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钦宇
(绍兴文理学院 艺术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电影《霸王别姬》是陈凯歌导演20世纪90年代推出的力作,一经上映,即斩获多项国际大奖。影片讲述了两个京剧名角“学艺”“炼艺”“殉艺”过程中的命运沉浮与情感纠葛。该电影的成功,除了有赖于编剧的创新、演员演技的精湛,更体现在题材的新颖,中国传统戏曲与学戏人的生活图景在影片的不同时代背景中有机结合,巧思频现的音乐段落呈现出博大精深的传统音乐文化,既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也使人们在观影中增强了民族认同感与自豪感。
中国戏曲属世界三大古老戏曲之一,其艺术源流、艺术形态、审美取向等具有鲜明的华夏民族个性。电影《霸王别姬》以戏曲元素与电影紧密结合的方式,巧妙运用戏曲中“戏中戏”的特殊结构类型[1],将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的发展连接起来,从而反映影片深意。而对于音乐素材的选择应用上,多以直接引用的方式展现传统京剧与昆曲艺术的魅力,较少做改动,且该两种戏曲唱段贯穿影片始终。
1.《霸王别姬》唱段
京剧《霸王别姬》原为梅派经典名剧之一,是著名京剧大师梅兰芳与武生杨小楼等人共同合作创编完成的,于1922年首演于北京。该剧讲述楚霸王项羽中汉军埋伏,困于垓下,一时间四面楚歌,霸王失势,唯剩乌骓马与爱妾虞姬伴其左右,霸王感触万千,悲由心生,虞姬执剑而舞,舞毕挥剑自刎。影片巧妙地将京剧唱段《霸王别姬》放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政治文化背景下进行表演,以两位主人公的情感变化、整个京剧艺术的兴衰变革为引,反映出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变化对于传统戏曲乃至国人心性所造成的影响。
从“小石头”和“小豆子”首次登台献唱,到“文革”后程蝶衣戏中挥剑自刎,京剧《霸王别姬》经典唱段也毋庸置疑成为影片音乐元素的重心。全剧唱腔圆融,衔接紧凑,虞姬这一核心人物形象英武果敢与柔韧深情兼备,多重的情感变化使得人物表演身段、唱念做打细致丰盈,展现出较强的舞台效果。两位主人公首次登台演唱《霸王别姬》,正是京剧发展的鼎盛时期,观众热情高涨、演出场面壮观;当“小石头”与“小豆子”摇身一变,成为京剧名角的时候,段小楼与程蝶衣的感情纠葛已显露于每次登台表演中,程蝶衣对段小楼的依恋之情溢于言表。然而,日军侵华的历史背景使戏里戏外的情感纠葛染上悲凉之色,台下观众观戏的热情也早已被国恨家仇所替代;抗日战争胜利后,程蝶衣与段小楼再度登台上演《霸王别姬》,观众分别为国民党伤兵和解放军;此后,段小楼与程蝶衣再次带妆同台演出则出现在“文革”以后,没有观众,没有京剧布景,仅有一束追光,一袭黑幕,历经沧桑,数十载风雨,程蝶衣终与“虞姬”在戏中融于一体,拔剑自刎,增加了电影悲剧色彩的同时,也道出了京剧艺术发展的跌宕起伏。
电影围绕京剧唱段《霸王别姬》进行剧情衍生,大篇幅的京剧段落运用则从另一现实层面引申了戏与人生的深度思考,不论是“假霸王”或是“真虞姬”,都存在于历史发展长河中,作为传统音乐文化的传承者,延续戏剧之美,发扬京剧精髓。
2.《贵妃醉酒》唱段
京剧《贵妃醉酒》,也是京剧大师梅兰芳呕心沥血、精心雕琢的经典代表唱段之一,唱段全部采用“四平调”,戏曲伴奏曲牌的灵活交叉方式使得旋律发展更为丰富多变,加之表演者经典身段和灵动步法的运用,造就了听觉与视觉的完美结合。影片中该唱段引用于段小楼与菊仙新婚后,程蝶衣孑然一身,表现出蝶衣重归舞台不唱虞姬、改唱贵妃的凄凉之情,蝶衣所唱剧目的变化恰与影片本身所述情节发展及主人公的心境变幻极为贴合。
