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加进
[摘要]儒家人性思想肯定了人的价值,为人的地位和尊严提供了理论依据。孔子基于其人性可塑论,提出“修己以安人”的思想,强调管理者自我管理的重要意义。孟子则进一步认为,人性本善,管理者的自我完善是实施仁政的重要前提。而荀子认为,人性有欲求,如果“从人之性,顺人之情”而不加以限制,则可能走向为恶的一面,故而必须建立礼义制度来规范人的行为。儒家人性论既维护了人的价值和尊严,又为建立礼义制度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做了深刻的理论论证。
[关键词]儒家;人性;自我管理;礼义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8)06-0129-06
管理,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人性管理。美国管理学家麦格雷戈指出,管理者所采取的管理策略,都是以一定的理论作支撑的,“在每一个管理决策或每一项管理措施的背后,都必有某些关于人性本质及人性行为的假定”[1](p.40)。在西方管理理论中,经济人、社会人、自我实现的人、复杂人等人性理论是比较有影响的。这些管理理论对提高生产效率无疑是有帮助的,但工人作为工具的命运却并没有改变。不同的人性假设,改变的无非是榨取工人血汗的方式。美国管理心理学家沙因说:“每个管理者都有一个整体的世界观,而他对于人们为什么要工作,如何激励、管理员工等问题的看法则是这个世界观的一部分。”[2](p.51)在这样的世界观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冷漠的、对立的,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管理者对工人采取的所有行为都指向了最后的结果,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工人本身只是被看作机器和生产工具。张羿在《管理救赎——后现代管理缔造》一书中指出:“现代管理的所有人性假设,均出于错误的世界观。它把人当作物或机器去研究人性,而不是带着博大的爱和超越的智慧去洞察人性。”[3](p.35)
我国古人对人性有着深刻的洞察,提出丰富的人性思想,如性善论、性恶论、性无善恶论等,这些人性思想对管理实践产生一定的影响。在诸多人性思想中,儒家的人性思想最为丰富和深刻,其人性论的根本特点在于,肯定了人的价值,为人的地位和尊严提供了理论依据,它不是为管理层提供控制被管理者的理论依据,而是为每个人特别是管理者的自我管理提供了理论基础,因此,儒家的人性论不是管理工具,而是深刻地指出管理的终极价值之所在。
一、人性可塑论与人的自我管理
儒家人性论受到普遍关注的是孟子的性善论与荀子的性恶论。同为儒家的孟、荀何以在人性论上如此对立呢?于是,人们自然地想从孔子这里找到根据。
孔子对人性几乎没有表达过什么具体的看法,除了下面这句: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
朱熹说,孔子这里的“性”是气质之性。《论语集注》:“此所谓性,兼气质而言者也。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则皆不甚相远也。但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于是始相远耳。”“气质之性”是宋儒提出来描述现实人性的概念,与“天地之性”相对。天地之性是纯善的,这是形而上的,是理论上的。人都禀纯善的天地之性而生,但这种天地之性在人并不能保持纯善的状态,一与气相接触,就成气质之性。气质之性是人性的现实状态,不纯善,有恶的因素。就人的实存状态而言,人性是复杂的,但就理论而言,每个人都有天地之性,天地之性是没有差别的。朱熹说,孔子说“性相近”,只能是气质之性,而不能是天地之性,因为天地之性不能说“相近”,只能说“相同”。朱熹是正确的,孔子这里的“性”显然指的是现实人性。通过经验的观察,我們会发现,人性在最初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很少有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才能,大多数人都表现一般,后来的差别,与先天因素不能说没有关系,但关系没有那么大,主要是后天学习造成的。孔子这里说,“性相近”,包含平等的思想在其中,没有谁天生是管理者,也没有谁天生是被管理者。后来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有那么多差别呢?这是“习”造成的。朱熹:“习,鸟数飞也。”小鸟一开始都不会飞,都是通过不断地扇动翅膀来学习飞的。由不会飞到会飞,是在不断练习中实现的。人也一样,使人产生改变的是学习,而差距也是在学习过程中形成的。
因此,孔子特别强调后天学习的重要性。《论语》开篇即语:“学而时习之。”学习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其终极目标在“止于至善”。《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学习就是修身,修身就是自我管理,每个人都要加强自我管理,不论是处于权力最高层的天子,还是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老百姓,而衡量的标准不在职位之高低,而在是否尽己之最大努力完善自己。《论语·宪问》有下面的对话: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君子是儒家的理想人格。