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超
[摘要]《群山之巅》的意义在于直面飞速变动的时代,直面沸反盈天的物欲,直面人心不古的边地“龙盏镇”,仿佛是一幅“都是有病的人”的群像。它对世情、人心的现实观察,既有“真相”,又搜求事物共有的“类相”来达到“拟像”现实的理想。从这部长篇开始,迟子建在既有的写作路数上增添了很多新质,自此对当下社会多了深刻的警觉,自觉强化了写作难度。
[关键词]真相;拟像;《群山之巅》
[中图分类号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00-3541(2018)06-0087-05
何谓伟大作家?首先要作品宏富,其次要反映一个时代的生活,还要有鲜明的艺术特质。纵观中国当代作家,迟子建不是靠一部长篇小说成名的作家,她有着持续的创造力、强劲的膂力,题材广阔,手法多变,以丰富的阅历和强大的内心,展现了近百年来多变的社会变迁和庞杂的人物内心。从1990年代开始,迟子建创作了《树下》《晨钟响彻黄昏》《白雪乌鸦》《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越过云层的晴朗》《群山之巅》等7部长篇,近190万字。7部长篇仿佛她创设的北斗七星,横亘在当代文坛的星空,深接地气,通达天气,葆有底气,灌注生气。
20年前,迟子建曾说过:“我越来越觉得一个优秀作家的最主要特征,不是发现人类的个性事物,而是体现那些共性的甚至是循规蹈矩的生活。因为只有这里才包含了人类生活中永恒的魅力和不可避免的局限。我们只有拥抱平庸的生活后才能产生批判的力量。”[1]
《群山之巅》发表以降,读者与批评界对这部作品关注颇多,国内外相关讨论的话题也十分丰富。这部长篇依然是“旷野呼告”,描绘了许多令人疼爱的小人物,他们卑微人土,却挣扎活出世人的样子。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迟子建似来了个川剧变脸,在这部长篇里,恣意铺展罪恶,烛照存在,在既有的写作路数上增添了很多新质。迟子建自此对当下社会多了深刻的警觉,自觉强化了写作难度,同时她也试图降解人性的罪恶,拯救被痛楚包围的大众。“文学需要向内心世界挺进,需要表现灵魂的深,实际上还关乎文学的当代品质”[2](p.XVI)。迟子建更加跃人当代现实,有效地提升了作品的精神高度。
一、持续贯之的温暖叙事
迟子建是以纯净温暖的中短篇小说闻名文坛,从长篇小说《树下》开始,她的长篇小说走向更广阔的生活舞台,小说艺术空间更显阔大,更贴合时代的遽变、人心的起伏,朝向生死疲劳的民间大世界进一步敞开。迟子建长篇创作更显阅历的增长,内蕴更加深厚,连连突破自我局限,值得读者期许。
长篇小说是一种以较大单元容量传达时间流中的人生经验的文学样式,难成更难工。迟子建的长篇小说品貌齐备,器相博大,以悲悯拱卫文学的尊严,為人性加冕。通览她的长篇小说,思索深邃兼有苦痛,唤起记忆又叩问过往。迟子建是帕慕克所说的典型的“感伤一反思型小说家”,她的长篇小说叙事从容沉着,有着独特的地域审美展示与乡怀叙事,深具浓郁的诗性气质和中国文章精神。她的长篇小说在常态与常情的艺术表现上,营造的伤怀之美暗藏敏锐洞察和深刻批判,具备撩人心弦的力量。迟子建坚信“温情的力量就是批判的力量”,认为自己永远走在以温情加深作品生命宽度的路上。有人据此提出怀疑迟子建的纯净与温情阻隔了她深入探问人性的复杂性,失去了对当下社会的深刻观照。温情与悲悯绝不是判断文学高下的标准,这是幼稚的伪命题。照此逻辑,以童话写作著称的王尔德的作品离深刻较远吗?温情与深度并不是天然的死敌。迟子建小说中的温情关系统摄在作者、人物、阐释者等三个层面上,与不断插人的叙事形成由外到内、由表及里、表里如一的一体。迟子建小说的“温情”,既是作家的悲悯观照,也是人物之间的温暖相帮,还是舒缓的叙事节奏。还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迟子建的小说较少去浪费笔墨给“强者”,即便涉及“强者”,也必给出入物伪装“强者”的心理轨迹。迟子建始终对弱者鞠一捧泪,展现了各类在生活中输得很惨的人物,以“弱”的铺展亮出作家对小人物的“怜”。迟子建在唐眉身上赋予更多的人性同情,引导读者从“怨”到“怜”的倾向,显得她的笔力更健。更多时,迟子建的小说从温情出发,而将人物的命运引向“悲情”,从《群山之巅》看已经形成一种深度。