影片中主人公段小楼饰演的霸王和程蝶衣饰演的虞姬从小搭档,配合默契,逐渐成名后更是引得满堂喝彩,戏里是霸王虞姬的君妾深情,戏外又掺杂着同门师兄弟之情以及蝶衣那“入了化境的”对小楼(霸王)的依恋之情。剧中蝶衣给日本人唱戏、给国民党唱戏、给新时期的人们唱戏,都不曾失了戏剧之本、京剧之美,与其说他是戏痴,不如算作那是一份意境之内的纯粹。演员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融生活与戏剧为一体,表演精湛,京剧唱腔身段及灵魂精髓的把握细腻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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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程蝶衣在台上演出《贵妃醉酒》,段小楼则在后台怒打向日本兵谄媚的汉奸;菊仙在后台为段小楼勾的妆已不是霸王的脸谱,而是京剧《艳阳楼》里的高登。而被汉奸抢走的戏服,也是高登的行头,这个细节表明,程段二人已分道扬镳,唱的都是些独角坐大的戏码,再不是当初珠联璧合的时节了。
昆曲是影片《霸王别姬》中国传统戏曲元素引用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戏曲艺术的发展进程中,昆曲与京剧的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昆曲历史发展较京剧更为深厚,南昆作为衍生各地昆腔的母体,最早建立了“生旦净末”等戏曲行当、奠定了“唱念做打”的表演形式、产生了专门的剧作家与曲作家的同时,也培养了继承传统发扬昆曲的演员,昆曲传播甚广,经典曲目不胜枚举。[2]而诞生较晚的京剧艺术集思广益,包罗万象,对优秀昆曲素材的容纳吸收必不可少,二者相辅相成,又各具特色。
1.《牡丹亭》唱段
昆曲《牡丹亭》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之一,描写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故事,影片中曾两次出现《牡丹亭》经典唱段:程蝶衣为营救段小楼亲赴日军军营唱堂会,献唱《牡丹亭·游园》一折“皂罗袍”曲牌,此次演出程蝶衣没有了浓墨重彩的装饰,仅持一把折扇,着中式长袍,清水脸,一颦一笑,一招一式,可谓“清水出芙蓉”,无不彰显出表演技艺的精湛,使观众深感中国昆曲艺术之魅力。程蝶衣第二次登台献唱昆曲《牡丹亭》,是在出狱后,此次扮相十分华丽,清丽中带着些许娇俏,台下众国民党高官着军装出席,正襟危坐,其精彩演出博得热烈掌声。两个不同时期采用的昆曲名段表演,是剧情发展所需,一方面,体现出两种剧种体裁的不同文化意蕴与受众背景,京剧已无往日盛况,观众也因社会环境的变迁而发生改变,京剧表演时,台下观众三教九流,气氛热闹非凡;而昆曲表演时,台下观众已变成日本军营和国民党军队高层官员,这种对比手法,显示出社会背景的更替对人民生活和戏曲艺术发展的影响。另一方面,从侧面反映出段小楼与程蝶衣兄弟二人矛盾升级,戏台上少了“霸王”,“虞姬”一人难能成戏的局面。
2.《思凡》唱段
影片中引用的昆曲《思凡》唱段:“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对于影片主人公程蝶衣人物性情的塑造与变化影响颇深。早年蝶衣做京剧学徒的时候,因对自己男性身份的肯定而不肯屈从于此段唱词,每每必因唱作“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而惨遭师傅批评毒打,后经师兄小楼严厉惩戒最终妥协,自此戏与生活便融为一体,难能分辨。这段唱词亦出现在电影末尾一幕,段小楼似有深意地念着程蝶衣曾经读错的唱词:“我本是男儿郎……”,程蝶衣略有沉思,双目含泪吟道:“又不是女娇娥……”戏里戏外人生终分明,此段“男女”颠倒的唱词亦是电影情绪抒发趋向高潮的点睛之笔。
3.《林冲夜奔》唱段
剧中戏班“那爷”所言“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也有一定的缘由,这本是梨园行的一句俗话。唱段《林冲夜奔》又名《夜奔》,是昆曲传统武生戏,对演员的唱念做打要求甚高,非常考验基本功。影片中引用其中几段唱词,并分两次出现在不同时期京剧学徒的练功过程中,老师傅在临死前,为众弟子示范,也是口念《夜奔》里的唱词突然倒地。此幕一出,令观众无不为之动容。中国戏曲艺术一脉相承,《夜奔》里的唱词,既传达着数代戏曲人坚韧不拔的意志,又彰显出中国人不屈不挠的精神,老师傅在临别之际,依然能道出中国戏曲之魂,人虽故去,戏曲精神当永存。