孔子认为,要成为君子,就要“修己以敬”,进一步就是“修己以安人”,更进一步就是“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不是闭门静坐,而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展开的,离开了他者,就不可能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安人安百姓,既是修己所要达到的目标,也是修己的现实过程,正是在安人安百姓的管理实践中,管理者实现了自我,即所谓“成己”。《中庸》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所谓“物”是包括人在内在天地万物。“成物”就是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荀子·王制篇》)。“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说明管理者对天地万物负有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其所追求的目标就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程灏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王阳明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
从理论上说,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仁者,成为大人。《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只要不放弃努力,终能获得成功,这就是人性的魅力。所谓“性相近”,是就大多数人而言,并不排除有一些人与大多数人有着较大的差别,如“上智”“下愚”等。孔子承认“上智”与“下愚”的存在,是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而不是强为之说。其所谓“上智”,即“生而知之”者,这类人先天资质好,对一些新事物领悟快,犹如生而知之。“下愚”,不是指先天智力有缺陷的人,而是指“困而不学”者。有些人思想僵化,顽固不化,难以改变。
“性相近,习相远”,指出人性的可塑性。孔子人性可塑论旨在强调人通过积极主动的努力去塑造、完善人性,而不是被动地接受某种带着功利目的的片面改变。孔子反复强调管理者要加强学习,认为只有通过学习,才能深刻领悟管理之道。孔子说:“君子学道则爱人。”(《论语·阳货》)学道,即学习管理之道。孔子深刻地认识到,管理的真谛在爱人。现代管理也研究人性,但其目的不在人本身,而在如何刺激、调动人,使之提高劳动效率。而在孔子这里,人不仅是工具,更是目的,管理者不是把人当工具去使用,而是把人当作服务的对象。《论语·先进》: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让子羔做费邑的宰臣,孔子认为子羔没有经过系统学习,不能胜任,而子路认为,管理能力是在管理实践中形成的,而不是通过读书获得的。这里涉及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管理能力固然是在实践中形成的,但实践离不开一定理论的指导,没有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盲目的实践不会得到好的结果。孔子这里表面上在批评子路对子羔不负责任,实际上是在批评子路对民众不负责任。让一个不懂管理的人来管理一个地方,受害的是这个地方的民众。《韩诗外传》:“哀公问于子夏曰:必学然后可以安国保民乎?子夏日:不学而能安国保民者,未之有也。”此即孔子所要表达的意思。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民众的福祉才是孔子关心的核心要义。康德说:“每个人应该将他自己和别人总不只当作工具,始终认为也是目的——这是一切有理性者都服从的规律。这样有共同的客观规律的关系就产生由一切有理性者组成的系统。这个系统可以叫作目的国。”[4](p.48)又说:“在目的国度里,人就是目的本身,那就是说,没有人(甚至于神)可以把他单单用作手段,他自己总永远是一个目的。”[5](p.134)虽然孔子也表达了“民可使由之”的工具理性思维,但“使民受其惠”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又肯定了人是目的性存在。
二、性善论与实施仁政的可能性
孟子最大的理论贡献在其性善论。性善论受到后世广泛推崇,其原因在于,它肯定了人的内在价值。天地之间人为贵,从根本上说,就贵在性善。孟子是从人之为人的根本意义上揭示人性,其深刻性为现代管理人性论所不可比拟。现代管理研究人性,是为了掌握人的行为和心理规律,以达到更好地控制人的目的,而人本身的内在价值却较少受到关注。尽管现代管理思想又经历一些形式上的演变,但实质并没有改变,即工人被当作工具的思维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对待工人的态度和方式。可以这么说,在现代管理思维中,管理者与被管理者处于相对立的状态,是管理与被管理、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而不是平等的协作关系。
孟子的性善论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指出入之所以为人的根本之所在。这一理论告诉我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人都应该被当作人来对待,而不仅仅是工具。所有的管理设计,都应该建立在对人格尊重的基础上,其目的应该是人的价值的实现和人性的完善。任何不抱有同情的工具化设计,都是违反人性的。
