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宝龙
丞相的出现为先秦时代中央官制体系的一大变化。据《汉书·百官公卿表》:“相国、丞相,皆秦官,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①又《史记·六国年表》载秦武王二年“初置丞相”②,则可知秦设丞相实为中国古代相制之始,从其“助理万机”的职能描述来看,丞相权势之重、地位之盛殊非寻常官吏可及。历数战国秦相如魏冉、范雎、吕不韦等,皆权倾一时,位极人臣,这也进一步验证了丞相作为群臣之首,拥有万人之上的尊宠地位。可以说,丞相一职的出现,符合当时秦国加强集权的现实需求,完善了秦国的官制体系架构,是战国时代社会变革与政治发展的必然结果,对秦国终结世官世禄制度,乃至于统一六国后建构帝国官僚体系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然而由于相权过重,在渐成主流的君主集权这一权力分配模式下,极易与君权产生矛盾。这一点在秦王嬴政与吕不韦之间表现得至为明显,不考虑此中错综复杂的恩怨因果,这可以视为后世君相之争的初始形态。赢、吕二人之争卒以嬴政大获全胜而告终,此后嬴政统一宇内,称始皇帝,君临天下,君相之争暂时被隐藏在皇权极盛的光芒之下。秦汉之际出现的另外一个重要变化是内朝与外朝政治格局的发展及演变。据《国语·鲁语下》,“天子及诸侯,合民事于外朝,合神事于内朝;自卿以下,合官职于外朝,家事于内朝”③,于此可知,内外朝之设当为先秦时期已有之事,不过彼时内外朝的首要意义在于体现家国天下的宗法血缘特征。经春秋战国时期剧烈的政治文化转型,秦汉时期的内朝与外朝已经有了新的内涵。而这一改变,又与以丞相为代表的中央及地方官制体系的发展演变息息相关。西汉初期,官僚体制与政治文化一承秦人之旧,但由于秦汉截然不同的立国经历与政治传统,在政治格局、权力分配、运作机制等诸多方面又存在显著差异。西汉的政治文化探索在汉武帝时期达于大成,但是无论从汉初的君相之争到内外朝确立的集权过程,抑或由霸王政向儒生政治嬗变时两种力量的激烈博弈,这些变化均体现出学术思潮与政治实践密切相关的高度联动性,表现出一种历史的必然性。
自秦统一六国开始,以皇权为核心的官僚制中央集权君主专制制度就已脱离古老的宗法政治,仅有外朝而无内朝。秦帝国组建了以三公、九卿为代表的中央及地方官僚制度,三公中的宰相为百官之首,辅助皇帝处理全国政务。如前所述,秦始皇大权独揽,皇权至高无上为举国上下共同的价值选择,一应君臣皆在这一理论前提下各司其职,相权与君权之间并未发生尖锐的矛盾。
但因秦始皇独特的执政风格,其个人话语凌驾于帝国政治群体话语之上,故秦帝国这一权力分配格局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并不能代表帝国政治体制内正常的君相关系。不过即便如此,秦相依然在帝国政治中具有不容忽视的巨大影响力。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嬴政崩于南巡途中。赵高与胡亥议矫诏以立亥为帝,赵高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④此后,赵高进谗言构陷李斯于二世之时称“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⑤。由此约略可见其时丞相之权至重。后李斯曾于狱中自陈昔日之功: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地之陕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⑥
从李斯之言可知,他身为秦相,职任甚广,秦统一天下的磅礴功业,亦被他视为个人成就。这都在表明,丞相一职在帝治时代超然于群臣之上的尊宠地位,相权的强势崛起也因此成为秦汉之际中央政治权力格局的重要变化。而正是这种变化,又进而推动了这一时期中央及地方官制的深度整合与全局变革。
萨孟武称:“吾国中央官制,秦汉以后,无时不在变化之中,而其变化的特质则为天子的近臣(汉时称之为内朝官或中朝官) 转变为国家的大臣(汉时称之为外朝官)。天子畏帝权旁落,惧大臣窃命,欲收其权为己有,常用近臣以压制大臣。历时既久,近臣便夺取了大臣的职权,因之大臣乃退处于备员的地位,而近臣却渐次变为大臣。近臣一旦演变为大臣,天子又欲剥夺其权,而更信任其他近臣。这样,由近臣而大臣,演变不已,而吾国中央官制遂日益复杂起来。”⑦
换言之,自秦汉时始,随着帝制时代的到来,君相之间关于权力分配的矛盾日益显著,这无疑深刻地影响了官制的发展演进。如果说秦时的君相之争尚因帝制时代初发其端以及秦始皇个人的乾纲独断而暧昧难明,那么至汉代这一斗争脉络则已表现得清晰了然,至为明显。
汉初丞相之权至重,从首位宰相萧何所负的职责中即可知其大略:
汉王引兵东定三秦,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填抚谕告,使给军食。汉二年,汉王与诸侯击楚,何守关中,侍太子,治栎阳。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辄奏上,可,许以从事;即不及奏上,辄以便宜施行,上来以闻。关中事计户口转漕给军,汉王数失军遁去,何常兴关中卒,辄补缺。上以此专属任何关中事。⑧
