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婷 董乃嘉 冯沁祺 周若竹 栾慧林 刘果
威喜丸首载于《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由茯苓、黄蜡、猪苓三药组成。此后历代医家对其不乏应用及论述,认为其具有温阳涩精、利湿止带、敛肺降浊等功效,可谓方药虽简,效不可轻。思及威喜丸在当今中医中几无人识,笔者冀从古籍文献出发,探寻威喜丸的源流、功效,并整理历代医家的评注见解,结合现代研究以期将其丸更好地运用于现代临床。
本方首见于《太平惠民和剂局方》[1](后文简称:《局方》)卷五。其记载的具体组成和制法如下:“黄蜡(四两)、白茯苓(去皮,四两,作块,用猪苓一分,同于瓷器内煮二十余沸,出,日干,不用猪苓)。右以茯苓为末,熔黄蜡搜为丸,如弹子大。”对于服法宜忌有如下说明:“空心细嚼,满口生津,徐徐咽服,以小便清为度。忌米醋,只吃糠醋,切忌使性气。”对于本方功效,《局方》中提出主要用治阳虚遗精带下:“治丈夫元阳虚惫,精气不固,余沥常流,小便白浊,梦寐频泄,及妇人血海久冷,白带、白漏、白淫,下部常湿,小便如米泔,或无子息。”
一说方名中“威喜”二字是指方中的主要药物之一茯苓。《抱朴子》言:“茯苓万岁,其上生小木,状似莲花,名曰木威喜芝。夜视有光,持之甚滑,烧之不焦,带之辟兵。”[2]《绛雪园古方选注》又载:“今以名方者,须择云茯苓之年深质结者。”[3]《医学入门》释方中亦有:“松脂入地,三千年化为威喜,食之令人长生,方名茯苓,言威喜者,美之也。”[4]7
又有一说认为“威喜”之名可能出自道家。《老子中经·第四十六》曰:“常念脾中有黄气升上至口中,咽之,三五而止,即饱矣。可以辟谷,坐在立亡,师曰:常思脾中有日,日中有黄金匮,匮中有书,封之以黄玉邝,邝广三寸,字曰威喜。精而思之,则耶自出,兆能见而读之,心开目明,即时神仙矣。”[5]107道家认为威喜就是脾中黄气,而黄气又有赖于“三老”的修治。三老又称三田,其中上田主乎神,中田主乎气,下田主乎精。人若能经常修治三老,黄气就会自然填满太仓,阴阳二气就可交会于戊已之宫,使饮食消化,百脉流通,五脏安和。反之,三老又在黄气的作用下共居于中丹田,并交会于脾胃戊已之宫。如《云笈七签》所云:“洞房中有三真,左为无英公子,右为白元君,中为黄老君,三人共治洞房中。”[5]292此方所用黄蜡及白茯苓具安神、健脾、补肾之效,这些功效在道家看来是由于黄气使三老同居中宫的结果。而这种黄气,即称为威喜,故方以“威喜”命名。
《神农本草经》载:“味甘平。主胸胁逆气,忧恚,惊邪恐悸,心下结痛,寒热烦满,咳逆,口焦舌干,利小便。久服安魂养神,不饥延年。”[6]37-38《本草衍义》论茯苓、茯神“行水之功多,益心脾不可阙也”[7]。一般认为茯苓味甘性平,可以利水渗湿、健脾、宁心安神。
黄蜡又名蜜蜡(《本经》)、蜡(《肘后方》)、蜂蜡(《现代实用中药》),现代少有人用。其色黄味甘,质腻与髓类,为蜜蜂科动物中华蜜蜂等分泌的蜡质提取而得。“取蜜后炼过,滤入水中,候凝取之。色黄者俗名黄蜡”[8]。白蜡为黄蜡纯化后的成品,与虫白蜡不同[9]。在中医古籍当中,黄蜡常用于外科,达到收涩、敛疮、生肌、止痛、固封等目的。对于黄蜡内服时的功效,《本经》提到蜜蜡“味甘微温。主下痢脓血,补中……益气不饥耐老”[6]46;《绛雪园古方选注》王晋三认为“黄蜡性味缓涩,有续绝补髓之功,专调斫丧之阳,分理溃乱之精,故为元阳虚惫,遗浊带下之神品”[3];黄元御[10]认为,黄蜡味淡,气平,入手太阴肺、足厥阴肝经,有凝聚收涩的特点,可以敛血止痢,治疗胎动下血;鲁永斌《法古录》则对蜜和蜡的功效进行了对比阐述:“万物之味,莫甘于蜜,莫淡于蜡……蜜之气味俱厚,属乎阴也,故养脾;蜡之气味俱薄,属乎阳也,故养胃。厚者味甘而性缓质柔,故润脏腑;薄者味淡而性涩质坚,故止泄痢。”[8]由以上论述可以看出黄蜡在内服时的功效主要可归纳为性涩收敛、淡渗通阳,也不乏医家认为其具有补益之功。笔者认为取象比类来看,黄蜡源自蜂,且质腻与髓类,具补益之功并不意外。