孟子是通过感性经验来论证性善的: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侧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
在经验事实中,这个例子还是有说服力的。当我们突然看到懵懂无知的小孩将要掉到井里时,心就会被惊动,惧怕其落井,实施救助之心顿生,这是一种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本能反应。孟子设定的这一“乍见”场景,就是要把人还原到最本能、最原始的状态,能够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恻隐之心呈现的纯粹性。通过这个事例,孟子较好地说明了不忍人之心是人的深层道德情感。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开篇就说:“无论人们会认为某人怎样自私,这个人的天赋中总是明显地存在着这样一些本性,这些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虽然他除了看到别人幸福而感到高兴以外,一无所得。这种本性就是怜悯或同情,就是当我们看到或逼真地想象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时所产生的感情。”[6](p.5)
针对告子等人“性无善无不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的不同观点,孟子说:
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
孟子是从能为善的角度来论证性善的。孟子认为,根据人的性情,是可以朝着善的方向运行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得出“性善”的结论。而事实上,人世间除了善或为善,还有恶或为恶,故而就产生不同的人性观点。在告子看来,性本身无所谓善恶,善恶之产生缘于外在环境的变化,好的环境使人向善,恶的环境使人为恶。其他如“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等观点,是由告子的“性无善无不善”的观点衍生出来的。而孟子并没有与这些人性观点纠缠在一起,他直接指出,人之性情是应该为善的,之所以有为不善的现象,这不是资质问题,“非才之罪也”。孟子明确指出,恻隐、羞恶、辞让(恭敬)、是非之心,人人皆有,是先天固有的,不是后天习得的。孟子也承认,生理本能也是人的本性,人类也要靠饮食男女才能存续下来,但他指出,這些生理本能既不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也不是人所完全能够掌控的,人不能掌控的东西,只能归之于“命”,而仁义礼智等道德品质从“莫知致而至”来看是“命”,但却是我们可以做得了主的,“求则得之”,故谓之“性”。由此,孟子为人挺立于世界奠定了道德基础,并明确了努力方向。徐复观先生说:“孟子性善之说,是人对于自身惊天动地的伟大发挥。有了此一伟大发现后,每一个人的自身,即是一个宇宙,即是一个普遍,即是一个永恒。”[7](p.40)
虽然每个人都有恻隐、羞恶、辞让(恭敬)、是非之心,但这些道德本心还是仁义礼智等德性的萌芽,能不能成为仁义礼智等道德品质,还要看是否能下一番扩充培育的功夫。故孟子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对性善的论证,并非出于理论的偏好,旨在为实施仁政的可能性做出论证。他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孟子·公孙丑上》)所谓不忍人之政,就是仁政,其实质就是以民众为中心,切实关心老百姓的生产生活。而实施仁政的心理基础就在不忍人之心。
在战国时代,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各诸侯国要么心怀野心,扩大地盘,要么寻求自保,都无心于孟子的那一套不切实际的说辞。现实的困难并没有阻止孟子对理想社会的追求,他一直致力于劝说各诸侯国放弃战争思维,推行仁政,改善民生。在物质生活已比较富裕的今天,我们再审视孟子的思想,会有不一样的思考。现代人类所创造的财富,能够满足地球上所有人的需要,但实际上,地球上却还有许多人生活在贫困线上,连温饱都难以维持。因此,现在的问题不是生产不足的问题,而是人与人的关系问题。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极度开发,使人与自然的矛盾不断加剧;而这种竭泽而渔的开发,并不是现有的物质财富还不能满足人类的需求,而是物质享受刺激了人的贪欲,使之难以得到满足,并因此激化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从而一方面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加剧;另一方面,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紧张。这种现实危机的解决之道只能寄望于人心的改变,人心不改变,这种情况必将继续恶化下去。这就是我们今天讨论孟子性善思想的现实意义。
所有的问题,从根本上说,都出在人心上,故孟子特别重视发挥教化的管理作用。孟子说:“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孟子·尽心上》)朱熹:“政,谓法度禁令,所以制其外也。教,谓道德齐礼,所以格其心也。”[8](p.40)通过法度禁令等刚性手段管理,被管理者因畏惧而在行为上有约束,但这种管理方式不彻底,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而且管理成本高。孟子基于性善理论指出,教化是管理之本,管理者应该通过教化来激发被管理者的善性,使之能够自立自强,进行自我管理。一旦人的内在道德力量被激发,人人都成为自己的主人,都是自己的领导者,那组织将无须领导和管理。故教化之治直接指向无为而治。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创新成为社会发展的根本要素的背景下,激发每个人的道德潜力,使其能够进行自我管理,其创造性和创新本能将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
