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娜
摘 要: 《无声告白》是当代美籍华裔作家伍琦诗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有着精妙的叙事结构和丰富的议题。本文从拉康的欲望理论出发,着眼于婴儿、作为“他人”的母亲、欲望三者之间的关系,解读莉迪亚的欲望和其母亲欲望的重叠和冲突。拉康认为,人的欲望展现出他性,是他人的欲望。书中莉迪亚的母亲,作为莉迪亚生活中最重要的他人,其欲望对于莉迪亚的自我形成和迷失,必然造成影响。
关键词: 《无声告白》 欲望 他人 自我
美籍华裔作家伍琦诗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耗时六年写就,2014年一经出版便广受好评。2015年《无声告白》被翻译成中文介绍至国内,立即赢得了国内读者的喜爱。
《无声告白》以颇具悬疑感的句子“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1](1)拉开整本书的序幕[2],描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活于美国的亚裔丈夫詹姆斯和白人母亲玛丽琳一家的生活。他们育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内斯、二女儿莉迪亚、三女儿汉娜。表面平静的一家人却各怀心事,藏于各自的压力下却又耽于沟通,最终二女儿莉迪亚的死亡撕开了所有人的心。本文将借助拉康的欲望理论,以及婴儿、母亲、欲望的三元关系解读此书,从不同的角度阐释母亲的欲望对于孩子的自我形成、自我迷失所起的作用。
一、莉迪亚的初始欲望即是母亲玛丽琳的欲望
从婴儿落地的一刻起,母亲作为哺育者就几乎寸步不离,自然的母婴关系早已存在。然而,根据拉康的理论,在经历了“镜像时期”之后,婴儿已经获得了自我,不再囿于镜像中的迷恋,婴儿就会转向他人。在婴儿的周围,最重要的他人莫过于母亲,母婴关系就成了自我与他人的一种想象的对象关系。人是欲望的载体,是一种欲望主体,这是拉康关于欲望的基本观点。就母婴关系而言,婴儿欲望的对象并不是母亲,而是其他东西。为了独占母亲的爱,婴儿往往会想方设法取悦母亲。从根本上说,要想真正取悦母亲,唯一的方法是成为母亲欲望的东西。正是在这意义上,拉康称,儿童的欲望是一种欲望的欲望,是欲望满足母亲欲望的欲望[3](13)。换言之,母婴关系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欲望与欲望之间的关系,而不是纯粹的想象的对象关系。因此说母婴关系中的欲望关系是三元的,是因为它已经包含了婴儿与母亲的欲望共同指向的“菲勒斯”[3](14)。作为母亲欲望所指向的“菲勒斯”在拉康的表述中是一种象征符号,代表了一种缺乏,是关于缺乏的能指。
《无声告白》中的莉迪亚所有童年的欲望都是母亲玛丽琳欲望的再现。母亲玛丽琳从小就希望自己能“与众不同”。她坚强、独立、有主见,哪怕被质疑、嘲笑,也要选修从来没有女生选修过的化学实验课和物理课,而不是家政课。最终梦想是能够在父权社会中占据一席之地,成为医生,而不是传统观念下女生的唯一选择:护士。然而玛丽琳在大学期间遇到了亚裔老师詹姆斯·李并坠入爱河,大四期间她所有人生的宏伟计划不得不暂停,因为她怀孕了。于是,“婚礼取代了医学院,计划不如变化快”[1](51)。玛丽琳一直等待着自己梦想的回归,但是,三个孩子的接连到来使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力也无时间追寻自己的梦想,在气愤、孤注一掷的离家出走之后,她不得不选择重新回归舒适又憋闷的家庭生活。但是,有一天当玛丽琳注视着三个孩子中唯一遗传她蓝眼睛的莉迪亚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她虽然赶不上了,但莉迪亚还来得及”[1](143)。玛丽琳暗下决心,“绝不会把女儿限制在丈夫和家庭的禁锢之内,过一辈子平淡麻木的生活。她会帮助莉迪亚实现她力所能及的目标,她将倾尽余生指引莉迪亚,庇护她,像培育观赏玫瑰一样,帮助它承载,用木棍支撑它,把它的茎秆塑造成完美的形状”[1](143)。至此,玛丽琳一生执着追求却终不得,余生永远处于缺乏状态的这种欲望就转嫁到了女儿莉迪亚的身上。