作为读者,任谁也无法忽视迟子建那些来自旷野的经验,裹挟着底层社会鲜活的感染力,在现实与灵性世界之间穿行,读来使人热泪盈眶。迟子建三十多年来的创作总有使用不尽的富矿,而她并不认为自己在“深入基层”,因为那样的提法本身就意味着与大众的疏离。身在人民其中的人没有这样的俯视态度。迟子建接续了1930年代沈从文的美学传统,她隔着厚厚的时空格守着安稳的现世、静好的岁月。迟子建不但视野宏阔,而且笔法精微,历史场景中的芸芸众生相统统摄人笔端,显示了她超人卓绝的艺术才华。她的长篇小说呈现了历史的肉身状态。为写作《伪满洲国》《白雪乌鸦》,迟子建长期深入钻研史料,做了数量丰厚的读书摘记,作品细节有迹可循,而非凭空想象。为实证一些场景,她还做实地考察与调查。小说可作历史的形象书简,但必须接近历史的真实,唯其如此,才有信度。有信度的文字书写,才让读者坚信能接近历史。迟子建以小人物视角观看大历史,较少为英雄人物树碑立传,她雕刻了诸多血肉丰满的世俗人物,铺陈了庞杂的民间景观。她笔下的人物虽卑微,却有着顽韧的生命强度。匆忙的历史只是背景,《额尔古纳河右岸》《伪满洲国》《白雪乌鸦》等长篇小说固然不脱历史,但始终维系着与现实的关联。
《伪满洲国》以时间为轴,以纷繁的线索和巧妙的叙事勾连,全景式再现了长达14年的各色人等的生存和精神境遇。作家为此准备了七八个年头,写作耗时二年。小说出场人物有二十多位,都带着历史的体温,人物纷杂而不乱,各自呈现出辨识度较高的性格特征。据此,与当下多如牛毛的长篇小说而论,迟子建的这部长篇无疑是成功的,因为她没有放纵情节,没有炮制过多的过场人物。迟子建笔下的众生在繁复时段里依旧忙忙碌碌,有着饱满的生命状态。《白雪乌鸦》浸润着作家的人道主义思想和知识分子的自省精神,如自己所说:“拨开白骨,探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
对边地少数族群的持续关注,无疑是迟子建长篇小说的一个质素。《树下》故事发生在边疆小镇,作家有意铺展了萨满文化、极地文化、俄罗斯文化交融的图景。小说的人物因此走向广阔的外部世界。《额尔古纳河右岸》以挽歌的基调,将鄂温克民族的百年历史浓缩于一天来讲述,记述了鄂温克族与文化在现代文明侵袭下的式微历程。迟子建细腻的笔触,细心打量着行将消失的鄂温克民族,反思现代生活与原始生活的冲突。
无论是生存背景的改变,还是写作背景的变异,迟子建的写作始终保持着精致的结构、诗性的语言氛围、精细的人物内心展示。她的小说重细节轻情节,重风景描绘轻人物塑造,以舒缓轻柔的调子,雕刻人性,悲悯命运,叩问精神,小说气息由是显得迷人。
二、推开众妙之门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直入人类的心灵世界,试图解开人们的心灵密码。《越过云层的晴朗》是一部被岁月灰尘掩盖的好作品。一只通灵的狗以感伤的口吻,回忆自己在人世中颠沛流离、辗转生存,窥测世界与人生世相,似《红楼梦》里的石头一样饱尝了酸甜苦辣。也许,很多人固执地认为她只是借用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手法,而简单否定了小说的艺术成就。迟子建不是一位故步自封的作家,先期广泛借鉴欧风美雨,到晚近贴近中国古典传统,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吸纳各种思想资源。这部作品以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狗道鉴证人心,以狗的敦厚反证人道沦丧。对梅主任、文医生的命运交代,以限知视角缓慢抖开。小说的精妙之处是延宕叙述。延宕叙述,就是退后延迟叙述,造成艺术上的留白效果。那只狗对人情世故的悉心揣摩,无不昭示着人类丑行与精神痼疾。