《本经》有载:“味甘平。主阂疟,解毒蛊,注(蛀)不祥利水道。”[6]76李中梓认为:“猪苓味淡,五脏无归,专入膀胱利水。”[11]现普遍认为猪苓归肾、膀胱经,具有利水渗湿的功效。本方猪苓用药剂量较小,且同煮后将猪苓取出不用,推测猪苓于方中作为佐使药使用,佐助茯苓利湿,并能引药归于下焦。《济阴纲目》中就有论述:“以猪苓煮茯苓者,欲其渗之速。”[12]
由上可知,本方以白茯苓为君,其味甘淡,甘能补中,实心脾,安神志;淡能利窍,行水渗湿,除湿热以泄肾经邪火。黄蜡为臣,性味甘温缓涩,可补阳益髓,收敛固涩。猪苓作为方中佐药,用量最轻,功能利水渗湿,加强导湿热浊邪下行出于前阴之力。诸药相合,有行有收,通涩并行,助清浊升降复常。
自《局方》创方以来,历代对威喜丸一直不乏运用与论述。其中,尤以治疗精带不固的立方原用最为多见,不少医家对其疾病病机、方药阐释亦多有发挥。以王子接、张秉成、叶天士为代表的清代医家除继承沿用其原用外,还陆续发展出肺虚痰火久嗽、咳喘、肺痹、肠痹、暑温等治疗方向。现将相关文献进行搜集整理,并归纳如下。
本方最早记载见于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治丈夫元阳虚惫,精气不固,余沥常流,小便白浊,梦寐频泄,及妇人血海久冷,白带、白漏、白淫,下部常湿,小便如米泔,或无子息”[1]。宋代陈言于《三因极一病证方论·虚损症治》中亦载上述功效,并添加有“兼治两耳虚鸣,口干”[13]。及至明清,更多医家在自己的医案论述中提及对威喜丸治疗精带淋浊疾病的看法与运用,如明代戴思恭于《秘传证治要诀及类方》中用其治疗“思虑用心过度”[14]所致淋证,冯兆张《女科精要》载其“治白带、白淫、白浊,便如米泔”[15],清代顾文垣将之用于“湿热败精阻窍,小水不通”[16],《缪松心医案》用治“溲浊如疳”[17],《马培之医案》更有威喜丸治“白浊最妙”[18]的记录。
精带不固的核心病机为肾虚不固,精带失约,可兼有湿浊败精、久郁化火,湿浊郁火又可加重精带不固。其病性本虚标实,虚实夹杂,病位主要在下焦肾脏。三因方中所治耳鸣口干的病机应与精带不固近似,病机主要涉及肾虚,心肾不交。众医家对于其方其法各有论述。
自《局方》以来,多有认为威喜丸方所治遗精带下证属“元阳虚惫”“血海久冷”,也即此处精带失固其本由肾阳虚衰所致,治宜补益固涩。《绛雪园古方选注》记载黄蜡有固涩及调理补助元阳之效,故威喜丸方可“治元阳虚惫而为遗浊带下者”[3]。
而许叔微沿袭《内经》“肾气闭”亦可致精泄一说,认为“肾气藏精,盖肾能摄精气以生育人伦者也,或敛或散,皆主于肾,今也肾气闭,则一身之精气无所管摄,故妄行而出不时也”[19],提出“通肾气”的治法,选用古方”猪苓丸”,并释为“盖半夏有利性,而猪苓导水,盖导肾气使通之意也”[19],藉此亦有助理解本方巧义。