军粮漕运,镇守后方,约法建庙以及吏员选拔,皆在萧何宰相的职权范围之内。陈平称: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⑨
可知在西汉国家初期的实际运转中,丞相手握大权,实为帝国政治文化中至关重要、不可或缺之人。乃至于萧何临终之际,惠后、高帝要向其问询继任者。这种情况发生于汉初殊非偶然,一方面战国时代丞相制度的影响犹存,另一方面自然与“黄老”哲学的治国之道,以及功臣集团势力强大等政治现实有一定关系。自此以后,西汉君权与相权的分疏离合与汉代帝国政治文化的演化进展以及官僚制度的深度整合始终表现出息息相关的联动关系。
汉初以降,中央官制表现出以相权起落为核心的演进特征,这又与西汉帝国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有直接关系。汉高帝刘邦以布衣将相亡秦灭楚,建极立基,开创有汉天下。清人赵翼曾备述其事:
盖秦、汉间为天地一大变局。……于是汉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其君既起自布衣,其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此气运为之也。天之变局,至是始定。……迨至七国反后,又严诸侯王禁制,除吏皆自天朝,诸侯王惟得食租衣税,又多以事失侯,于是三代世侯、世卿之遗法始荡然净尽,而成后世征辟、选举、科目、杂流之天下矣。岂非天哉!⑩
可以说,以秦统一六国为标志,古代中国正式进入帝国时代,早期帝国的文化探索与制度建构亦由此发端。尽管汉初曾经恢复过分封制,但郡县制自秦后成为中央朝廷制御地方的主体形式已成必然趋势。自秦以后,西周以来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制渐次瓦解,帝制时代的统治需求催生了新的官僚模式。
汉对秦制的继承,首先表现在中央官制层面。汉初为丞相者如萧何、曹参等人,皆为兴汉首功之臣。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汉初相权之重远逾秦时。萧何地位尊宠,权势之盛已详于前。萧何之后,曹参继其位,曹参个人好黄老,居相位后,遂得把这一政治哲学正式确立为西汉帝国的统治哲学,影响及于整个汉初社会,此皆汉初相权至重之验。
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间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相舍后园近吏舍,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恶之,无如之何,乃请参游园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乃反取酒张坐饮,亦歌呼与相应和。参见人之有细过,专掩匿覆盖之,府中无事。……至朝时,惠帝让参曰:“与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⑪
汉初相权至重,且惟功臣集团中最具号召力者始可居之,这亦是当初政治现实的必然选择。
而相权与功臣集团的结合更进一步加剧了汉初相权畸重之势。汉文帝时,曾与丞相周勃、陈平议事:
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 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⑫
陈平为人机敏,应对合宜。不过这一番君臣对话透露出更为丰富的信息则是汉时丞相的职能之广,几乎涵盖汉初国家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丞相亦因此成为帝制时代国家政治运作中最为重要的枢纽核心。这一点,亦是秦与汉初相权相差最著之处。可以说,汉初相制以秦制为基础形成,但又因汉初特殊的社会与政治现实,表现出与秦代相制迥然不同的发展轨迹和存在形态。如果说,秦相不过是代办制下的首吏,并无额外的礼遇;相比之下,汉相则地位尊崇,礼遇备至。形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与秦汉的统治理念有关,且由秦汉之间的政治斗争所拉动,深刻地影响了此后的历史走向与政治精神。⑬汉初相权与功臣集团相结合,有其历史的必然性,西汉前期的君相之争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被内化于皇权与功臣集团的复杂纠缠之内。不过此后随着功臣集团式微,皇权崛起,汉代相权亦在皇权的压迫下江河日下,难复往日荣光。