陀思妥耶夫斯基体验苦难的深度,就是博爱的深度。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肯为博爱而发疯的作家,他异常残酷地审判着灵魂,一点都不愿意原谅犯错的人。迟子建并不具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境界,迟子建更接近布罗茨基的精神气质,于缓慢的抒情氛围中始终昂扬着诗意,满是对人心的抚慰。唐眉的“忏悔”与李素珍的“认罪”,不单是精神上的震颤,也可在肉体上留下无法消去的痕迹。小说中的人物唐眉说:“我已经在监狱中了!四周的山对我来说就是高墙,雾气就是无形的铁丝网,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对陈媛,我的刑期就永无终结!”迟子建没有沉迷于道德的相对性中,不可解冻的“负疚感”才是她的核心要义。“负疚感”是迟子建在此篇大著强调的“忏悔”意识外化之一。迟子建表现的忏悔,非来自外部的道德指令,而是内心的隐秘活动,有的人很快显现,有的人至临终才爆发出来而已。《群山之巅》并未站在道德上的高地强迫人物低头认错,忏悔者完全是以个体的生命开启自觉,从此岸到彼岸,充满良知的影子。对于“负疚感”,迟子建既没有以庄老思想化为无形,也没有借助宗教的神性注入强心剂,她只是留下了“疼痛”的肉身状态。迟子建善用苦难,巧于展示它们,并赋予艺术的真实与高度。她拒绝消费苦难,那样冷酷无情的“零度姿态”,始终没有出现在迟子建的作品里。
文学中的有意义人生,必然要反思苦难和罪过。《树下》里满是人际关系疏离,彼此遥望却不沟通内心,冷漠就是间隔彼此的藩篱。主人公七斗囚禁于自己灰暗的往昔,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七斗从鄂伦春人那里接受了一种独特的生死观,并深信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化作树下的精灵。多年的内心缠斗和生命的开悟,最终使七斗超越了生死界限,领受着人世温情的深恩。七斗能走出灰暗,来自神恩的普照,更是迟子建砸碎了她内心阴暗的枷锁,使她走向爱之普照的大路。在《晨钟响彻黄昏》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犹如囚徒之间相隔的牢笼,无法实现心灵的沟通,人的生命状态亦变得扭曲。是的,迟子建对人物内心的疯癫并无回避,她就是要在不断叩问中寻求文明前进的足迹与人的精神救赎。
《群山之巅》不是简单的黑白木刻画,它不直接做泾渭分明的道德判断。迟子建此前的长篇小说,涉猎善恶,但作品的主旨意在强调人心的美好之处,彰显人性的光辉,飘散着丰沛的诗意和脉脉温情。但《群山之巅》则像敞开了地狱之门,丑与恶竞相上演,神性与人性同存,圣洁和卑污共在。小说中的善或恶的故事一再盈门,但迟子建并未以二元对立思维处之,她试图吹去人物身上的浮尘,还原人性的光辉。展示罪惡,但不是挞伐罪恶,迟子建其意是对受伤灵魂予以救赎。即便面对无心弑母、有意强奸安雪儿的辛欣来,迟子建也是敞开了最广博的人性。迟子建展示的宽博人性,不是泛温情主义,而是在“恶之花”上释放最复杂的人性。当辛七杂摸着父亲身体烧出的弹片,他悲痛欲绝的呼喊,迟子建的“罪与罚”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冷酷到底式的沉痛追问。《群山之巅》铺陈了一系列丑恶,它所描写的“批判”,宛若一架带着特殊使命的战斗机盘旋许久扔下的炸弹,不是为了摧毁,而是为了解救人质。踏勘苦难之路不可追,迟子建的诗性努力,迟子建不以思想的深邃见长,《群山之巅》接近巴特所说的“沉重之轻盈和轻之无尽的沉重”。迟子建在此篇创作时仍然知远察微,对现实现世的沉重话题直面撞去,一如卢梭主张的“用炽烈情感和善良信念代替审慎”。安平本可以轻易在花老爷洞杀死赢弱的辛欣来,但他选择让辛欣来伏法。“他要让辛欣来活一段时间,让他经历灵与肉的审判,让他知道他以为的光明,是人世真正的黑暗,会将他送上不归路”。