视觉和听觉是美感的第一门户,而戏剧是一种具有高度综合性和直观性的视听复合艺术,观众的审美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电影中戏剧的视听艺术引发的。而作为“音画”与“视听”高度结合的独特艺术形式[3],《霸王别姬》的电影音乐中采用京剧和昆曲的经典唱段、演员们的精彩表演和传统戏曲的精美扮相满足了人们的视听需求。主人公在不同时代的爱恨交织、戏内戏外的情感流露多通过演员演技和影片中的音乐得以更好地表达、传递。片中多次出现了戏曲伴奏音乐,其应用形式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以画面形式呈现的各戏曲体裁伴奏乐队的音响效果及编制规模;另一部分是以戏曲伴奏音乐为主要题材改编创作而成的电影背景音乐。
与很多影片不同的是,《霸王别姬》剧中多次出现传统戏曲伴奏乐器的画面,都是在主人公演出现场。透过多处特写镜头,可以看出乐队配置基本是按照传统戏曲伴奏所需编制规模原样呈现,可以较为清晰地辨别京剧和昆曲不同的伴奏乐器形制、配置、分类及演奏方法特征。
例如,程蝶衣给日本人演唱昆曲《牡丹亭·游园》一折时,现场即有笙、鼓板、曲笛(2人)一行四人为其托腔伴奏,演奏人员皆穿中式长袍,排列有序。蝶衣虽着素装,执扇表演,唱腔配合曲笛仍如行云流水,婉转悠扬,身段优雅端庄,不失昆曲之美韵。
京剧《霸王别姬》唱段开场前,主演二人正在后台化妆,催场的京剧锣鼓[急急风]便响彻整个剧场,一方面预示着戏剧精彩紧张的情节,另一方面能够给即将出场的演员一定的准备时间和心理暗示。从一定层面上这些传统戏曲音乐元素的原样呈现对于整部电影所要表达的特殊时代背景和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将传统戏曲元素搬上荧幕,尤其是让观众较为直观地看到传统戏曲伴奏音乐的演奏现场,这对于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不失为一种巧妙的表达。
《霸王别姬》背景音乐为当代著名作曲家赵季平创作,他深刻把握并践行了“戏曲音乐交响化”[4]的创作理念,采用立足民族特色的创作手法,使京剧伴奏乐器(京胡、板鼓、锣)与交响乐完美融合,以这种特殊的音响组合为主的背景音乐,使音乐与画面的结合浑然一体。这极具京韵的背景音乐,伴随着主人公的成长历程多次出现在影片中,与剧情的发展紧密结合,尤其是在“启幕”和“落幕”中的出现,更是首尾呼应、相得益彰。
影片的“启幕”中,程蝶衣与段小楼兄弟二人久别重逢,身着“霸王”与“虞姬”的服饰出现在舞台下,与工作人员几句寒暄后,灯光亮起,追光灯逐渐缩小,背景音乐随着板鼓由弱渐强声响起,速度越来越快,锣与交响乐同入,此后,京胡在B徵调式上奏出悠长而京味十足的主旋律,瞬间将观众们的思绪带回1927年的北平;“落幕”时,程蝶衣拔剑自刎,京胡旋律在交响乐的映衬下显得尤为高亢悲凉,兄弟二人情感纠葛画上句点,程蝶衣最终将生命献给了他热爱的京剧,这是一部戏的“落幕”,却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启幕”。这两段音乐短小精悍,高亢明亮以托京腔的京胡、板眼各异特色鲜明的锣鼓点等,都是依据传统戏曲音乐的本末而来,在保留其原初特性的同时,加以交响乐队烘托,不仅毫无违和感,还增添了此段音乐的悲凉之情,创造出独特的视听审美效果。
在中国经济飞速发展、多元文化高速融合的今天,人们的艺术审美情趣也随着时代的更替、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教育背景的变迁发生了改变。戏曲音乐艺术的受众面逐渐缩小,作为传统的舞台表演艺术,其表演形式和传承模式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而中国电影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已悄然成为大众(尤其是青少年)生活中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同时也是传播中国文化的重要媒介。