综观医家论述,心肾同病也是精带失固发生的重要原因。一方面,为心病及肾。对于属心火亢胜者,《济阴纲目》释方威喜丸时有言:“味之淡者,莫过于蜡,而淡之渗者,莫过于茯苓,盖淡者天之阴,天气降则水生,水生则火有制。”[12]此处威喜丸并非直接泻心,而是利用茯苓、黄蜡之淡味助肾水以制心火;有属痰蒙心窍者,如《张氏医通·遗精》言“思久成痰。迷于心窍。宜先服四七汤以豁其痰。后用猪苓丸、威喜丸调之”[20];亦有属心气不足或涣散者,《妇人大全良方》中有“或因心虚而得者,宜服平补镇心丹、降心丹、威喜丸”[21],《奉时旨要·遗精淋浊篇》言“梦遗精滑,无不由乎心……故有梦无梦,皆关心肾,先用天王补心丹、柏子养心丸、威喜丸等,收养心气,后用苓术菟丝丸以固精”[22]。威喜丸方中茯苓有很好的养心安神之效,心主安宁则精关固守。另一方面,由肾病及心。如《医学入门·带下》载:“因劳伤肾气,心肾不交者,金锁正元丹、小菟丝子丸、威喜丸、硫苓丸。”[4]410
另有《张氏医通》提及威喜丸可治“溲溺如泔,涩痛梦泄,便浊属火郁者”[20],认为本方对于相火所致淋浊亦有作用。
精带不固的发生其标多为湿浊败精内蕴,治当通利渗下。《景岳全书·带下病》有言:“人事不畅,精道逆而为浊为带者,初宜六味地黄汤或威喜丸之属以利之。”[23]《类证治裁》中“溺浊”下有“淋沥湿浊者,威喜丸”[24],均认为威喜丸方具有通利渗下的作用,可利湿化浊、固精止带。王旭高《医学刍言》又言“痰火遗精,威喜丸(黄蜡、茯苓)”[25],可见本方对于痰火为病者亦有作用。
以上论述多有标本虚实之侧重,更有医家认为本病治疗需标本并重、通涩配伍。《成方便读》就提到白浊、带下等病“皆从虚而不固中来,治之者似宜纯用敛涩之剂。然淫浊带下,皆属离位之精,则又宜分消导浊。茯苓、黄蜡二味,一通一涩,交相互用,性皆甘淡,得天地之至味,故能调理阴阳,固虚降浊,以奏全功耳”[26],认为黄蜡主固涩精关,茯苓又能将离位之精分消导出。两者相配合,一通一涩,共同治疗此类疾病。近代著名医家丁甘仁也认为:“威喜丸……治气虚挟湿,精关不固,男子梦遗,女人淋带遗泄。为补中渗利之品。”[27]
亦有医家特别论及威喜丸针对病在下焦的治疗作用。《济阴纲目》中说:“以蜡为丸者,欲其降之深也。”[12]结合现代药理,黄蜡可使药丸能顺利通过胃而在小肠缓慢溶解释放药物,以收到清理下焦的功效[28]。
综上,威喜丸治疗精带不固疾病时,通涩并用、标本兼顾,故自《局方》首载以来,其对精带疾病的治疗运用一直沿用至今,也即威喜丸方最核心的效用所在。
直至清代,威喜丸的临床功用有了进一步拓展与发挥。清代王子接于《绛雪园古方选注》中指出此方可治疗“肺虚痰火久嗽”[3],张秉成在其《成方便读》威喜丸下也提到:“元阳不固精遗浊,久嗽金伤虚火刑。”[26]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中更是将其灵活、多样地应用于咳喘、肺痹、肠痹、暑温等疾病的治疗中,极大地拓展了威喜丸的主治范畴。
3.2.1 治疗肺虚痰火久嗽 此证属肺气虚衰、痰火阻痹。威喜丸中黄蜡敛涩肺气,茯苓导浊祛痰,协同治疗肺虚痰火久嗽病证,取其二药清上敛降之义。此处在药物选用上,与治疗下焦精带疾病有所区别。《绛雪园古方选注》特别提到:“若治肺虚痰火久嗽,茯苓不必结,而猪苓亦可不用矣。”[3]经过分析,笔者认为,茯苓的“结”与“不结”反映着茯苓的生长年限与药性强弱。《本草纲目》中有言:“茯苓有大如斗者,有坚如石者,绝胜。其轻虚者不佳,盖年浅未坚故尔。”[29]《本经逢源》亦言“茯苓……但白不坚,入药少力。”[30]年深的茯苓则质结,其补脾宁心效力更强,用治痰火之症并非必要。而猪苓渗利之性较茯苓为强,本就阴虚,痰火亦致阴伤,渗利之力过强则阴伤易甚;且此病证在上焦,无须猪苓加强导利湿邪出于前阴之力,故用治肺虚痰火可去猪苓只用茯苓。