事实上,自西汉立国开始,皇权与相权的博弈纠缠便告发端。而考虑到帝制时代皇权的集权本性,“臣强君弱”局面并无长期持续的可能,其于帝国的政治运作中与相权发生冲突实为必然之事。西汉前期皇权与相权之间权力制衡关系随着汉武帝时代的到来而被打破,汉武帝重新组建依附于皇帝个人的权力中心,以此来抑制相权。⑭汉武帝对相权的抑制始于即位之初,此后随着中朝的建立,丞相的权力空间被极度抑制,西汉相权的影响力亦因这种制度化制约降至冰点。汉初始来的君相之争至此以皇权的极胜而告终结。
汉武帝即位后,六年间卫绾(建元元年,前140年)、窦婴(建元二年,前139年)、许昌(建元六年,前135年) 三相先后被免,可见随着功臣集团的落幕,相权的地位急剧下降。这一情况在汉武帝亲政尊儒之后变得逾发明显。元朔五年(前124年),公孙弘为相首开汉代白衣为相之先河,进一步昭示着君相之争的胜负判然。
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⑮
元朔中,代薛泽为丞相。先是,汉常以列侯为丞相,唯弘无爵,上于是下诏曰:“朕嘉先圣之道,开广门路,宣招四方之士,盖古者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其以高成之平津乡户六百五十封丞相弘为平津侯。”其后以为故事,至丞相封,自弘始也。⑯
公孙弘之得为相,固然获益于精深《春秋》的造诣与过人的吏治水平,但必然与其曲学阿世、逢迎人主的性格有直接关系。从整个帝国政治体系而言,作为群僚之首的丞相人选范围下移至社会底层,一方面扩大了遴选范围,有利于吸纳新鲜血液;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宰相身份特有象征意义的终结,与皇权分庭抗礼的相权时代就此成为历史。
除此之外,汉武帝通过察举等方式选拔出严助、朱买臣、主父偃、司马相如等诸多优秀人才,以此为班底组建内朝,来对抗以宰相为首的外朝官僚体系。内朝之人多以侍中、中常侍等职聚拢于皇帝左右,可出入宫禁,直达圣听,成为西汉帝国实际的最高决策集团。据《汉书·严助传》:
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对,由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是时,征伐四夷,开置边郡,军旅数发,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娄举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起徒步,数年至丞相,开东阁,延贤人与谋议,朝觐奏事,因言国家便宜。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
师古曰:
中谓天子之宾客,若严助之辈也。外谓公卿大夫也。⑰
则中朝实为天子近臣。汉武帝之朝,中朝发展迅速,内朝之臣皆蒙天子赏识,成为皇帝的私人智囊。
其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相如常称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⑱
关于内朝官员的具体构成,可见《汉书·刘辅传》:
孟康曰:“中朝,内朝也。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常侍、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也。”⑲
劳干指出,内朝的起源或由于某些军事事宜非丞相所能处置,故交由其他机构。自汉武帝正式设立内朝以来,汉代政治的源泉往往不由丞相,而决定于“内朝”,内朝官除前述诸职还包括左右曹、给事中、尚书等。⑳汉武帝之创置内朝,使得以丞相为首的官僚体系由此前的权力核心转为外朝,而官阶不高的内朝官员,以为天子近臣,权势可以凌驾于外朝官员之上,成为帝制时代的国家权力与决策中心。
西汉君强相弱之势,随着汉武帝创建内朝,遂被制度化,自此以后乃至整个汉武帝时代,“丞相备员”而已,不再能与强大的皇权抗衡。
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丘虚而已,至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厩车库奴婢室矣。唯庆以惇谨,复终相位,其余尽伏诛云。㉑
于此可见相权之衰落,与昔日景象大异其趣。西汉的帝国政治体系始终以皇权为中心,因此内、外朝诸臣实际上都以服务于皇权为首要职责,二者在相互制衡的同时又彼此协作。不过自汉武帝时期开始,内朝的总体发展趋势是逐渐由幕后走向前台,由权力边缘走向权力中枢。㉒简而言之,内朝与外朝的判然而分,使得汉初以来君相抗衡的局面彻底瓦解,君主集权得以真正实现,这无疑为汉武帝大行“有为”之道提供了理论支持与制度保障,而内朝与外朝的彼此制衡与权力争夺亦成为汉武帝以及昭宣中兴时期帝国政治文化视域中的独特景致。