三、性恶论与管理的必要性
荀子的性恶论也是比较有影响的人性理论。《荀子·性恶》开篇就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意思是,人的本性是恶的,为善不是人的本性,是人为的结果。荀子提出性恶论,旨在为礼义之治张本。四库馆臣指出,荀子之所以主张性恶,是“恐人恃性善之说,任自然而废学,因言性不可恃,当勉力于先王之教”[9](p.770)。
荀子说: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好利并不就是恶。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好利而不以其道,才是恶。疾恶、好声色也一样,只要不过分,都不是恶。所谓“顺是”,就是任由其发展而不加以抑制。荀子也知道,性、情本身非恶,“从人之性,顺人之情”才可能导致恶。因此,荀子所谓的性恶,并不是指性本恶,而是指性如果不加以控制就会走向为恶。荀子论性恶的方法与孟子有相似之处。孟子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孟子·告子上》)“若”字的甲骨文字形,像一个女人跪着,上面中间像头发,两边两只手在梳发,表示“顺从”。《尔雅·释名》:“若,顺也。”“乃若其情”就相当于荀子所谓“从人之性,顺人之情”。都是顺人之情,何以得出不同的结论呢?孟子看到人的本性中有转向善的一面,即同情心,而荀子强调的是,人的本性中有转向恶的一面。实际上,两位思想家的观点并没有实质的冲突,则是理论动因不一样罢了,孟子给人以希望,荀子给人以警告。孟子何尝看不到恶?他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上》)人的耳目在与外物接触时,就容易产生物欲,不加限制地追求物欲的满足,就会产生恶。当然,荀子也看到人的善。他所谓的“善”,不是指人的本性,而是人为的结果,“其善者伪也”。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就可能产生恶,故有必要对人的性情进行引导,使之“出于辞让,合于文理”,最终“归于治”。
就性情本身而言,无所谓善恶。荀子说:
“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荀子·性恶》)
性是自然生成的,是人之本能,不是学来的,也无法学。如眼睛天生能看东西,耳朵天生能听声音,都不是学来的。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也学不来,比如,狗的嗅觉能力比人强,这是狗的本能,人是学不来的。荀子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论性的。显然,这个意义上的“性”无所谓善恶,而且这个意义上的“性”也是不能改變的,比如眼睛能看,耳朵能听,不可能通过学习让眼睛能听、耳朵能看。因此,性是不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而改变的。当然,学习可以加深我们对事物的理解,使我们看到不同的东西,但“能看”与“看到”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能看”的功能并没有因为看到不同的东西而改变。荀子所谓的“性”就是指这种原始质朴的能力。“伪”是“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通过后天学习得到的东西,就是伪。荀子强调“性伪之分”,意在指出,善出于伪,而不是出于性。这是与孟子相对的观点。
不论是孟子的性善论,还是荀子的自然人性论,都在为礼义的合法性作论证。在孟子,礼义是自然生成的,而在荀子,礼义出于人为。不论是出于自然的,还是出于人为,礼义都是人类社会得以存续的必要条件。关于礼义的起源,荀子说:“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荀子·礼论》)由这段话可以看出,荀子并不否定人的基本欲求。“伪”不是简单地否定“性”,而是把“性”之欲求限制在礼义的范围内,使之能够更好地得到满足。没有礼义之伪的作用,人类社会将无以为继。虽然人之性情之欲不是恶,任其发展,不加限制,则必然会产生恶。因此,荀子的人性主张旨在强调管理的必要性。
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载人,不能治人也;宇中万物生人之属,待圣人然后分也。(《荀子·礼论》)
