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ICU里的叔叔

2018-03-19 15:54罗勇
延安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三华大华叔叔

罗勇

1

现在,叔叔一心一意想尽快死去。

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闭上你们的嘴,我一秒钟也不想活,等阎王点到我,直接伸脖子让他套牢了,来个痛快。说着,动了动细长的脖子。他的脖子像一根养分不足的瓜藤,吊在藤上的脑袋恰如即将枯萎的瓜。我担心他下垂的脑袋会咔嚓一声绷断脖子,赶忙用手托住往枕头上送。

我们当然不会闭嘴,怎么可能闭嘴呢?生死攸关的时刻,闭嘴等于毙掉叔叔的命,传出去把人家的大板牙笑掉了,说罗家几弟兄,活的人模人样的,老人生病不理不睬,马屎外面光里边一包糠,见不得人。我和叔叔的大儿子大华三儿子三华对视一眼,撇开一旁哑着不出声的二儿子二华,接着劝说叔叔。不怕死但你受不了疼嘛,病折磨你我们很难过,巴不得全部给你分担了,可分担不了,只能送你去医院。叔叔翻身面朝墙壁,不看我们,“不去医院,我想死。”

大华说:“病这么久没送你去医院,是我们不对,生气不怪你。话说回来,从没进过大医院的人对药物敏感,这回去肯定能把病根彻底拔掉。”

叔叔懒得理会大华,自顾屈了手指算村里老人们的年龄,比他大的亲人邻居统统死了,跟他一起长大、像穿連裆裤的赵小害、余老早、宋长脖子也死了,连个抽烟喝酒扯闲话的人都找不到。“七十多岁的人,啥都干不了,一天张着嘴吃闲饭,早该死了。”

叔叔几句话塞住大华的嘴,噎得大华干瞪眼,大华转头瞅二华:“你劝劝呀,闭着个嘴,又不是哑巴,看笑话也不该拿自己的爹来看。”二华不主张送叔叔去医院,理由是他了解叔叔的脾气,叔叔不愿干的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屈服的。不如顺着叔叔的性子,不想治病就别去。七老八十的人,心情好比吃药打针管用。

叔叔的本意并不是不愿治病,二华心怀鬼胎,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说真的,我比叔叔的三个儿子更了解叔叔,三年前婶婶死了,叔叔的身体塌方似地往下垮,人瘦得脱了型,老是气不够用,走路踩不死蚂蚁,睡觉顶不起被子。那时候他拒绝住院是因为他扛得住病,连药也不吃,说是药三分毒,他从不吃药打针,一样活到七十多岁。后来渐渐抵挡不住病痛,想吃药治病了,三个儿子拖家带口去外面打工,没人管他。我在县城工作,离老家不远,根据叔叔描述的症状,去药店对照药品说明书买药给他吃,病情才稍稍好转。从那时起,饱受折磨的叔叔坚信,他顺利活到今天完全归功于我,他对我的感激溢于言表,见一次说一次,“你不管我,我这把老骨头早烂成泥巴了,亲儿子都没你好啊。”他越这么说,我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毫无保留地把医保卡上的钱全部花在他身上。

脾气倔强甚至有几分古怪的叔叔,一辈子认死理,不爱听别人的劝,唯独把我的话当成他服从的最高标准,认定事实依据就一句话,“我家利平说的。”利平是我小名,我说的话,到叔叔那里,变成雷打不动的真理。这次,叔叔的病前所未有的严重,他却不听我的话了,拒绝吃药,说累得很,活够了,早死早投胎。我劝他去县医院治疗,说破嘴皮也不同意,“别为我花冤枉钱,你花的太多了,我心里不安。”我分别打电话给叔叔的三个儿子,我一直不满他们对叔叔的态度,我的语气有点难听,这几年,我一直替你们管你们的爹,这回轮到你们管管他了,别让他白养你们一场。

他们知道我对叔叔好,不敢反驳我,匆匆赶回来。没想到商量送叔叔去县医院的时候,意见分歧了,大华三华同意我的想法,坚持送叔叔去治疗。二华明里暗里和叔叔一唱一和,老拿叔叔的倔脾气搪塞,软绵绵的话里藏着坚硬的棱角,硌痛了我的耳朵——心情好比打针吃药管用,他的意思我这几年对叔叔的好白扔在水里了,泡都不冒一个。我跟大华三华私下说,叔叔怕花钱治病拖累你们,想死是个借口,二华顺着叔叔的意思,其实是怕出钱,拿叔叔做挡箭牌。大华说,不听二华的,治病有医保,自费部分花不了几个钱,他不愿出,我自己承担。

我说:“赶紧送医院,晚了怕来不及。如果二华真不愿意出钱,他的部分我顶上。”

三华说:“平哥一个侄儿做到这份上了,我虽然穷得掉毛,砸锅卖铁也顶上。”

