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玉米

2018-03-19 16:00王红红
延安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窝窝头玉米面苹果

王红红

一个人驾车穿行在白于山脉,车在山脊上行走,两边是一些茂盛的杂树。太阳光斜射过来,巨大的树荫便倒在了路上。路是土路,白光光的,到处是被雨水冲刷后的车辙印。起起伏伏,高低不平。开车独行了好久,没有看见一个人影,间或驰上山梁,可以照见几个孤伶伶的磕头机在一起一伏,这些红色的机体为单调的山峦平添了一点生机。一个人行车时间长了,心里就有点儿落寞,有点儿孤单,心里也有点发慌了。——这应该是人之常情吧,在森林里行走这么长的路,心中总会生出一丝落寞或者一些恐慌的。

车在冲上一个陡坡后,忽然,在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竟然看见了一块玉米地。那些玉米种在半山腰上,现在是深秋了,玉米棒子已全部掰掉了,只留了空荡荡的玉米杆。或许是经了雨水的缘故,玉米叶子都搭拉了下来,边缘部也开始发黑了。

但就这么一小块玉米地,却让我孤寂的心一下子温暖起来,我清楚地知道这里有人家了。果然,拐过一个弯后,就看见了山峁间有一户家院。依旧不见人,只有两间破破烂烂的窑洞,一个篱笆扎成的院子。门前有几只羊,正头也不抬地啃着草。院子里还有一个用短木棍搭起的玉米仓子,那些金黄色的玉米就都存放在其中。

我停车在家户窑背上伫立良久,却没有下到院子里去,只是张望着,任这股暖意像炊烟一样在我的心头缓缓升起。

我喜欢看见这种场景,喜欢看见玉米仓子,喜欢看见那些金灿灿的玉米穗。在我的记忆里,我所有的成长几乎都是和玉米棒子联系在一起的。

从我能记事起,家乡的田野里总是种满了玉米,农民也一直都和玉米打交道。他们种玉米,锄玉米,施肥,掰玉米,剥玉米,然后用驴拉的石磨将玉米粒磨成玉米面,将玉米面做成窝窝头吃。就是这样,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自小我们几乎天天吃的就是玉米面窝窝头。窝窝头做起来简单,尤其是那种俗称“片片子窝窝”的。用温水和好玉米面,揉成一团,在案子上整理成一个长条,然后用刀子切成一片一片,放在窝里蒸。有时遇到干部来下乡,派到家里吃饭,家家户户就会蒸一种叫“汽窝窝”的玉米馍馍,那是把玉米面放上发酵粉,待面发酵后再蒸,有时也会在面中放一点糖精,这样吃起来甜,好下口一些。

玉米面粉因为质地粗,是没法做成面食的。后来就有人发明了一种设备,把拌好的面填入一个机器里,然后压制出来,就成了面条的样子。刚压制出来的面半生不熟,冒着丝丝热气,当年我们许多的小朋友都喜欢吃这种面。这种面食放晾后能储存,硬度大,弹性好,在农村俗称“钢丝面。“钢丝面”是夹生的,家家户户吃时,还得再往熟做。抓上一撮,放在锅里要先蒸一会,然后再将面翻倒在锅里煮一会。这种面通常会伴以红萝卜、白萝卜、豆腐与菠菜做成的哨子汤,开锅时还会再烹点油,再伴些韭菜、葱花、香菜。这种饭闻起来香喷喷的,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就是天下最美的饭食了……

后来我考上了学,学校是供应粮,黄白各半,但那时的玉米面就有了新的吃法,学校里有专门的灶,将玉米面发酵后,放在烤箱里烤制。烤出来的饼是半圆形的,一盘可以烤制七八个,我们为它取名“发糕”。这些发糕色泽焦黄,味道鲜嫩,散发着喷喷的香味,实在是香甜可口啊。记得那时我参加学校的舞蹈队,在排练之余,有个男生就总是拿发糕给我吃。他青春,阳光,帅气,风趣。每次就坐在我身旁,我俩一人手中捧着一块发糕,一边吃着,一边散乱地说着傻话。后来从学校毕业,我们也各奔东西,时间一晃多少年就过去了,对于他的记忆也就只剩这满溢着香气的发糕了。

学校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也就从此时起,我告别了窝窝头,也就从此经年累月,吃的都是小麦面。小麦面比玉米面细腻多了,吃起来好下口,也香,尤其刚蒸出来的馍馍有一种麦香味,这让我很陶醉。也就逐步地固定了生活习惯,早上吃馍,下午吃面食。就这样,时间一晃,多少年就过去了。中间间或也吃一半顿玉米面,但对于我来说,早就找不到原来的那种感觉了,只觉得粗糙,难以下咽。