汉武帝时期中央权力格局的变迁对于后世的影响至为深重:一方面,适应大一统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制度逐渐形成;另一方面,进一步凸现最高统治者个人意志的君主集权风格也通过内外朝的分化得以确立。也可以说,自汉武帝时期开始,皇权作为帝制时代统治核心的政治模式开始为时人所接受,作为这一模式的过渡期,武宣之世由于皇权、内朝与外朝、百僚之间的微妙关系,外戚与宦官的地位日益凸现,成为西汉中期政治的重要变化。
一般认为,汉宣帝倚重外戚,首开汉代外戚擅权之先河。事实上,西汉外戚擅权始于高后吕氏,不过宣帝朝的形势又与汉初情形有着显著不同:汉初时功臣集团尚在,且在当时的政权权力结构中占据强势地位。吕后死后,在功臣集团与宗氏力量的共同协作下,诸吕集团土崩瓦解,天下复归刘氏。此后,汉武帝亦基于宏观层面的战略需求重用外戚,此为中朝与外朝两大体系抗衡博弈后的衍生结果,有着深刻的时代印痕。汉武帝尊儒之际所用的窦婴、田蚡等人皆属外戚,外事四夷大兴征讨之师,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亦为外戚。总而言之,西汉时期后妃干政,有其特殊的社会经济基础,复以阴阳学理论为其理论基础,相对薄弱的宗法思想为其思想基础,加之西汉后妃中才能过人者屡出,西汉后妃干政遂成历代不绝之事。㉓受此影响,外戚掌权也便屡见不鲜,习以为常。
不过,汉武帝之所以重用外戚,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对抗外朝、伸张皇权,并以此为帝国权力的高度集中提供现实支撑。汉武帝始终对于外戚擅权可能导致的弊端保持着高度敏感性,故终汉武之世,外戚虽用事却迄未能形成擅权之势。如前述窦婴、田蚡二人皆以尊儒之故被窦太后罢黜,免职后以侯家居。建元六年(前135年),窦太后崩:
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㉔
许昌、庄青翟正是前度窦、田二人以用儒被罢后启用之人,汉武帝一旦亲政便去此就彼,鲜明地表现出人事政治必当服务于皇权需要的执政态度。
武安侯田蚡为汉武帝执政初期的重要辅臣,受宠之时,权倾朝野,位极人臣,已然引发了汉武帝的警觉: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㉕
从汉武帝所语可知其对田蚡弄权之举久存不满。此后,窦婴与田蚡交恶,以伪造诏书获罪,元光四年(前131年) 弃市渭城,田蚡一病不起。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㉖
窦氏与田氏作为西汉中期的著名勋贵皆曾风云一时,最终又以相似的方式归于沉寂,退出历史舞台。此后因卫子夫显贵,卫氏集团继之而起。卫青以喜士退让、和柔自媚卒得免于祸患,然以其功业之盛,其子嗣皆未能入仕:
自骠骑将军死后,大将军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后五岁,伉弟二人,阴安侯不疑及发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失侯后二岁,冠军侯国除。其后四年,大将军青卒,谥为烈侯。㉗
至此卫氏皆败。此后,汉武帝宠钩弋夫人,生昭帝弗陵。为防外戚擅权之弊,汉武帝立其子而杀其母:
其后帝闲居,问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岂可谓非贤圣哉!昭然远见,为后世计虑,固非浅闻愚儒之所及也。㉘
凡此种种,汉武帝对于外戚擅权的警觉之意、戒备之心清晰可见。这一时期诸外戚贵戚此起彼伏,前后相继,屡蒙重用,却并未真正擅权,遑论危及皇权。事实上,多家外戚次第兴灭,皆在汉武帝的掌控之内,这也可视为在内外朝格局已经确立、君主高度集权成为主体基调后帝国政治运作的新范式。
不过汉武帝以后,外戚与内朝的结合却推动了西汉权力中枢既有秩序与格局的再一次变革。汉昭帝初立,幼主临朝,霍光以外戚受托孤之重,统御内朝,大权在握,使得内朝真正成为西汉帝国的权力中心。霍氏宗族在霍光的庇佑下枝叶繁茂,盘根错节,成为西汉中期最大的外戚集团。
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兵。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㉙不过因霍氏权力太盛,与皇权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汉宣帝亲政后,借助灾异理论尽诛霍氏,此事往往被视为汉代外戚辅国难以善终的重要例证。赵翼称:
两汉以外戚辅政,国家既受其祸,而外戚之受祸亦莫如两汉者。崔骃疏言,汉兴以后,至于哀、平,外家二十余,保全者四家而已。㉚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霍光执政的20 余年间,内朝的权力渐重,地位不断攀升,内朝作为帝国权力中枢的现实已经为时人所认可。而以外戚作为内朝的主体力量这一政治习惯亦为后世继承,西汉中后期外戚擅权正埋因于此。