大华的眼泪一颗一颗从红红的眼眶里探出身子,细瘦的睫毛拦不住饱满的泪珠,忽地在脸上滚出一条水线。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摇晃。喉结上下抖动,筛碎了喉咙里的话,一句成型的都说不出来。

大华因此对二华生出了怨恨,说话没有好声气,“动动嘴皮劝爸住院,不需要花钱,伤不着你。”

二华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把叔叔曲了的手指一根根掰直,“数赵小害那些人干吗?你呀,明明想我妈了,偏不直说,故意绕弯弯,跟我们玩猜谜语。”

“瞎讲。”叔叔像被说中心事的大姑娘,伸出舌头舔龟裂的嘴唇,羞涩的眼珠找不到看处,滴溜溜转。二华说,“听他们的,去医院治好病,多活几年。死这事,跟赶场打酒喝一样,错过这场还有下一场,迟早要来的,着急忙慌干什么。”

三华嫌二华的话不好听,抢着对叔叔说:“你不听我们的,听平哥的嘛,平哥对你有多好你是知道的啊!”

“我听阎王的。”叔叔不耐烦了,“我一个人,天天守着四面墙壁当哑巴,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每年回来看我一两次,给死人上坟一样急匆匆来急匆匆去。死了好,去那边伴多,牵绊少,自在。”叔叔的眼珠黏住了,盯着陈旧的红色团花绸缎被面,一下一下抚摸,仿佛在爱抚一张我们看不见的脸。“我死了,寿衣别花钱买,用这被子当寿衣,这是你妈的嫁妆,我得带过去。你们想尽孝,把我埋在你妈旁边,你们的孝就尽完了!”

叔叔坚决不去医院,我心里不由涌起一阵阵失落,准确地说是失败,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叔叔,突然对我苦口婆心的劝说置若罔闻,让我一跟斗跌进前功尽弃的难堪里。真的,我似乎从他们三兄弟的眼神里,看见了一丝一丝稍纵即逝的快慰。特别是二华,他点燃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到空中,那烟雾像一团团浓重的幸灾乐祸笼罩在我头顶,经久不散。

2

我站起来,挥手驱散头顶的烟雾,“不要听他的,必须去医院,治得好最好,治不好也问心无愧,至少我们做了儿女该做的事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后面的话,我向着二华说的。二华盯住叔叔抚摸被面的手看,一只苍蝇停在叔叔手背上,翘起脑袋,准备大干一场似的,不停搓它的手。

二华说:“爸,你这样子苍蝇都欺负你,拍手打巴掌地笑你。”

我板下脸,打飞苍蝇,“说正事,出去商量。”

避开叔叔,我告诫他们:“不要当叔叔的面提钱,钱是他肋巴骨上的肉,就骗他七十岁以上的人,医保全免费的,他肯定同意去医院。”

二华又开始掏烟,他总是不停抽烟,好像他来这里没别的事,专门为抽烟来的。他摇摇头说:“我爸的脾气我知道,说免费他也不会去的,不是钱的事,他有别的想法。”

“有什么想法?”

“他真不想治病,他不愿意干的事,我们硬要牛不喝水强摁头,我觉得……残忍。”烟雾缭绕里的二华,虚幻,缥缈,像个若隐若现的噩梦。

“他不想治病我们就撒手不管不残忍?瞪圆眼睛看着他死不残忍?人得有点良心,这几年要不是平哥管他,我们现在想叫声爸都没人答应了。”三华揉碎二华递给他的烟,甩在脚下,“白叫你声哥,叫可惜了。”

“不是说商量吗?不说话说我装哑巴,说话你们又听不进去,叫我商什么量。”

大华说:“看看你俩,看看……”看不下去了,老实的大华把后面的话看飞了。

大华的大,在二华眼里形同猪大狗大,他压根没拿亲大哥当回事。如果我稍作让步,顺着二华的意思,叔叔就相当于判了死刑。我说:“人必须送医院,这没有商量的余地,治病的钱如果你们拿不出来,我先垫着。守着奄奄一息的老人不送医院,为几块医疗费瞎扯淡,这才是最残忍的!”

大华手指点着二华三华:“你看看,你看看,平哥怎么对爸的?我们怎么对爸的?还推,还扯,是不是人,是不是人啦?”