这里我们看到,荀子突出了圣人的重要地位。“圣人”就是最伟大的管理者。荀子认为,是圣人引导建立了社会,从而把人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荀子很清楚地看到,自然本性不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属性,不能把人从自然界中区分开来。圣人制作了礼义法度,才使人自觉其与自然界的不同,并在礼义的教化下而走向为善之旅,从而使人类社会的存续得以可能。荀子并没有把性与伪对立起来,而是认为性与伪是相互依存、相资为用的关系,“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荀子认为,人的原始质朴的能力,是接受礼义教化的基础,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能接受教化。孟子把礼义等安置于人心,为人之接受教化管理提供了理论基础。而荀子认为,礼义虽然是外加于人的,但人的本性具有接受这个外加于己的礼义的能力。没有这种本性,礼义是无法生根的;反过来,没有礼义的教化,人也不会自然为善。荀子认为,最伟大的管理者能把性与伪很好地结合起来,即所谓“性伪合”,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把个人目标与组织目标结合起来,既不以组织目标牺牲个人目标,也不以个人目标损害组织目标。人的自然本性不能否定,但也不能放任不管,若每个人都有无限自由,其结果必然是每个人都没有自由,因此,真正的自由必然是有限的自由。自然本性得到满足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要得以实现,就要对其进行限制,这就是制作礼义法度的必要性。礼义法度既限制了人的自由,也使人的自由得到保证。最好的管理,就是在人之情欲与礼义法度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既使人性能够得到畅快地舒展,又将其控制在秩序的范围内。
根据天人之分的思维,性属于天,伪属于人,此即荀子所谓“性伪之分”,性和伪有着不同的活动规律与范围,荀子在肯定人的自然情欲的基础上,提出“化性起伪”的思想主张:
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故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有弟兄资财而分者,且顺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则兄弟相拂夺矣;且化礼义之文理,若是,则让乎国人矣。故顺情性则弟兄争矣,化礼义则让乎国人矣。(《荀子·性恶》)
“伪”之所起,源于圣人对人之本性的理性观察与深刻思考。礼义实际上就是根据人性的特点制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礼义本身就是“性伪合”的结果。荀子认为,人之所以会接受礼义教化,是缘于人性中有“知”和“辨”的能力,知是认知能力,辨是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在复杂的生存环境中,人虽然生而有欲,但其“知”会让其选择一种趋利避害的生存方式,而接受礼义之治、组成人类社会是最有利于生命存继的选择。而“辨”则是一种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也是出于人性之本能,这是一种本能的道德自觉。在《非相》篇中,荀子说:“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荀子·非相》)性中之“知”与“辨”决定了人能够为礼义所化,即“化礼义”。
辨出于自然,是先天本有的能力,正是因为人有“辨”之本能,故而能够制作礼义制度。礼义制度是人有意而为之的结果,故谓之“伪”。荀子指出,正是礼义之伪,才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他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荀子·王制》)义不仅是人区别于万物的本质属性,也是区别君子与小人的根本准则。君子与小人在自然属性上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饥而欲食、寒而欲暖,但在解决问题的方式上却有着显著的不同,即荀子所谓“所以求之之道异也”,君子遵守礼义,小人违反礼义:“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孳,而违礼义者为小人。”(《荀子·性恶》)
对比孟荀的人性管理思想,我们会看到,两者既有相似之处,也有深刻的差异。二者的相似之处是,既都肯定了礼义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也都肯定了人有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故而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二者根本的差异在于对待情欲的不同态度。孟子对情欲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方面提出扩充善端,使情欲无处藏身;另一方面,主张“寡欲”,主动缩小欲望的地盘。孟子的思想为宋明理学家所接受,在宋明理学家那里,欲几乎就等于恶。而荀子也看到,任由欲望蔓延而没有限制以明其邊界,则必然会走向恶。但荀子对欲的态度则温和得多,他肯定了欲的合理性,提出“养人之欲,给人之求”的肯定性主张。当然,荀子也看到,并不是什么欲望都应该得到满足,欲望理应得到限制,故而提出“节欲”的要求。节欲与寡欲表面上相似,都是对欲望进行控制,但还是有着一定的区别。“节欲”,是在肯定欲的基础上对欲进行适当的限制,对人的自然本性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而“寡欲”更多地表现出对欲的否定,旨在要求人追求高尚的道德生活。节欲,是把欲限制在礼义的范围内,而寡欲则是一种把欲与礼义对立起来的思维,减一分欲,复一分礼义,欲与礼义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寡欲的最高境界是无欲,到宋儒就常常提“无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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