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玺
父母去世后的这些年,我常常会梦见乡下的老家以及一些十分久远的农村生活场景。我知道,每每出现这样的梦境,一定与某个传统祭祀节日的到来有关。
果然,第二天是寒衣节。我和姐姐们按照家乡的风俗准备了丰富的祭祀用品,无比哀伤地向我家的祖坟进发。
深秋的村庄到处彰显着黄土高原特有的苍凉。墓地四周的农田里是成片成片干枯的玉米秆和葵花秆,阵阵秋风掠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烘托出墓地里独有的阴森和瘆煞。
当然,墓地里埋藏的不仅仅是逝者的肉体,还有他们生前的一切往事。
跪在父亲和先人们的脚下,我摆好祭品,点燃纸钱,那一刻,随风而起的灰烬就像记忆的碎片一样纷至沓来,我未及掩饰内心巨大的悲伤,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就已提前入驻我的回忆。我知道,一个没有回忆的人不会有真正的悲伤,哪怕是一段幸福的回忆。母亲去世后留给我长达八年的内伤还尚未痊愈,父亲便无力抗拒生命最后的孤独,去另一个世界与母亲相聚。于亡者而言,这也许是一次渴望已久的团聚,但于生者而言,这又是一次多么痛苦的诀别啊!我就这样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也告慰着父亲以及我先人的亡灵。
墓地也是一个记录家族兴衰和见证家族历史的地方。
我家祖坟里辈份最高的是我的祖太爷。光绪年间,祖太爷携家眷从甘肃陇西逃难至宁夏南部山区这个当时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从此落地生根。然而,关于祖太爷和太爷的历史,也因爷爷英年早逝而一并埋进了坟墓,我所能回忆的也只有爷爷之后的事情了。确切地说,对于爷爷之前的家族史,我只是延续了父亲仅存的少许回忆。毕竟,我无福享受爷爷和奶奶的宠爱。
母亲去世前,我家的祖坟里有五位先人。依照家乡的风俗,奶奶二十几岁就被病魔夺去生命,属于少亡,是不能进入祖坟的。那时候正值抗战期间,父亲年仅3岁,我家族的人丁甚是单薄,他们艰难地过着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抗战胜利后,爷爷续弦,父亲从此便有了一个大他11岁的继母。
父亲16岁成家,17岁参加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通讯员。那时候送信传话没有自行车和电话,较近的地方徒步送信,较远的村镇骑马送信,不分白天和夜晚,也不分晴天和雨天。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我太爷和太奶相继辞世,父亲的继母便提出分家。那时候爷爷已经被严重的风湿病和胸膜炎折磨得无力主持家事,父亲长年在外奔波,我可怜的母亲和三岁的姐姐就这样被分出去了。当父亲从百里之外踏进家门的时候(其实就是一个没有门的敞院),母亲正在烟熏火燎地用嘴吹火生灶,姐姐则轻轻地拍着被浓灶烟呛得泪流满面的母亲的后背……我说过,没有回忆的人就没有真正的悲伤。而此时,我真的无法克制内心的悲恸,潸然而下的泪水就像山涧经久不息的溪流,让我一时陷入无尽的恓惶和悲戚之中。
祭祀完毕,姐姐们开始在墓地四周走动,拣拾坟头上的杂草和瓦砾。我目光呆滞,泪流满面,依然沉浸在无限痛楚的回忆里。
父亲是一个正直敦厚、不善言谈且高度传统的人,他没有为母亲和姐姐的处境做任何辩驳。他是理智的,也是孝顺的,同时也是懦弱的,以至于后来在我们姐弟为此忿忿不平的时候,父亲还严厉地训斥我们:虽然她不是你们的亲奶奶,可她毕竟是你爷爷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无言以对。父亲的继母已经从血缘上将我们离析开来,这是导致我大姐成为文盲的直接原因。我之所以埋怨父亲懦弱,那是因为父亲作为家族的长子,又是一个有学问、有工作的知识分子,他应该树立自己的威信,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家族兴旺的义务。但是他在后来的若干年中都没有进入这样的角色。值得欣慰的是,退休后的父亲以其善良的本真和对弟妹们及其子女的无私帮助树立了家族长兄的威信,也算是为他老人家晚年驱除孤寂平添了一些继续操劳的负累。
坚硬的秋风时而掠过墓地里曾经并不茂盛的枯草,发出呜咽的低泣。我起身立于母亲的墓碑前,抚摸着母亲的名字,墓碑的背面镌刻着母亲的生平简史,可是那一目了然的简史,怎能承载起母亲在过去的岁月里所经受的委屈和苦难呢!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总是央求她讲些自己的故事,父亲就不断地阻挠,他不想让我辈知道母亲当年所承受的苦难,更担心我们会谴责他的继母而再度引发家族内部矛盾。然而,承袭了父亲善良的本性,我们并没有责难和排斥后来一直被我们姐弟尊称的“奶奶”。她到我家享受着比我亲奶奶还好的待遇,接受着孙子和孙女甚至孙女婿虔诚的跪拜、馈赠和应有的尊重。我记得母亲说过,1960年闹饥荒的时候,二姐不逢时机地降生了,不但给原本贫穷的家庭增加了负担,还给母亲带来了众多疾病。这使一度遭受继母冷遇的母亲无法承受生活的重负,她数次在门前那口水窖边徘徊,想从容地跳下去了结自己苦难的一生,但是大姐常常会适时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还有二姐饥饿的哭声。我坚信母亲是一个极负责任的贤惠女人,她的伟大和坚韧体现在后来的岁月里。那时候父亲在外工作,因工作繁忙和交通不便而很少回家,她独自承担所有的家务,还要起早贪黑地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以赚取一年的口粮,硬是将我们姐弟七个拉扯成人。
