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容旧事未曾遥

2018-03-19 15:56王丽一
延安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二伯秦腔爷爷

王丽一

我出生的那一年,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展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就在这一年,爷爷作为村里被“漏划的富农”,被驱赶到了地富反坏右的行列。解放前,爷爷的家境虽然一般,但在村里,却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秦腔唱得好,板胡拉得好,是一个有点本事也有点不务正业的农民。

值得庆幸的是,爷爷天生的乐观和洒脱帮助了他自己也帮助了这一家人。按说,经历了这样人生大坎坷的人,应该学会收敛自己的锋芒,应该活得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可爷爷却不是这样,他总是努力地按着自己的心意活着,尽量不去看别人的眉眼高低,也尽量不理会别人的冰言冷语。即使挨了批斗,或者数九寒天被罚到村巷、道路去扫雪、做义务工,但一回到家里,爷爷依旧乐呵呵的。

我无从得知爷爷在那些年里内心曾经有过的波澜与起伏。他留给家人的,更多的是积极,是乐观,是发自心底的洒脱。

很多年以后,当我追寻往事时,我这样揣度:爷爷的乐观和洒脱固然很大程度来源于他的天性,但秦腔显然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是的,爷爷热爱秦腔,那份热爱和痴迷在四邻八乡出了名,也为爷爷背负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坏”名声。其实,爷爷对脱坯、摇耧、割麦、耙地、扬场等农活样样在行。他勤于农事,也精于谋划。他对土地的感情对庄稼的倚重并没有因为对秦腔的热爱而稍有所减。记得上大学时,有一回,我在收麦时节回到老家。家里的人都在地里忙活,不擅农事的我也只好去地里帮忙,可能是自己那种笨手笨脚的样子刺激了爷爷,他先是手把手地教了两下,后来看我根本不得要领,就很不耐烦地说:“去,去,找个凉快处歇着去。”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可爷爷对土地的感情,在一些村邻看来,爷爷对唱戏才是真的上心,一个务劳庄稼的人却常常“喧荒”(陕西农村把不登台表演的唱戏称为“喧荒”)到半夜一二点,为“喧荒”居然可以跑几十里路,真是不怕耽误工夫。可爷爷,却执拗得很,只要有人招呼,他就毫不犹豫地拿起板胡,同伙伴们一起去了。

爷爷只上过两年乡塾,他的文化知识很大程度来自秦腔戏文。他能把许多传统历史剧中人物的唱腔、道白都背下来,也能随时给别的角色提词。因为热爱秦腔,一些文绉绉的戏词常常会从他嘴里脱口而出。坐在那里,戴上老花镜,吭哧半天读一段不长的文字,爷爷就会乐得哈哈大笑。不是因为那文字有可笑的地方,而是为自己能认这么多字而开心。

每年一到农闲时节,爷爷就会和他的秦腔搭档们四处“喧荒”。他拉着板胡,边拉边唱,好不陶醉。无论是《周仁回府》《三滴血》,还是《五典坡》《火焰驹》等秦腔经典,他都一概烂熟于心。对李正敏、刘毓中、孟遏云、任哲中、肖若兰、陈妙华、李爱琴等一个个秦腔名家他也都很熟悉,收音机里刚一开唱,他就能准确地说出演唱者的名字。听父亲讲,爷爷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大名鼎鼎的西安“易俗社”看一回戏。尽管“文革”那些年里,传统戏作为四旧不准唱了,可没有人的时候,爷爷还是照唱不误。他老人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有啥烦的,听听戏就好咧!”