在汉宣帝清除霍氏的过程中,新兴外戚发挥了重要作用,许、史子弟中不乏披坚执锐、跃马扬刀以擒捉屠戮霍氏者。事实上,在汉代皇权与诸臣百官复杂纠缠的权力争夺中,外戚往往以特殊的裙带关系而非资望才干跻身权力中枢,这种仕进路径使其与外朝百僚之间形成先天的对立关系。而在君臣博弈的绝大多数时侯,外戚总是饰演着皇权最为亲密无间、最可依赖的战略盟友角色,其为至尊所信任倚重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纵观西汉中后期的政局变幻,尽管不同时期诸家外戚兴灭起落,盛衰无常,但外戚政治作为一种带有强烈时代气息的政治现象却得以持续昌盛,经久不衰,原因正在于符合皇权张大与延伸的需求。
如前所述,汉武帝首创内朝,霍光进一步确立了以内朝为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政治传统,而内外朝的内涵与格局的变迁又与昭宣时期政治形势以及政治群体的变化息息相关。
汉宣帝一朝宦官用事及其对于内外朝形势的影响成为这一时期的新变化。实际上,宦官用事,亦缘起于汉武帝时期经营内朝以及抑制外朝的政治需求,与外戚用事同属君主集权高度发达后的衍生品。据《后汉书·宦者列传》:
(武) 帝数宴后庭,或潜游离馆,故请奏机事,多以宦人主之。㉛
《晋书·职官志》又载:
中书监及令,案汉武帝游宴后庭,始使宦者典事尚书,谓之中书谒者,置令、仆射。㉜汉宣帝执政,多有仿慕武帝之处,以宦官处理政事即属一例:
(弘恭) 宣帝时任中书官,恭明习法令故事,善为请奏,能称其职。恭为令,显为仆射。㉝
汉宣帝朝宦官势力一路走强,甚至隐然凌驾于外戚与朝臣之上,此前作为帝国政治中枢的内朝也因这种变化而逐渐丧失既有地位。如果说汉宣帝前期,中朝尚有张安世、韩增、许延寿等人,与外朝诸儒并存。至汉宣帝晚年,中朝的地位则被大大削弱,这是因宦官势力日益膨胀,中朝官吏与至尊疏远所致。内朝萧望之、周堪、刘向、张猛等人与石显等宦官集团的斗争也便因此开始。㉞这种争斗最终成为西汉中后期“霸王道”政治落幕前的序曲。
与后世之君不同,武、宣二帝以其卓越的政治手腕,能够精准地把握外戚与宦官的用事尺度,把外戚政治与宦官政治完美地融入到“霸王道”政治的整体政治体系内,使其成为支撑“霸王道”政治运作的重要支柱。武、宣时代的西汉帝国的强大鼎盛,成为这一时期的政治运作机制合理性的最佳明证,后世之君继承了这一传统又不能如武、宣一般得心应手,运之掌上,外戚与宦官政治的滋生弥漫与野蛮生长也就不足为奇了。
宋人苏辙指出,西汉外戚擅权正缘起于汉宣帝之世:
至于宣帝,虽明察有余,而性本忌克,非张安世之谨畏,陈万年之顺从,鲜有能容者。恶杨恽、盖宽饶,害赵广汉、韩延寿,悍然无恻怛之意。高才之士侧足而履其朝。陵迟至于元、成,朝无重臣,养成王氏之祸。故莽以斗筲之才,济之以欺罔,而士无一人敢指其非者。㉟
苏辙把西汉倾颓丧败的原因尽数归因于宣帝之政,难免有失偏颇。但汉元帝时期的儒生政治在思想上以儒学精神为引领,在具体的国家治理与政治运作上却延袭前朝之旧,无疑加剧了儒生与外戚、宦官之间的矛盾,西汉晚期帝国政治体制的崩溃与此不无关系。元成时期,带有强烈理想化气息、蓬勃兴起的儒生政治,就这样与作为“霸王道”政治遗产的外戚、宦官政治仓促相遇,双方的矛盾以惨烈以极的斗争形式表现出来,西汉后期政局的云谲波诡、变幻莫测皆缘于此。
元成之世是西汉帝国霸王政全面瓦解的时期,儒生政治方兴未艾,踌躇满志,即将走上最高舞台。自董仲舒以来,汉代儒生推动汉代社会向王道盛世前行的梦想从未如此现实真切,近在咫尺,这成为这一时期儒生群体最强大的动力来源与精神支撑。相比之下,外戚与宦官集团作为武、宣时代旧有霸王政统治模式的遗存力量,在执政理念与施政方针上与儒生的盛世想象格格不入,双方之争因此表现出一种必然性和不可调节性。
如前所述,无论外戚,抑或宦官均肩负重要的历史使命崛起于武宣时期,以彰显皇帝意志,加强君主集权,充分保障帝国的运行效率为诉求,有着极为丰富的政治阅历与斗争经验。相比之下,自尊儒以来,历武、昭、宣三世,儒学与儒生却始终尴尬地处于“缘饰”地位,从未真正进入过权力中央,政治实践极其不足,政治阅历较为匮乏,政治经验相对薄弱,这似乎也在为两种政治运作范式嬗变阵痛期的争端结局埋下伏笔。
毋庸置疑,西汉帝国自武帝以来富强鼎盛的重要前提是,最高统治者皆具过人的战略眼光、卓越的政治智慧与娴熟的帝王之术,致力于建构儒法并用的多元统治范式,使儒生、外戚与宦官三者之间形成均势,彼此相安。柔懦好儒的汉元帝即位后,这一前提就此不复存在。在儒家思想的熏陶教诲下成长起来的汉元帝,缺乏与父祖相似的政治能力和执政手腕,是一个真正的儒生皇帝。此此同时,经过近百年的积淀酝酿,儒家思想日渐昌盛,影响力更大、诉求更多,儒生政治已经无法满足于与外戚、宦官等势力分庭抗礼的局面,而是欲使儒家精神充斥宇内,以儒学理念来经营天下。这一颇有些不符合现实的极端诉求在无形中进一步激化了两大阵营的矛盾。
元帝初即位,太傅萧望之为前将军,少傅周堪为诸吏光禄大夫,皆领尚书事,甚见尊任。更生年少于望之、堪,然二人重之,荐更生宗室忠直,明经有行,擢为散骑宗正给事中,与侍中金敞拾遗于左右。四人同心辅政,患苦外戚许、史在位放纵,而中书宦官弘恭、石显弄权。㊱
作为儒生阶层的重要代表人物与精神领袖,萧望之向以奉天法古、正本清源自许,自先帝朝以来宦官弄权渐成积弊,非他所能接受。汉元帝甫登基,萧氏以帝师的身份辅政,矛头便率先指向宦官。