迟子建的这种处理方式并不是道德虚无主义,排除道德归罪并不意味着小数不讲道德。“讲道德判断延期,这并非小说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3](p.183)。我觉得,一个有着三十多年写作经验的作家,忽然笔锋多了刀锋之快,这无疑是一种觉醒或是一种写作的升华,对迟子建来说,终止对读者的价值判断,作品中的人物才会血肉丰满,才更少受控于作家的主观控制。迟子建的长篇小说并不少见苦难、死亡、缠斗等悲凉的描写,但她并不是告诉读者“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她的小说以温情切入,意在引导苦难或罪恶的人们走出劫难重重的现实,引入爱的阳光,照彻罪恶的深渊。《群山之巅》洋溢着轻盈的气息,人物却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前行。犯错者多选择肉身受难或毁灭,其意是复活灵性,召唤新生。
“虎兕出于押,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迟子建的一系列长篇小说关注着受伤的灵魂,并探寻解决的方案。《群山之巅》艰苦地留下历史的肉身,试图为当下的生存境遇作证。正如福柯在《主体与力》中说:“眼下正在发生着什么?我们正在遭遇着的是什么?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此时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迟子建阅世愈深,思力更见锐利,对现世、现实的认知在创作中逐渐昭示出新的趋向。
三、在似真与拟真之间追問
《群山之巅》的意义在于直面飞速变动的时代,直面沸反盈天的物欲,直面人心不古的边地“龙盏镇”,仿佛是一幅“都是有病的人”的群像。迟子建深入探寻人性,看人性的善与恶如何纠缠并铺排出一段烟云往事。迟子建通过文学叙事,观照善恶,构筑了一个善恶不确定的世界。譬如一时糊涂铸成大错的唐眉,肉身一直饱受良心谴责的拷打,乃至随意让身体出轨而求内心的暂时平衡;李素贞身上是否隐藏着另一半的因子,不然何以对丈夫的死内疚不已,值得我们深思。一直有大恶的辛欣来,在生命尽头时之,能否脱胎换骨,迎来道德的飞升和精神的救赎?迟子建持续探问着善恶这一主题,残忍地不断追问下去。很多故事的走向不能一望即知,而作家的安排又极不“友善”,时常出入意料,让人读来觉得不适应,以至于产生心理上的眩昏感。有人怀疑,这是迟子建的风格吗?仔细品茗,迟子建是在写常态生活中的非常态。或许,这恰恰是时代的精神症候,作家也不一定比哲学家、社会学家高明,他们的任务还是揭开伤疤,发现和开掘人性。至此,迟子建的长篇写作已经摆脱了单一向度的主题展示,其写作渐趋含混、交融,呈现了时代的复杂性。
纳博科夫认为,大作家应具备三相——魔法、故事、教育意义。比如,魔法般的故事不仅好看,还不局限于故事本身。小说中的人物身世各异,性情不同,命运诡异难测。迟子建没有对现实的习焉不察。迟子建在不断面对有难度的写作而探索不上。新经验的发现催生着新形式、新风格的诞生。《群山之巅》是对写实传统的突围,更是批判现实。纵观我国当下的长篇小说要么是欲望化叙事,要么陈义甚高而流于观念之物。纵观新世纪的长篇小说,在打量现实上总有跟不上的嫌疑,越来越输给影视剧和网络小说。读了迟子建的这部长篇小说,我们会思索——我们的时代到底怎么了?我们该怎样和它相处?《群山之巅》冷静地宣告:神性消失之后,作家何为?现实已经让有着无限悲悯情怀的作家绝望。迟子建笔下的龙盏镇,作为城与乡结合的最小行政单元,首先崩塌的是乡约。迟子建不只是描写了乡的溃败,还见证了传统人伦价值体系的崩塌。镇长唐达成拼命守卫着龙盏镇,无非是想延缓后工业时代侵蚀龙盏镇的进程。
《群山之巅》充盈着现实的担当与表述的困窘。它表现了时代的“类象”,荒诞的事物在以全面的嫡增加。面对庞杂的时代图景,作家抛弃了现实主义的路数,如同余华《第七天》一样,想要表达的太多,或者说介人现实太隐秘,使得这部小说看似叙述芜杂,线条凌乱,有匆忙走笔或力有不逮之嫌。但我觉得迟子建的贡献,展示的是似真与拟真的现实,这是小说可能性的重要探讨。迟子建的“似真”与“拟真”叙事,不是艺术想象的萎缩或倒退,而是以艺术的真实最大限度地存真,为中国当下现实存真,为历史存真。这种有意的临界写作须极大的勇气,作家要抛弃熟悉的路数,可能要遭受“仿真”现实的垢病指责。迟子建描写的“现实”,既然“贴地”滑行的现实主义,也不是无序“飞翔的”超现实主义。迟子建的艺术探索,强化了作品的当下性和现实感。