对爷爷来说,秦腔是他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凡是和秦腔有关的,他都感兴趣,他都尽可能地予以了解、熟悉并且当成乐事挂在嘴边。正是從那些高亢激越的秦腔演唱中,爷爷感悟到了人生的波澜起伏;正是在那些回肠荡气的戏曲故事里,爷爷寻找到了心灵的慰藉。秦腔是爷爷最好的精神寄托,凭着那些秦腔戏文和秦腔旋律,爷爷度过了人生最黑暗最抑郁的时光。到后来家里成分又回归中农,农村也恢复了“喧荒”时,爷爷就唱得更起劲了。每每听他唱戏,总为他那一份投入和忘情而打心眼里感动。秦腔,已然是他全部的乐趣所在,是他有声有色的别样人生。

爷爷奶奶养育了七个子女,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常事,也是一件劳心费神、不堪重负的事儿。父辈们上学那会儿,中国农村的贫穷和凋敝,是我们这些年轻人所无法想象的。听父亲讲,那时,他们要想在煤油灯下看个书什么的,都得偷着来,一旦让爷爷奶奶看见了,必有一顿斥责:“在学校干啥呢,回到家里就知道用功了。睡觉,省点油!”为了这晚上点灯的事,一向听话的父亲真是没少受训斥。每每回忆往事,父亲总不忘这样二件事:一次,为了按老师的要求买一本四角号码字典,家里拿不出那七八毛钱,父亲则执意索要,奶奶只好搜罗了几十个鸡蛋,让他拿到街上卖了再买字典。还有一次,已经参加工作的二伯给父亲买了一支带笔帽的铅笔,父亲喜欢得不得了,去地里干活时舍不得从上衣口袋里取下来。干完活回来,发现铅笔丢了。一支铅笔,充其量只是几分钱的事儿,爷爷却硬是陪着他在地里找了半天,没找到不说,回来还挨了奶奶一顿打。父亲如今为我们讲述这些往事时,平静的语调中,仍然夹杂着感慨和唏嘘。

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可识字不多的爷爷却表现出和他的身份不大相符的大智慧。他非常执拗地让他的孩子们上学读书。伯父上小学时,因为逃学,没少挨爷爷的打骂。父亲小学升初中考试落榜,恰恰赶上内蒙古包头糖厂来村里招工,父亲不免动心。县里的秦腔剧团也来招收演员,并且选中了父亲,可一辈子酷爱秦腔的爷爷却硬是不让父亲去,他告诉父亲:“娃呀,好好念书,哪里都不要去。你上到哪里,大把你供到哪里。”为此,这个只知道务劳土地的庄稼人,便一趟趟地跑学校,找校长,寻老师。终于,学校破天荒地允许父亲去复读。那个时候,能回校复读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校长告诉父亲:“你能复读,是你大把我感动了。”经此坎坷,父亲在学习上便格外努力,再也没有让爷爷为他的事劳心费神。每每说起此事,父亲总是特别动容,他说要是没有爷爷这一正确果断的抉择,他的人生还不定是什么样呢。

爷爷不仅鼓励自己的孩子努力上学,而且在他的哥哥英年早逝之后,还义不容辞地承担起照顾寡嫂和侄子的重任,一直将年幼的侄儿,也就是我的二伯供到高中毕业。爷爷去世之后,二伯哭得特别伤心,他为爷爷送了一幅挽幛,上面写着笔酣墨饱的四个大字——“恩重如山”。我想,他是打心眼里感念爷爷的供养之恩。一向心直口快,不会藏着掖着的爷爷,在这件事上居然没有夸过半句海口,大概,他是从骨子里认为,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是他天经地义的责任,无须自诩,无须矜夸。

正是在爷爷的坚持下,父亲考上了大学,走出了黄土地。后来,因为“文革”中家里成分上划,已经上到高三,学习成绩又很优异的五叔只能辍学回家。而六叔,仅仅上到初中就中断了学业。这让爷爷一度十分沮丧。恢复高考制度的那年,已经人届中年、娶妻生子的五叔终于如愿考取了大学。而体弱多病的六叔,从此只好在农村扎根。爷爷年迈之后一直牵心和帮衬这个在家务农的小儿子,大约就是觉得亏欠了他太多的缘故吧。

爷爷重视读书学习,但在另外一些问题上,他却显得不大开明,有些时候,他甚至不如一个大字不识的奶奶对新生事物接受得快,他们老两口也常常因此而发生争执。在爷爷眼里,男孩永远比女孩金贵,儿子不好好读书,他不惜用鞭子抽打。至于女孩,迟早是要去别人家的,书读多读少,都无所谓。他似乎也从不避讳自己骨子里的重男轻女。我刚出生时,因为体弱,母亲又生了大病,没有太多的奶水喂养,日夜啼哭,爷爷不胜其烦,告诉家人:“一个女娃子,咋这么不能叫人安生?”母亲为这话耿耿于怀了很多年。