望之以为中书政本,宜以贤明之选,自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官,非国旧制,又违古不近刑人之义,白欲更置士人。由是大与高、恭、显忤。㊲
《汉书·佞幸传》亦载望之之辞云:
尚书百官之本,国家枢机,宜以通明公正处之。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者,非古制也。宜罢中书宦官,应古不近刑人。㊳
双方的矛盾迅速激化。关于二者之争,傅乐成先生认为其实质是属于霸道的弘恭、石显与属于王道的儒家萧望之、周堪等发生权力的冲突,在对抗中形成了宦官与外戚联手对抗儒生的局面。㊴在这场价值观念迥异的政治对决中,萧望之等人过于理想化、憎恶分明的特质表现得至为明显,其对外戚与宦官之所为深恶痛绝,便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势,甚至于以一敌二,正撄其锋。只不过在行政经验更为丰富的外戚与宦官面前,烽火初现之际,胜败结局已然判定。
双方对峙的局面因郑朋的意外倒戈而迅速结束,宦官集团反戈一击,把萧望之等人系于狱中。
恭、显奏“望之、堪、更生朋党相称举,数谮诉大臣,毁离亲戚,欲以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诬上不道,请谒者召致廷尉”。时上初即位,不省“谒者召致廷尉”为下狱也,可其奏。后上召堪、更生,曰系狱。上大惊曰:“非但廷尉问邪?”以责恭、显,皆叩头谢。上曰:“令出视事。”恭、显因使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闻于天下,而先验师傅,既下九卿大夫狱,宜因决免。”于是制诏丞相御史:“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亡它罪过,今事久远,识忘难明。其赦望之罪,收前将军光禄勋印绶,及堪、更生皆免为庶人。”㊵
以萧望之为代表的诸多儒生,因缘际会,怀抱创造盛世的宏大梦想步入权力中央,却并不具备与此构想相匹配的政治实践能力,因而在这场由其主动发起的战争中一败涂地。
儒生政治带来的重要衍生品,是灾异学说的风云一时。灾异理论源起于董仲舒对传统儒学理论的改造,以董氏为代表的儒生试图通过对天人关系的探索与阐释,实现公羊学政治理论体系的逻辑自恰,限制皇权的无限化倾向。而在儒生政治时代,灾异学说已经为西汉之人普遍接受,政治家们对灾异现象带有强烈主观目的的阐释、借用与转化,亦成为西汉中后期政局的重要特征。汉宣帝时期的灾异之说尚是由皇帝掌握的政治工具,用以借天之命惩治臣下,那么至元成以后,这一理论工具则降至群臣中间,成为对政敌实施打击的重要武器。就在萧望之与宦官矛盾不断激化的过程中,这由一儒生创造的理论武器,反而成为宦官集团的制胜法宝,并借此完成对萧望之的致命一击。
萧望之等人被罢免后,儒宦之争又因此后的灾异星变而屡屡发生戏剧性逆转。
其春地震。夏,客星见昴、卷舌间。上感悟,下诏赐望之爵关内侯,奉朝请。秋,征堪、向,欲以为谏大夫,恭、显白皆为中郎。冬,地复震。㊶
灾异与星象屡变,为当时政治斗争下的灾异理论提供了至为宽广的阐释空间,由于此度地震适逢萧望之等人复出之际,阐释的主动权因此移回至外戚、宦官集团手中:
时恭、显、许、史子弟侍中诸曹,皆侧目于望之等,更生惧焉,乃使其外亲上变事,言:“……臣闻春秋地震,为在位执政太盛也,不为三独夫动,亦已明矣。……前弘恭奏望之等狱决,三月,地大震。恭移病出,后复视事,天阴雨雪。由是言之,地动殆为恭等。臣愚以为宜退恭、显以章蔽善之罚,进望之等以通贤者之路。如此,太平之门开,灾异之原塞矣。”㊷
刘向意识到形势不利,不得不冒险一击,先发制人,然而未能奏效,反受其害。此后在灾异理论的推波助澜之下,西汉中央的政治局势云怒风急,瞬息万变,复非儒生所能预料掌控。
(恭、弘) 劾更生前为九卿,坐与望之、堪谋排车骑将军高、许、史氏侍中者,毁离亲戚,欲退去之,而独专权。为臣不忠,幸不伏诛,复蒙恩征用,不悔前过,而教令人言变事,诬罔不道。更生坐免为庶人。而望之亦坐使子上书自冤前事,恭、显白令诣狱置对。望之自杀。㊸
萧望之之死,是外戚、宦官精心谋划所致,但是大大出乎儒生集团的意料之外。尽管史书称萧望之之死令汉元帝大为震动,并成为周堪、刘向重回庙堂的重要转机。不过,此中疑窦颇多,早已为史家所留意。吕思勉称:“元帝不省召致廷尉为下狱,知萧太傅不肯就吏,而又可恭、显之奏,其事皆不近情理。即更生使外亲上变事亦然。更生前后数直谏,堪、猛再用时,亦自上封事,何以身为中郎,乃勿使外亲上变邪?”㊹此中原由已不得而知,不过在与汉元帝拥有共同学术意旨的前提下,儒生政治依然在外戚、宦官构筑的攻势面前节节败退,即便偶有进展也多以极其惨痛的牺牲为代价。双方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寸土必争,互不相让,而灾异理论作为威力巨大的武器几乎贯穿于双方之争的始终。
是岁夏寒,日青无光,恭、显及许、史皆言堪、猛用事之咎。上内重堪,又患众口之浸润,无所取信。㊺
时长安令杨兴、城门校尉诸葛丰皆言堪、猛之短,汉元帝无奈之下,左迁堪、猛。此后三年,恭显等人大权独握,此后虽然灾异屡现,每生进退,但儒生与宦者之争的结局已然注定:
孝宣庙阙灾,其晦,日有蚀之。于是上召诸前言日变在堪、猛者责问,皆稽首谢。乃因下诏曰:“河东太守堪,先帝贤之,命而傅朕。资质淑茂,道术通明,论议正直,秉心有常,发愤悃愊,信有忧国之心。以不能阿尊事贵,孤特寡助,抑厌遂退,卒不克明。往者众臣见异,不务自修,深惟其故,而反晻昧说天,托咎此人。朕不得已,出而试之,以彰其材。堪出之后,大变仍臻,众亦嘿然。堪治未期年,而三老官属有识之士咏颂其美,使者过郡,靡人不称。此固足以彰先帝之知人,而朕有以自明也。俗人乃造端作基,非议诋欺,或引幽隐,非所宜明,意疑以类,欲以陷之,朕亦不取也。朕迫于俗,不得专心,乃者天著大异,联甚惧焉。今堪年衰岁暮,恐不得自信,排于异人,将安究之哉?其征堪诣行在所。”拜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领尚书事。猛复为太中大夫给事中。显干尚书事,尚书五人,皆其党也。堪希得见,常因显白事,事决显口。会堪疾瘖,不能言而卒。显诬谮猛,令自杀于公车。更生伤之,乃著《疾谗》 《擿要》 《救危》及《世颂》,凡八篇,依兴古事,悼己及同类也。遂废十余年。㊻
直至汉成帝即位,尽废群宦,贯穿汉元帝一朝的宦官专政方告终结。不过外戚政治又继之而起,儒生政治始终无法在霸王政的遗产面前取得胜势,儒学精神主导下的西汉帝国日益沉伦,每况愈下。
耐人寻味的是,在儒生与宦官集团这场旷日持久的政治争夺中,灾异的作用举足轻重,每每对胜负之势产生决定性影响,但却从未指向皇帝,亦未表现出限制皇权的意图态势。这无疑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了创始者的设计初心,为政治权力所绑架,完全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㊼换言之,元成时期西汉的治国哲学完成了从霸王道杂之到专一用儒的转变,儒生政治的兴起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灾异理论的威力,灾异理论与政治的互动更为频繁密切。但是,原本作为儒生用以限制皇权的专用理论武器,灾异理论至此反而为政敌所利用,成为攻讦儒生的利器,儒生于行政层面经验不足之弊,可谓显露无遗。
与灾异理论不复由儒生专属相比,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其锐利锋芒的陡然倒转。元、成以前,每当天降灾异,皇帝作为人间至尊,必然首当其冲,多下诏罪己,征诏贤良,以纾其厄。但至汉成帝时期,灾异理论问责的对象就已经由皇帝转变为臣下,且多以宰相为辞。这是灾异理论的重要变化与重大转折,这种转变的背后其实是在皇权根基尚未完全动摇之际,灾异理论为求自保而进行的内部变异。正是通过这种形式,灾异理论得以于君主集权的专制体制下长期存在,只不过对灾异的解读权已非儒生一家之专,儒生反而成为灾异打击的主要对象。
汉成帝绥和二年(前7年),时宰相翟方进为相九年,议曹李寻进言,劝以进退之道:
寻奏记言:“应变之权,君侯所自明。往者数白,三光垂象,变动见端,山川水泉,反理视患,民人讹谣,斥事感名。三者既效,可为寒心。今提扬眉,矢贯中,狼奋角,弓且张,金历库,土逆度,辅湛没,火守舍,万岁之期,近慎朝暮。上无恻怛济世之功,下无推让避贤之效,欲当大位,为具臣以全身,难矣!大责日加,安得但保斥逐之戮?阖府三百余人,唯君侯择其中,与尽节转凶。”方进忧之,不知所出。会郎贲丽善为星,言大臣宜当之。上乃召见方进。还归,未及引决,上遂赐册曰:“皇帝问丞相:君孔子之虑,孟贲之勇,朕嘉与君同心一意,庶几有成。惟君登位,于今十年,灾害并臻,民被饥饿,加以疾疫溺死,关门牡开,失国守备,盗贼党辈。吏民残贼,殴杀良民,断狱岁岁多前。上书言事,交错道路,怀奸朋党,相为隐蔽,皆亡忠虑,群下凶凶,更相嫉妒,其咎安在?观君之治,无欲辅朕富民便安元元之念。……”方进即日自杀。㊽
作为宰相的翟方进代君受过,成为灾异学说的牺牲者,而这一幕在西汉后期的政局中屡次上演。皮锡瑞称:“其时人主方崇经术,重儒臣,故遇日食地震,必下诏罪己,或责免三公。”㊾汉成帝以皇帝之尊,虽然通过灾异理论的变异把矛头指向宰相,但同时也表明灾异理论的影响其实已经超越皇权。尊贵为天子亦只能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在滚滚洪潮面前冀求自保之道。
现实危机的到来与儒家理论的深化,使得西汉末年的社会充斥着一种末世将至的危机感。所有人都在努力思考,灾异到来的原因究竟何在?又到底想传递怎样的缥缈天意?所有人都试图进一步寻找出解决的办法。可是对于缺乏经世之才的儒生而言,全部智慧皆源自传统的古籍经典,在面临现实的困惑时,只能附会古义,把一切归结为世风浇薄、人心不古。对于古史传说中的盛世向往,再次引发了强劲的复古思潮。
在复古思潮的侵袭下,“禅让”舆论再度抬头。事实上,自眭弘、盖宽饶以来,“禅让”的思潮从未真正止息,只不过这一时期天灾世变纷至沓来,百川沸腾,天翻地覆,使得这一思潮再度浮出水面,散发出惊人的号召力。京房称:
凡为王者,恶者去之,弱者夺之,易姓改代,天命应常。人谋鬼谋,百姓与能。㊿
把易姓改代视为天地古今之常态。元延元年(前12年),谷永以灾异频发,上书曰:
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终不改寤,恶洽变备,不复谴告,更命有德。[51]
再次申明天下不私一姓,亦非一人之天下,公羊学“从道不从君”的理论特征彰显无遗。可以说,西汉后期“禅让”思潮的涌动、政局的崩溃与儒生缺乏政治实践能力有直接关系,正因为在与外戚宦官的政治缠斗中节节败退,其对现实的不满情绪日益强烈,革世易代的想法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基于理论层面对现存政权的合法性置疑也就因此甚嚣尘上,经久不息。
纵观秦汉时期中央权力结构调整的全过程,始终与政治势力的兴衰起伏、政治形势的进退扰攘密切相关。汉武帝通过组建并强化内朝,改变了汉初相权至重的局面,确立了君主集权下的专制主义精神。汉武帝精心构筑的“霸王道”政治模式,强调君权的绝对地位,以儒学精神为引领,法家思想为实践手段,着力实现多方力量的均势,于动态之中求得平衡。在此过程中,外戚、宦官先后成为霸王政体系下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汉宣帝承武帝余烈,秉承“有为”理念,继续坚行霸王政体系。不过宣帝之政比之武帝已有较为明显的改观,最为显著的便是对宦官、外戚的借助频次与倚重程度,以及因此对于中央权力结构带来的不同影响。汉元帝时期,儒生政治走上舞台,霸王政退出历史舞台。不过宦官与外戚作为霸王政的遗存力量依然存在,并成为儒生政治一展宏图的最大障碍。在宦官与外戚的双重围剿中,儒生群体政治实践能力不足的弊端纤毫毕显,节节败退,坚冷的现实以及接连不断的失利极大地打击了儒生开创盛世的热情与信心,转而寄望于虚无缥缈的复古禅让之说。汉武帝以儒学精神来粉饰霸王政,实现了最高权力前所未有的高度集中,却又在无形之中为无限皇权的终结埋下伏笔。元成以后,儒生政治进入了极端化的发展路径,经汉武帝营造、汉宣帝光大的皇权盛世余晖将尽,西汉帝国及其政治文化体系的瓦解已然无可避免。
注释:
①《汉书》卷19《百官公卿表上》。
②《史记》卷15《六国年表》。
③徐元诰: 《国语集解·鲁语》,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93页。
④⑤⑥《史记》卷87《李斯列传》。
⑦萨孟武:《中国社会政治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05页
⑧《史记》卷53《萧相国世家》。
⑨⑫《史记》卷56《陈丞相世家》。
⑩㉚王树民校正: 《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6—37、67页。
⑪ 《史记》卷54《曹相国世家》。
⑬王刚: 《秦汉间的政治转折与相权问题探微》,《人文杂志》2015年第2期。
⑭李玉福: 《秦汉制度史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3页。
⑮ 《史记》卷121《儒林列传》。
⑯㉑《汉书》卷58《公孙弘卜式儿宽传》。
⑰⑱《汉书》卷64《严助传》。
⑲ 《汉书》卷77《刘辅传》。
⑳劳干:《论汉代的内朝与外朝》,载黄清连主编:《制度与国家》,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40—44页。
㉒王明德:《从内外朝之设看皇权与相权之间的博弈关系》,《求索》2010年第1期。
㉓文愚:《西汉后妃干政问题浅析》,《史学月刊》2002年第12期。
㉔㉕㉖ 《史记》卷107《魏其武安侯列传》。
㉗《史记》卷111《卫将军骠骑列传》。
㉘《史记》卷49《外戚世家》。
㉙《汉书》卷68《霍光金日磾传》。
㉛《后汉书》卷78《宦者列传》。
㉜《晋书》卷24《职官志》。
㉝㊳《汉书》卷93《佞幸传》。
㉞李宜春: 《论西汉的内朝政治》, 《史学月刊》2000年第3期。
㉟苏辙:《历代论》卷2“汉光武下”,载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辙集》,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54页。
㊱㊶㊷㊸㊺㊻ 《汉书》卷36《楚元王传》。
㊲《汉书》卷78《萧望之传》。
㊴傅乐成:《西汉的几个政治集团》, 《汉唐史论集》,联经出版社事业公司1977年版,第31页。
㊵《汉书》卷78《萧望之传》。
㊹吕思勉:《吕思勉文集·秦汉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
㊼蔡亮:《政治权力绑架下的天人感应灾异说(公元前206年至公元8年)》, 《中国史研究》 2017年第2期。
㊽《汉书》卷84《翟方进传》。
㊾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页。
㊿《三国志》卷2《魏志·文帝纪》裴注。
[51]《汉书》卷85《谷永杜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