3.2.2 治疗由痰浊气逆导致的咳喘、肺痹、肠痹、暑温疾患 较之于其他古代医家,清代叶天士似对本方颇为喜爱,《临证指南医案》共计9篇病案中记录有威喜丸的运用。综合分析后笔者认为,叶氏在继承威喜丸补肾固涩、利湿化浊、宁心补髓用治梦遗带浊的传统功效外,突出使用其疏利中上二焦气机、肃肺清降、化浊通阳的功效,且常与汤剂配伍起到增强疗效的作用。分析方中黄蜡、茯苓两药味淡,清肃之力缓和,茯苓、猪苓可助利湿去浊,助脏腑及全身气机恢复正常的通降,极大拓展了本方的运用范围,选案一则分析如下,余另作文以述之。
【叶】(女)二便不通。此肠痹。当治在肺。(卷四肠痹)
紫菀 杏仁 蒌皮 郁金 黑山栀 桔梗
又:威喜丸。[31]
本篇医案中患者二便不通,为上焦痹阻、气机不利所致的大小肠腑通利失常。叶天士于汤方中选用降气行痹药物,其中紫菀、杏仁、桔梗清肃肺气,郁金、蒌皮宽胸理气,山栀清利三焦郁热;同时加用威喜丸,清肃之力缓和,共助脏腑及全身气机恢复正常的通降,二便从此得通,体现了“提壶揭盖”之法。
3.2.3 治疗肠腑清浊失司 此前威喜丸的运用多从心肾立法,至清代又有医家在治疗肠腑疾病时发展了威喜丸的新用。缪宜亭在治疗“先下浊水,后则下燥粪,所谓浊水燥粪,皆微带红色,水与粪各行,全不混入”[32]一案时用到了威喜丸,认为此属小肠有火,大肠有燥,故小肠分清泌浊失司,大肠失其传导。而威喜丸可分清泌浊,助小肠恢复正常功能,又能收涩护膜,兼顾久泻久痢之标。王泰林在其《环溪草堂医案》中用其治“少腹瘕痛,久痢久泄,或痢白粘,或泄清水,或时出燥屎一二枚,或时溏粪”[33],亦是威喜丸收涩护膜作用的体现。
临床上,威喜丸主要用治男性遗精、妇女慢性阴道炎引起的白带过多等病症。乔铁锤[34]用自制威喜丸(白茯苓磨面120 g、猪苓磨面60 g,黄蜡120 g融化调和药面制丸如弹子大,早、晚各服1丸,温开水送下)治疗白带病50例,轻者服一料,重者服两料即愈,疗效满意。也有经验用药使用威喜丸治疗乳糜尿,张羹梅老师治疗乳糜尿的经验方以板蓝根、大青叶、草河车、车前草、六一散等清热利湿解毒药为主,配以大补阴丸(生地黄、生龟版、川黄柏、肥知母),滋阴补肾,清利下焦湿热,同时加用威喜丸(茯苓、猪苓、黄蜡),取其既可清利膀胱湿热,又可敛涩下注脂膏的功能,临床效果理想[35-36]。
威喜丸近代亦有新用拓展,如用于治消化道出血等。章次公先生治疗胃痛下血常用仙鹤草30 g、全当归9 g、威喜丸9 g、柿饼霜包煎12 g、阿胶珠24 g,制成散剂服用(阿胶炒成阿胶珠,一研即碎),具养血、止血之功,并兼有保护胃肠粘膜的作用。虽然威喜丸原用于治元阳虚惫、精气不固之病证,但章先生认为其亦有养胃护膜医疡之效[37]。另外,王仲奇治疗高年久痢时除运用养血之品,亦加入威喜丸等药品固护肠壁,从两个方面挽救久痢气血衰弱之颓势[38]。
威喜丸首见于《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主要由茯苓、黄蜡、猪苓组成。其中茯苓渗湿健脾、宁心安神,黄蜡固涩、助阳补髓、引药入下焦,配合猪苓利水渗湿,加强导湿热浊邪下行出于前阴之力,三药共奏治疗阳虚精带不固之功。至清代,叶天士、王子接、张秉成对其主治又有极大的扩展,用以治疗肺虚痰火久嗽、由痰浊气逆导致的咳喘肺痹肠痹暑温等疾患。虽然近代亦有著名医家在其医案医述中对威喜丸运用进行论述,但总体而言近现代对其运用仍相对较少,推测可能与方中蜂蜡的内服用法逐渐减少有关。但可喜的是,现代亦有部分文献对威喜丸进行了药理、临床研究。作为历史名方,不忍其埋没于今,希望藉本文为大家再次呈现威喜丸的独特用法,为当前的临床实践提供新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