父亲和母亲生养了我们三个女儿,想不到这也成为爷爷的一件心病。他不止一次让父亲在自家兄弟的男娃中间过继一个儿子,一向听话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却没有犹豫,他坚决而又温婉地回绝了爷爷的安排。为此,爷爷总是担心,说将来女儿们都出嫁了你们怎么办?父亲一笑置之:“办法多的是,你尽管放心好了。”

我记事后,有一年回老家过年,爷爷当着我和妹妹的面,给堂哥堂弟每人一份压岁钱,对我们这些孙女则毫无表示。妹妹说爷爷偏心,爷爷只是笑:“女娃要钱干啥?急着攒嫁妆?”气得妹妹大哭,爷爷却不急不恼,只是哼着秦腔逗妹妹,并不补发压岁钱。

让人没有料到的是,一向重男轻女的爷爷在临终的时候,会拉着姑姑的手告诉家人,他一辈子爱男娃,没想到的是,孙女们一个个都特别出息,上的都是好大学,一点不比孙子差,尤其是在生病躺倒床上以后,才更感受到自己享了女娃的福。看来,男娃女娃都一样啊。记得在爷爷葬礼上,奶奶就流着泪告诉我们:“你爷临了,给你们女娃都平反啦,你们再别生他的气。”

爷爷不仅重男轻女,在其他一些事情上也表现得相当传统,记得二伯从西北民大毕业工作以后,就在西安找了一个女朋友。爷爷很是生气,在他看来,自己虽然不是二伯的父亲,但却和父亲一样尽了抚养之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孩子的婚姻問题上,自己有权利做主,所以他想当然地越俎代庖,给二伯在乡里订了一门亲。可二伯就是不同意,他的固执让爷爷无奈而又沮丧。爷爷拗不过二伯,只好退了那门他亲手订下的婚事。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爷爷都觉得对那位女子和她的家人深怀愧疚。他常常愤愤然地说:“我就不信,一个城里的女娃过日子会比咱农村人扎实!”事隔多年,我们看到的,是二伯二娘一直都很恩爱,他们相扶相助,一起经历了人世的风雨和艰辛,也分享了很多属于他们的快乐和幸福。家人再当着爷爷的面打趣这件陈年往事时,爷爷总是红着脸不再言语。

我在西安上大一时,正值国庆节放假,就自作主张带了几个同学回老家去玩。奶奶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沏茶倒水又是喊家人做好吃的,爷爷却不大乐意,拉着我到一边:“你回来就对了,咋还带这么多人,男男女女的,疯魔野道,就不怕人说闲话?”我哈哈大笑,故意调侃爷爷:“您的脑筋太过时了!”爷爷立马冷了脸,不再吭声,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不过自此以后,爷爷就再也没怎么说过我。

除了土地和秦腔,爷爷一生还钟爱二样东西:旱烟和浓茶。因为烟抽得太多,又不是什么好烟,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浓烈呛人的旱烟味,隔老远,就能听到他巴嗒巴嗒吸着旱烟锅子的声音,不时还伴随着几声很响的咳嗽。

茶和烟比起来,茶对爷爷就更重要了,“宁可三日无盐,不可一日无茶”。每天早晨天不亮,爷爷都会在房间正中间的小火炉上用茶缸滚一缸浓茶,缸子里的水并不多,茶叶却是一大把。那黝黑的大茶缸徐徐地冒着热气,漂浮的茶叶被炭火熬得咕嘟咕嘟的。爷爷就坐在炕边上,一面吸着旱烟,一面眯着眼睛,哼着秦腔,一脸的满足。等茶熬好了,爷爷一口口地呷着,别提有多么舒坦多么惬意了。如果这早茶没喝,爷爷是没劲上地干活或者做事的。家里来了客人,爷爷依旧用那黝黑的大茶缸熬茶,再将小茶碗洗净给客人一碗碗地倒茶。聊到高兴处,爷爷就美美地咂一口茶,声音很大,似乎特别陶醉。很偶尔地,爷爷在大茶缸里熬一些奶奶自己用羊油制作的油茶,那对爷爷来说,就是天下最好的美味了。