1958年,爷爷与病魔做完最后的抗争,带着没有孙子的遗憾,从容地告别了人生。1971年,父亲和母亲以极其宽容的胸怀,让我大姐夫入赘我家。我大姐夫当年是因地主成分从川区下放到山区的一个回族青年,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回汉通婚定然会遭到汉人村民的极力反对和讥讽,甚至歧视。但是姐夫凭靠一手精湛的医术,为他在汉民村庄长久立足和后来青云直上的仕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家的光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逐渐好起来的。
墓地是村庄隐匿的历史。墓地里沉睡的先祖是创造村庄历史的巨人,是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建设了我的家园。经历了村庄变迁的人,回忆里一定会布满了历史的痕迹,这种回忆是沧桑的,也是充实的。在我看来,一个只有城市而没有村庄的人就像大海里漂流的浮萍,经受着无根漂泊的孤独和悲凉。我庆幸因了祖先墓地的存在,让我在后来蜗居城市的三十年中时常能感受到来自村庄的温暖。
于我而言,没有了村庄就没有了回忆。1973年,我作为家族唯一的男丁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降临,但这并没有为我的家庭增添多少喜悦。这缘于我出生后母亲便陷入严重的病痛之中,甚至危及生命。我尚未满月,母親就没了奶水,父亲以米面换来邻里哺乳期的妇女给我喂奶。回忆至此,我不得不承认金钱对提升家族地位带来的诸多好处。那时候父亲已经是一名资历深厚的银行会计,而我大姐夫则是乡卫生院院长,一家有两个人工作,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很了不起了。这种巨大的变化,时常让村民们投来羡慕抑或嫉妒的目光,母亲也因此在生产队里获得了一份轻松的工作,专门负责喂牛。截止包产到户的那些年就是我记忆中最为快乐的童年,我常常跟着母亲到生产队的草料窑里像牲口一样咀嚼高粱秸秆和糜子秸秆,吮吸里面的汁液,那甘甜如蜜的味道,还有草料窑里被我惊起的成群的麻雀,如今还缠绕着我的记忆。
而如今,父亲和母亲已然长眠于家乡的土地里。这是一片他们曾经耕种过的土地,在我们举家迁至城市之后,由我三叔继续耕种。三叔是我们家族中唯一的一个农村户口的庄稼人,这也是我唯一能够把村庄和城市连接起来的亲人。父亲去世后,三叔便跃然成为我家族最负威望的男性长辈,他还要继续赡养他的母亲。在我看来,父亲的继母也算是一个晚年不幸的老人,包括我父亲和母亲在内,她五次亲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而她的长寿,并没有给她晚年的生活带来幸福,反而让她经历了更多人世间的悲哀和痛苦。
按照家乡的风俗习惯,母亲去世那年,我们一并将奶奶的孤冢迁进了祖坟。二叔也属于少亡,当时不能进入祖坟,所以父亲在世的时候一再叮嘱,等他百年之后,一定要把二叔的孤坟迁进祖坟。记得安葬母亲和父亲的时候,我像一个勤劳的砖瓦工,突然间就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悲伤,在阴阳先生的指引下,精心修整墓穴,认真校正棺材方位,仿佛在为父母重新建设他们独有的家园。如今,我家的祖坟里安然沉睡着九位我的长辈,这让我突然觉得他们反倒像是一个人丁兴旺其乐融融的家庭,没有纷争,没有排斥,也没有痛苦,只有黑色的墓碑顶着深秋坚硬的野风,裹挟着萋萋蒿草衬托出来的静谧,在墓地的上空游弋。
墓地承载着岁月无法磨灭的历史,也承载着后人难以忘却的记忆,一如这百年不朽的坟墓,掩埋了无数高贵或贫贱的肉体,却无法将他们的灵魂彻底埋葬。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回忆往事比面对现实更让人悲伤。回忆稀释了悲伤,我的内心已趋于平静。再回首欲望横生的尘世,权力、金钱、地位这些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让人无不喟叹现实生活带给人的另一种悲哀。也许,当我们在现实的纷争中伤痕累累,甚至奄奄一息的时候,我们可能都不曾细细考量过生命的最后归宿——也只不过七尺土地、几捧黄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