电影《霸王别姬》中戏曲元素的应用贯穿始终,展现了不同戏曲剧种的艺术之美,如京剧《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和昆曲的《牡丹亭》《思凡》《林冲夜奔》的经典唱段;戏曲伴奏乐器与交响乐的创新融合为戏曲伴奏音乐革新了创作理念,开辟了新的发展道路;戏曲艺术的不同表演形式、表演技法、行头装扮都在影片中得以体现。这些戏曲元素的应用,使传统艺术与现代电影拍摄手法相结合,在提高了戏曲舞台表现力的同时,使原本只有在舞台上看到的表演艺术通过电影在大众生活中传播开来。电影以影像的形式保留了传统戏曲艺术的精髓,以崭新的形式向人们传播传统戏曲音乐文化,加速戏曲音乐的传播进程,加深人们对戏曲音乐的了解和喜爱程度,为戏曲音乐的发展传承奠定一定的基础并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戏曲音乐是中国音乐文化中的瑰宝,有着悠久的历史与深厚的民族民间音乐基础,与人民的生活关系密切。回顾中国电影的发展史,可知早期的中国电影故事内容是以戏曲表演为主的。[5]在中国电影艺术发展的长河中,戏曲音乐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正如电影《霸王别姬》中贯穿全剧,表现人生沉浮、人格特点、推动情节发展的戏曲音乐元素,无不彰显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而戏曲音乐也为中国电影艺术的发展注入了力量,打上了中国烙印。
中国戏曲元素融入电影音乐的方式是多样化的、多途径的。正如于润洋曾在《电影音乐美学问题探讨》一文中所述:音乐在一部影片中所发挥的功能总是各种不同类型的功能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功能之间常常是互相渗透,很难彼此严格分开。[6]正因如此,戏曲音乐元素融入电影创作所产生的意义也是极其深刻的,尤其是戏曲音乐本身所具备的中国特色,使电影音乐更加具有中国韵味,从而使中国电影艺术可以在世界的发展中呈现出独树一帜的风格。直至今日,戏曲音乐依然有着坚实的群众基础,与电影艺术结合后,可以使人们在观影过程中享受不同艺术形式带来的视觉和听觉的双重享受,对人们坚定文化自信、增强民族自豪感亦有着重要作用。
中国戏曲与电影有着天然的共生共融关系。[7]二者通过不同的表现方式,向观众阐述故事,反映一定的社会背景和现实,传达某种情感和哲理。戏曲侧重表演,通过唱腔、动作叙述故事,电影则侧重视听、语言。二者的融合有其必然性,尤其是中国戏曲为中国电影音乐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财富。电影《霸王别姬》中的音乐,就是将戏曲元素融入电影音乐创作的典范。著名导演陈凯歌曾在一次访谈中谈道:“用音乐去表现具象的东西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霸王别姬》是赵季平老师音乐创作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赵季平在这次创作中,巧妙地将京剧伴奏乐器与交响乐相结合,兼具东西方音乐特色,使整部电影音乐荡气回肠,既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又给观影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为戏曲音乐的传承创新开拓了新思路,将中国电影音乐的发展提升了新高度,是中国电影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
除电影《霸王别姬》外,传统戏曲元素融入国产电影创作的优秀范例不断涌现,这着实丰满了国产电影的内蕴深意,独特的“中式”视角恰与兼容并包的国际氛围相融,彰显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与时代更替演进的环环相扣。在社会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传统音乐本身也紧随步伐踏上了探索传承与发展的新征程。依托新兴媒体,如电影电视、数字网络等多种传播媒介使传统之脉得以延续是传承发展的必行之径。
中国传统戏曲元素融入国产电影创作,既是对戏曲音乐文化的承继,也将积极促成新的艺术表现形式的诞生与完善。《霸王别姬》一类带有独特传统音乐印记、彰显中国文化底蕴的优秀电影作品,一方面推动了中国电影产业发展,也从另一层面促成了中国戏曲音乐在当代的传播,二者的共生共融,必将使两种艺术历久弥新,绽放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