我喝过爷爷熬的茶,浓酽至极,喝一口,只觉满嘴都是苦味。可爷爷就偏爱这“苦”劲,在他眼里,评价烟和茶的优劣,就是“劲”大不大。上大学期间,有一回,我专门给他买了挺贵的龙井,喜滋滋地等着他来品尝,他呷了一口,却摇着头说:“啥茶,一点劲道也没有,买这干啥?根本不如紫阳毛尖。”奶奶嗔怪他不会说话,可他眼睛一瞪:“怕啥,自己孙女跟前都不能说实话?”他的直言不讳,倒是把我逗笑了。

我在西安上大学期间,因为离得近,所以爱往老家跑。每次回去,父亲都不忘在电话里提醒我,除了茶,一定得给爷爷买点糕点,他好这一口。果然,水晶饼、绿豆糕、核桃酥、龙须酥、天鹅蛋……无论买哪一种糕点回去,爷爷都像得了宝贝,欢喜地拿进自己的房间,居然连他宠爱的孙娃们也不舍得给。记得爷爷床头柜上有个带锁的黑匣子,以前我总是好奇那里面到底有怎样的宝贝,上了几年大学,才晓得,那每天锁得紧紧的,钥匙从不离身的黑匣子里面,原来只有两包茶叶和我们买去孝敬他的各种点心。再要有,也就是一小罐辣酱。我笑爷爷锁的全是不值钱的东西,爷爷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你婆(陕西关中地区对“奶奶”的称呼)手太大,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用,但凡有点啥,不是给了孙娃们,就是给了亲戚邻家。这些我要不锁着,你婆都拿去做人情了。”

也怪,就是这样一个传统守旧、大男子主义严重,而且热衷“喧荒”唱戏,有时像孩子一样爱吃零嘴的男人,却让奶奶死心塌地地追随了一辈子。一身旱烟味的爷爷,一个除了在地里忙活,就是出去“喧荒”,家务活从不沾手的爷爷,永远在这个家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在饥荒的年代,家里即使只有一丁点口粮,奶奶也会满足爷爷的喜爱,让他吃一碗他一辈子都吃不烦的“裤带面”。而爷爷,总是心安理得地享用。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或者,他认为奶奶照顾他,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很多年以后我仍在思谋,爷爷年轻时干着繁重的农活,就靠那一碗饭支撑体力,全家人勒着省着让他吃好是应当的,一到后来,便成了习惯。抑或,关中地区的男人大男子主义思想严重,很难体会妻子对自己的关爱?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好像从未对相守相依、白头偕老的老伴说过一句暖心的话,相反,一生气,他就会冲着奶奶吹胡子瞪眼。而奶奶,一辈子永远谦让着爷爷,照顾着爷爷。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随父母回乡探亲,到家正赶上吃下午饭。让人意外的是,奶奶竟然擀了两种面,一碗是白面做的,给爷爷,另一碗是黑面做的,给自己。我记得父亲和母亲当时就掉了眼泪,母亲有些不解地责怪爷爷:“统共两个人,难道不能白面黑面揉到一起吃?”爷爷也有点吃惊,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自那以后,我们给他买东西,他老人家冷不丁地会问一句:“给你婆买了没?”

