中,探讨了石黑一雄的另一部披着科幻外衣的小说《别让我走》。他在文中依据福柯的“人之死”概念,提出了“后人类之死”的观点,旨在探讨《别让我走》中人类为了延续生命,制造克隆人进行器官移植,同时扼杀一切可能取代自己的后人类。显然克拉拉的悲剧命运属于“后人类之死”的范畴,但不同于《别让我走》,石黑一雄赋予了克拉拉以人的精神。《克拉拉与太阳》以第一人称叙事,但仍因克拉拉的利他主义“局限性”而呈现出一种不可靠叙事。正因如此,当读到最后得知平淡叙述中所蕴藏的悲剧命运时,克拉拉的形象才更具感人肺腑的力量。克拉拉作为人与机器人的完美融合,太阳的温暖与无私正是她的象征,从某种程度上讲,克拉拉象征着太阳,而克拉拉的悲剧也正是太阳的悲剧、人类的悲剧。

五、结语

石黑一雄作为一名国际主义作家,常常能站在超越种族的立场,探讨全人类的存在与生存困境。《克拉拉与太阳》继承其一贯的叙事风格,同时又融人对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的新的哲思,其冷峻的笔触所蕴含的是他对于人、对于“人心”的理解与思考。

[作者简介]刘鸣慧,女,满族,辽宁开原人,天津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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