从某种程度上说,《群山之巅》不乏生活的碎片化、生命的无常感,使作家无法心闲气定地充当人生指路人角色,也无力给出明确的精神答案。作家之意不再展示单纯的故事,也打碎了平面式的生活观察,而在文本中展示现实的庞杂。这无疑是一种新的思考方式,这标志着迟子建的长篇小说创作有了新的改变。有责任感的作家不能漠视复杂的现实。小说的所有人都处在现实的泥淖中,处在恶的包缠里。不过,迟子建不想彻底打碎世界,即便一再抖开的死亡故事,也在触发将死之人的思索。此种向死而生的表达,使迟子建的小说拥有吹散灰尘的光亮。迟子建正是紧紧攫取了世人的挣脱姿态,那些人间的琐屑与龃龉也因为作家的精神指引,实现了“觉悟即救赎”。
小说的意义在于勘探内心,探究存在。当今,全球小说家的共识崩塌,熟悉的一切判断面对现实转瞬即旧。世界的逻辑为何?小说家的千万种努力,也可能是千万种无力的表达。时代流转越令人目不暇接,对于发现或制造浮华背后永恒真理的愿望就越强烈。迟子建的努力非常接近后现代主义的“拟像”,通过对某种事物的拟态,通过仿真和“拟像”就可以间接感知全世界。“拟像的定义是,意象复制几乎完美,原版与复制之间的差距几乎不可识别。由于现代技术的发展,意象的精确复制是相对容易做到的”[4](p.133)。尤其晚近几年,世界内爆式发展,我们的精神图景跟不上当前的现实。因为人的精神转变有其缓慢性。如《群山之巅》的后记所言:“一个飞速变化着的时代,它所产生的故事,可以说是用卷扬机输送出来的,量大,新鲜,高频率,持之不休。”迟子建将强烈的“他者”意识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他们”意识。这无疑是作家视野和胸襟的拓展方式,乃是艰苦思索得来的。
必须提及小说的结尾,它隐藏着作家无限的文心,“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她的每部长篇小说创作都像诞生一个新生命,多半先是在家乡大兴安岭完成初稿,而后在他乡修订而成。她的长篇小说精神谱系里涌动着思考。恰如她在小说后记所言:“写完《群山之巅》,我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愁肠百结,仍想倾诉。这种倾诉似乎不是针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而是因着某种风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离不弃的日月,亘古的河流和山峦。但或许也不是因着风景,而是因着一种莫名的虚空和彻骨的悲凉!”迟子建实际上坦陈了《群山之巅》的题中应有之义,这部小说不在于看清现实的深沟暗壑,也不在于释放人世的悲凉,它只引发读者去思考,点燃一种希望的火焰。
在《群山之巅》之后,迟子建尚无新长篇问世,但从这篇小说呈现的气象来看,它撕裂了惯常使用的素朴之风和温情路线,内化其心的是复杂情感轰鸣与理性估衡,有了杂色的因素,犹如“如决大川,如奔骐骥”。据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群山之巅》是迟子建长篇小说创作的风向标,她未来的长篇小说创作必有新的期许。“一个艺术家担当世界的方式,就是用自己的作品,对人性的苦难与世界的灭亡作温情的抚慰,悲悯的哀吟、绝望的抗议”[5](p.150)。《群山之巅》展开了人性书写的丰富性,它是探向黑夜的艰苦跋涉,它以文学的方式确证着慌乱时代的心灵真实。这个时代的科技进步,已经驱策人接近于神,作家的经验早已如本雅明断言的“贫乏”与“贬值”,写作的难度恰恰异于前代。小说不应只是故事的奴隶,它应当为世人立心,替世界立德。不论何时,小说家都要冷静地面对时代变幻,听得见人性的“心跳”。《群山之巅》将是迟子建长篇创作的风向标,她对人心的洞见和存在的发现,会呈现出新的大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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