很多年里,我并不喜欢爷爷,因为他的严厉,因为他的重男轻女,因为他的大男子主义,我甚至为此和他争吵过。可每次面对,他的开朗他的风趣他的幽默又逗得我不知说什么好。

1986年,堂兄结婚,爷爷要去西安参加婚礼。奇怪的是,他谢绝了已经成年的大孙子陪他进城,却执意要让探亲回家的我陪他去西安,而且大声地向家人宣告:“你们老说我重男轻女,这回,我专门把孙女带上。”那是爷爷第一次进省城,一切,在他眼中都显得新鲜和有趣,一路走来,对任何一个门店的店名他都要大声地念出来。婚礼过后,堂哥陪我们去逛街,爷爷坚持要去动物园。在那里,见到每种动物,他总要用浓重的陕西腔打个招呼,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平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爷爷,骨子里竟是那样天真,事事物物在他眼里似乎都有了生命,有了情感,有了温度。

那时青春年少的我并不觉得爷爷风趣幽默,只觉得被人哄笑被人围观是一件丢脸的事。我先是让他别大声念字,后来又央求他少出洋相,最后,见劝说不成,干脆站到离爷爷远些的地方,不愿意再挽着他。而爷爷,却像个老顽童似的,见我一脸恼怒,反而更加来劲,干脆大声唱起了秦腔,还对着猴群扮起了鬼臉,告诉它们:“猴娃们,你爷来看你们啦。”

多年以后,在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时,每每看到周伯通那不拘小节、天性纯真又处处爱作弄别人的样儿,我的脑海中就会闪现出爷爷的模样,闪现出惟一一次陪他老人家逛西安城的情景……可惜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在外人眼中似乎是不通人情世故的爷爷,其实只是活得率性、本真,充满赤子之心罢了。我也才明白当年爷爷为何选择了去动物园,而不是他最向往的“易俗社”。时过境迁,我很遗憾在西安那么多年,却没有陪爷爷去“易俗社”认认真真看一回戏,没有陪他老人家去吃一顿老孙家的“羊肉泡馍”。

我上大一时,爷爷一个人坐长途车来学校看我,不晓得他是怎么越过门卫走进校园的,只知道进了校园,他老人家见人就问:“俺丽丽在哪?”很多人掩嘴而笑:“丽丽?哪个丽丽?”他也笑:“咦,看你这娃,从青海来的丽丽还有几个?我就问你从青海来的丽丽在哪?那是俺孙女!”好容易找到中文系,有人认得我,才将他领了过来……这件事,让同学们笑了很久,说我一夜成名……爷爷自己也乐,他说:“我就是要逗逗你们学生娃,看看有几个人认得你。”这,就是我的爷爷,看上去威严却总是让人忍俊不禁的爷爷!

爷爷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离开这个世界的。记得爷爷去世时,他的秦腔搭档们来家为他热热闹闹地唱了一天一夜的戏,把他老人家生前喜欢的戏几乎都唱了。我想,这一定是让爷爷最感快乐最觉欣慰的告别方式!

爷爷去世不到半年,奶奶就撒手人寰。爷爷真是幸运,奶奶为他料理了身前身后的一切事务,又匆匆赶往另一个世界去与他相守相伴……

又一个夏天来到了,爷爷去世已经多年,家乡人身边的石川河已经干涸,那宽阔而灰暗的水面成了遥不可及的记忆。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老屋如今阒无一人,荒草覆盖了它的角角落落。那棵盖满天井的葡萄藤早已干枯,那曾经的欣然和盎然是爷爷奶奶在世时家庭温馨和乐的象征,也是父辈们茁壮成长的光景写照。这光景,多年以后让重回故乡的我仍心生温暖……

在破旧的老屋墙壁上,依然挂着一张早已泛黄、落满灰尘的大挂历,挂历上是一张老式戏台的照片。看着那张照片,我仿佛听到来自戏台上铿铿锵锵的唱念做打,又仿佛看到了爷爷的身影,看到了他和他的那些戏友们都坐在戏台上,坐在那些秦腔名伶的中间,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穿着雪白的对襟衬衣,拉着板胡,高高地昂着头,吼着秦腔,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吼得满脸泪花……

我忽然很想问问爷爷,您那么热爱秦腔,为啥却不让自己的孩子去秦剧团学戏?您那么热爱黄土地,为啥却用鞭子抽打着要让自己的孩子离开土地?您一辈子重男轻女,却为何逛西安城偏要领上不懂事的孙女?

老人已经作古,往事终成秘密。

我只知道,不管自己曾经喜欢不喜欢爷爷,我的血液中都流淌着他的血液,他的生命都在我这里得到延续,我们其实从来就不曾分割,也不曾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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