当年母亲为了重拾梦想离家出走的时候,莉迪亚才是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她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一天之内一切都变了样,为什么她如此珍爱的人前一分钟还在那里,下一分钟就走了”[1](99)。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周周地逝去,想念的母亲始终没有出现,父亲焦躁万分,但同样无能为力。幼年时期最依赖的母亲突然离去,给莉迪亚的童年带来了忘不掉的一段回忆:“莉迪亚开始做噩梦,梦见她和蜘蛛一起爬行,她和蛇绑在一起,她淹死在茶杯里……她无法再次睡着,日子变得粘稠沉闷,犹如糖浆”[1](132)。母亲玛丽琳在为了梦想追逐未完成的学业三周多后不得不返回家中,因为她的第三个孩子已悄然降临腹中。对于莉迪亚来说,小小的世界又迎来光明。短暂失去母亲的痛苦有多大,看到母亲突然返回家中的惊喜就有多大。她觉得母亲的回归无异于奇迹,她觉得一定是“她许了一个愿,她母亲听到了,就回家了”[1](142)。莉迪亚偷偷许下的愿望是“母亲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要实现母亲的每一个意愿”[1](134)。短暂失去母亲的痛苦有多大,担心再次失去母亲的担忧就有多强烈,因此,迫切要兑现自己承诺的决心就同样有多么强烈。至此,莉迪亚的欲望成了“他人”的欲望,这个“他人”正是幼年时期她无法离开的母亲。
拉康理论体系中认为自我最初就是在他人的形式中出现的。拉康说:“事实上,虚(象)的主体,有虚构的眼睛所反观,即我们所是的他人,他人就在此,在他人中,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我们的自我,在我们之外,以人类的形式出现”[4]。从根源上说,“我”是一个“他人”。因此,主体当中的这种“他性”决定了主体的欲望同样具有他人欲望这种属性。书中莉迪亚的自我就是在她和母亲这种母女镜像联系中渐渐建立起来的,莉迪亚在母亲眼中才能看到自己,母亲就是她,她就是母亲的代表,她乐意配合完成母亲的欲望,母亲的欲望最终和莉迪亚的欲望完全重合。
二、莉迪亚欲望的发展和母亲欲望的冲突
在拉康看来,欲望从根源上说是欲望一种绝对的承认,不依赖于任何东西[3](223)。这种绝对的承认是来自他人的承认。母亲玛丽琳想要得到父权社会的承认,在父权社会占有一席之地,而不是困在家中的家庭主妇,但是她的欲望一直未得到真正的实现。因此,她的欲望是她缺乏的东西,而缺乏的东西始终未能如愿,玛丽琳的欲望一直没有改变。但是女儿莉迪亚在经历了短暂失母之后会一直成长,在她的身边,母亲作为“他人”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是在进入初中、高中之后,她的世界不再只是一家五口的小天地,她的身边有了更多的“他人”。拉康认为欲望在现身的同时就失去了独立性,沦为他人的欲望,人的欲望本身就含有一種根本的“他性”[3](236)。所以,随着莉迪亚身边“他人”范围的扩大和改变,欲望的改变在所难免,这就造成莉迪亚的欲望和母亲的欲望必然会出现冲突,也必然会造成莉迪亚自我的迷失。
莉迪亚是整个家庭的绝对中心,更是母亲玛丽琳的希望之所在。玛丽琳在女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急于让女儿实现未完成的愿望。但是,女儿并不完全是她的复制版本,有她自己所处的不同环境和不同想法。
莉迪亚失踪之后,她的父母首先想到的是打电话给莉迪亚的朋友寻找他的下落,但是一个个电话打过之后才发现莉迪亚所谓的朋友竟然都说和莉迪亚不熟,同学们和老师眼中的莉迪亚“朋友不多,是个孤独的孩子”[1](107)。“孤独”竟然才是莉迪亚在学校里的真实处境。但是,这并不说明莉迪亚不想拥有朋友,十几岁的孩子热切地想要融入大环境是再正常不过的,所以她才会留心班级里、同学间所有的小细节。她看到“斯泰茜·舍温——先是编起了金色的發辫,然后又拉直,后来戴上了发饰——朝她的朋友们招手,把她们拉到身边,就像一颗聚光的宝石。她看到珍·皮特曼给帕姆·桑德斯递了一张纸条,帕姆·桑德斯在桌子底下打开纸条,偷偷地笑起来;她看到谢莉·布莱尔利分掉一包绿箭口香糖,当锡纸包着的口香糖跳过她传给别人的时候,她闻到了清甜的薄荷味道”[1](162)。对于身边同学们所有细节的关心和在意恰恰揭示了莉迪亚内心逐渐成长起来的全新欲望,被“他人”接纳和承认。