但这中间还有一件值得说的事。

我刚参加工作那阵,老爸也因身体原因早早离休,回到了老家,开始种地了。他在地里翻来覆去都种的是些玉米。那时邻县已广栽苹果树,经济水平大为提高,我们县也不甘落后,县委、政府号召在全县种苹果,并给各家各户都发了苹果苗。可是,第一年父亲将这些免费发放的苗子拉回来晒干当柴火烧了。他依然坚持在自己的地里种了玉米。到了第二年,县上又发苹果苗,我操心着他又会扔掉这些树苗,就翻来覆去地讲道理,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苹果栽到地里去。后来苹果苗子终于栽到地里了,可到假期回家我一看,新栽的苹果地里他却套种了大片的玉米。那一年雨水多,玉米长得绿汪汪的,足有一人高,再看那些新栽的苹果苗呢,纤细,弱瘦,被夹裹在苹果树中间,真是好委屈它们啊。由于这事,我毫不客气地将父亲批了一顿,批评他是老脑筋,老思想,顽固不化。不想,父亲听得半天,他嘟嘟囔囔地说:没钱花不要紧,没粮食吃就乱了。在他眼里,玉米就是粮食,粮食也就是玉米,是我们赖以活着的根本。我听到这些,也终于明白了,不是他头脑顽固,不明白一些道理,而是他考虑得更多。他出生于一九三一年,经历过战乱,又从五六十年代过来,经历过饥饿。在那些岁月,作为一家之长,为了让孩子们都能吃上喝上,天天得想办法,也遭了许多罪。即使到太平年代了,他时刻也担心着,怕娃娃们饿肚子。在他眼里,苹果即使有收益,那也是遥远的,得等过好几年再说,但玉米,但粮食,却是一刻也离不了的。袋里有粮,心中不慌,这是他多年从生活中得出的至高哲理。

今天,在我想来,正是由于有这些玉米,这些粮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父亲,我们兄妹几个才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没有饿过肚子。

我自参加工作起,就基本上和玉米没有什么交集了,如果有的话也就是吃一把爆米花而已。就这样,玉米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吃的品种多了起来,也好起来了,当然,胃口也更馋了,现在,别说玉米、小麦了,就连山珍海味什么的吃上也都觉得就是那么回事了。

真正对玉米有新的想法的是缘于这几年的两次出行。去年,我跟朋友开车到甘肃到宁夏去,一路西行,所到之处,路两旁地里种的清一色都是玉米,正是夏季,满眼的绿色,车仿佛就是在玉米海里里穿行。这种情形唤醒了我多年的记忆,让我倍感亲切。第一天是这样,第二天是这样,第三天也是这样,连片的玉米地,一块紧挨一块,绿汪汪的一眼照不到头。偶尔有一些高大的白色圆顶回族人用来做礼拜的房子夹杂在中间,间或有一些农户住的黄泥小房子也都被绿色的玉米田给围了起来。无独有偶的是今年我又开车到内蒙到新疆去,在行程中又对玉米多了几份感触。内蒙多沙地,地也薄,但所到之处,只要能种庄稼的话肯定种的都是玉米;新疆多戈壁滩,一望无际,几百里路上不见房屋,没有人影。但偶尔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人种庄稼,而这种庄稼就会是玉米,有时在县城边缘的公路两旁会有成片的玉米地,有些玉米收割了,地里剩余了干枯的玉米秆。而有些呢,地里的玉米秆已被粉碎打成捆,等着卖了给牲口吃。我们所经之处,所遇之家,几乎每家的院子都会有一个玉米仓子,都堆积满了金色的玉米棒子。

有了这两次西部之行,也进一步加深了我对玉米的纵深认识。我认为,只要有地,就总能种玉米,只要有人,就总会种玉米。在所有的人类的食物中,玉米的适应性,它顽强的生命力是其他物种不能比拟的。

回家后,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玉米本不是起源于中国。史书上说,16世纪(明朝中叶)玉米由美洲传入中国,并逐渐成为北方干旱地区主要的粮食作物。由于其产量高,生命力强,适生力强,它的到来一下子优势尽显,没经过多少年便把本地古老的瓜豆、谷、黍全部挤到了田园角落。在五六十年代,它在西北与高粱双峰并峙,系当地最主要的粮食作物,但发展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合作化时期,全国的粮食供应持续紧张,人们就把所有果腹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玉米身上了。普通高粱产量不敌玉米,产量较高的杂交高粱因品质过差、植种困难,这样,曾在农村与农民长期为伍的高粱也很快销声匿迹了。玉米就成了持久的与百姓相伴的食品。也因此,造就了玉米的辉煌。在那些年代里,大田里种的大多半是玉米,人们的口粮,也一大半是玉米。到后来,农家一日三餐,幾乎是清一色的“玉米制品”——玉米渣粥、面粥、玉米面饼子、窝头等。农民下地干活,早上去耕种带上两玉米饼子,中午垫巴垫巴,日头偏西回家。下午到田里锄地,怀揣玉米窝窝,就咸菜,喝一口沟水。学生们到外村上中学,带的午饭还是饼子、窝窝头。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一年又一年。

我们这一代人大概都是这样经历过的,在成长的岁月几乎天天都以玉米为主食,那些玉米啊,一颗一颗被我们消化了,化成了我们的骨胳和血脉。是它滋养了我们的身体,让我们长得更健康;是它,让我们明白什么叫艰辛的同时也明白了尊严与做人的责任与担当。再说的大一点,经年的老玉米在支撑着一个个家庭成长的同时,也支撑了一个民族的成长,磨炼了一个民族的意志与品质。

我的遍布西北大地的老玉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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