拉康理论中,“他者”分为“小他者”和“大他者”。最初的“小他者”就是母亲,处于想象界中的孩子的欲望是成为母亲全部欲望的客体,即成为母亲的一切。需要经历想象界、象征界和真实界三个成长阶段的主体必然会逐渐踏入象征界,开始认同父亲。此时的父亲不仅仅指生物意义上的实体父亲,而是整个社会文化制度的体现。因此,随着主体进入象征界,“小他者”逐渐变成代表“大他者”的父亲和社会制度,一旦认同的过程发生,主体的欲望就转变成他者的欲望,即个体的欲望就转变成了他者的欲望。试图实现他者的欲望是为了使自己可以成为他者欲望的对象,得到他人的认同或承认,换句话说就是要想获得他人的关注和认可就必须拥有他人想要得到的东西。﹒
对于十几岁处于高中时期的孩子们想要的东西,莉迪亚同样向往。各种各样的生日聚会、去休闲中心溜冰或者游泳、去看电影、一起关注时尚装扮,这些事物不仅具有诱惑力,更是一个孩子融入校园和班级生活的切入点。其实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很多同学伸来友谊之手,邀请莉迪亚参加各式活动和聚会,但是莉迪亚几乎全部拒绝[5]。她总是回答自己不能去,原因只有一个:她妈妈让她放学后必须马上回家。“周末的时候,除非莉迪亚已经完成所有的家庭作业,否则玛丽琳是不会允许她出去玩的——而等她完成的时候,通常已经是星期天下午了”[1](19)。所以,莉迪亚渐渐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除了同学校的哥哥内斯外,她一个朋友没有。
母亲欲望的缺失没有改变,对莉迪亚寄托的希望也没有改变。但是莉迪亚已经不再是只依赖母亲的孩童,“大他者”的影响已经开始改变莉迪亚的欲望,女儿和母亲欲望的冲突在所难免。高一的莉迪亚在母亲的压力下不得不选修高二的物理课程,还必须取得好成绩,这些让莉迪亚的学习生活越来越吃力,但是多年顺应母亲的习惯让她无法正面和自己的母亲说不,这让莉迪亚越来越迷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母亲想要的生活还是自己的生活。“终其一生,她都能听到母亲的心跳坚定有力地叫嚣:医生、医生、医生。她母亲是如此渴望实现这个梦想……莉迪亚无法想象自己能够拥有别样的未来和不同的人生……”[1](159)直到莉迪亚最后和杰克成了朋友之后,才在一次和杰克的争吵中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确定想要的是什么。杰克说:“至少我不用别人来告诉我……你呢?你想要什么?”[1](266)莉迪亚一时迷惘,她脑袋里闪现出了三个词汇——医生、受欢迎、快乐,但到底哪个才是莉迪亚自己想要的,莉迪亚自己都不清楚。
在拉康的理论中,自我即他人,他人即自我[6]。主体的欲望即他人的欲望,他们欲望的欲望正是主体的欲望。在自我和他人的这种不断转换过程中,自我是极易迷失的,莉迪亚在“大他者”的影响下必然和母亲沉重的希望产生冲突,但是母亲的影响依然存在,最终母亲欲望和自身欲望的冲突造成莉迪亚自我的迷失和最后莉迪亚自杀的悲剧发生。
三、结语
自我想要完全摆脱他人的影响是不可能的,正如拉康指出,自我是一个他人。身边作为父母的“小他者”和社会制度的“大他者”都注定将影响力融入每个人身上,主体的欲望必然受到他人欲望的影响和支配。书中莉迪亚先是受到身边“他人”母亲的影响,欲望着母亲的欲望,逐渐建构起自我。而后又受到“大他者”的影响,欲望着身边众多“他人”共同的欲望。两个阶段欲望的冲突带给莉迪亚的是自我的迷失,最终促成莉迪亚的悲剧。
参考文献:
[1]伍琦诗.无声告白[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
[2]黄辉辉.时间人格自我图式[J].外语研究,2019(2):89-95.
[3]黄作.不思之说——拉康主体理论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12.
[4]Lacan, Jacques. 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I: Freuds Papers on Technique 1953-1954, trans. John Forrester[M]. New York: Norton, 1991.
[5]仝丹.论《无声告白》中的他者[J].陇东学院学报,2019(1):54-57.
[6]方亭.从自我主体分裂到他者身份认同[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0):142-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