“医保报销完,人均摊不了几个钱的,这点钱你们都不愿摊,全部算我头上。牛身子都给了,我还攥着根牛尾巴干嘛。”我真不敢想象,要是我不站出来,要是没有医保扛着大头,这三兄弟为叔叔的医疗费,恐怕会拔刀见血,拼个你死我活。

二华说:“不是不愿摊,关键不是钱的事,得问问爸愿不愿意……”

“不要拿爸说事。”大华厉声打断二华,“人有脸树有皮,这几年平哥为爸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回文摊武摊不能摊到平哥头上。这样,我们仨一人先拿一万。”三华同意了,二华拿不出来,“钱又不是树叶子,伸手就能捋两把。你们先垫着,摊给我多少,我认账,有了就还给你们。”

“不是说不是钱的事吗?”三华冷笑起来,“事到临头就成缩头乌龟了。”

“三分钱逼死个英雄汉,我真拿不出来。我认账的,我写欠条。”

大华站起来,我希望他的拳头毫不犹豫落到二华脸上,打掉他叼烟的门牙,打烂他不说人话的嘴,打瞎他看不清世事的眼睛。对这种混账东西,讲理是对牛弹琴,必须用拳头教训。

我的期待落空了,二华的儿子慌慌张张跑出来喊,“爷爷昏过去了!”二华箭一样射进屋里,我赶忙跟进屋去。叔叔两眼瞪着,有进气没出气,样子十分吓人。

三兄弟以为叔叔已经死了,比赛一样一个哭得比一个响亮。我试了试,叔叔脉搏有力,心跳还好。我大声说,哭什么哭,马上送县医院抢救。叔叔这一昏,省去和他商量的麻烦,不用他同意,直接送县医院。大华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制止了,用我的车吧。大华有顾虑,在我们老家,特别忌讳用私车运送危重病人,怕死在车上不吉利。我不信邪,叔叔是我的親人,救命要紧,哪管得了那么多。大华又说,你看看,你看看。

普通病房不收治叔叔,直接送进ICU。医生说,呼吸衰竭造成二氧化碳中毒,要插管,用呼吸机代替肺呼吸才有希望抢救过来。

医生准备把一根拇指粗细的塑料管插进叔叔的喉咙,他牙关紧咬,撬不开。医生身体前倾,用力往后扳,咔地一声,叔叔的嘴张开了,同时张开的还有他惊恐的眼睛。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昏过去的时候,还在老家的破土墙房里。他开始挣扎,反抗,不配合医生。我攥住手,大华摁脑袋,三华扣紧脚,仍控制不住蛇一样扭动的叔叔。叫二华,二华傻呆呆痴在角落里,眉头深锁,嘴巴半开,仿佛被插管的是他。医生叫来几名护士帮忙,塑料管伴随叔叔剧烈的干呕插进喉咙。他看看大华,看看我,看看三华,眼里的泪水一点点洇开,渐渐汇成一股,突然汹涌而下。

晚上,我们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守在ICU门外,等待医生召唤,守候叔叔的消息。虽然结果无法预料,但成功把叔叔送进医院和叔叔苏醒过来这两件事,足以让我们欣喜。我们在医院走廊坐着聊天,我说,送进医院就没事了。大华说,全靠你,要不现在怕阴阳两隔了。三华说,插管时他完全清醒的,还哭。

“哭是好事,证明意识恢复过来了。”

二华悠悠说:“从没看见他哭过,我妈死的时候,他突然晕过去了。我拿干辣椒点燃熏醒他,只说一句,把事情办好。没看见他掉一滴眼泪。”

“这倒是真的。”三华说,“眼泪硬得很。”

大华疑惑了:“今天他哭什么呢?他看我的眼神,吓得我想逃跑。”

那眼神我也记得,我不由打了个冷颤,说:“痛的吧,插管很痛的,我做过胃镜,知道那滋味,当时把我痛哭了。”

“不是。”二华斩钉截铁地否决掉我,“我们违背了他的意愿,他恨我们。那是痛恨的眼泪!”

3

痛恨?怎么可能。谁会痛恨真心实意孝顺自己的人?谁会痛恨挽救自己命的人?笑话。

二华过度解读叔叔的种种表现,无非想为自己不愿出钱的龌龊理由穿上冠冕堂皇的外衣。钱害得他丧心病狂了,什么瞎话都编得出来。二华的表现,逐渐丧失他在三华面前作为兄长的尊严,三华眼里的鄙视越来越紧密地团结在二华周围,“在你眼里钱比爸的生命重要,你跟钱同一天生的。”

“我浑身长嘴也说不过你们。”二华蹲下去,头夹在两膝之间,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写钱字,写完划掉,划掉重写。我巴不得他闭嘴,他一开口准没好话。等叔叔好起来,我一定当二华的面好好问问叔叔的真实想法,撕掉他虚伪的面纱,我为老实善良的叔叔生养了这么恶心人的儿子感到悲哀。

ICU的房门如同一张不知疲倦的嘴,张开,闭合,无休无止地吞吐穿着隔离服的医护人员,他们为抢救生命一刻不停地奔忙,急促的脚步声像叔叔的心跳,无端让人安心。应该没事了,大华说。三华重复大华的话,应该没事了。我说有事医生会叫我们,几个小时没动静,肯定平稳的。

我们悬着的心慢慢平稳下来。夜很深了,喧嚣的城市迷迷糊糊地睁着疲倦的眼睛,随时要睡过去的样子。我们却毫无睡意,愉快地聊起叔叔让大家记忆深刻的事情。大华说,爸没上过学,读过几天农民夜校,认不了几个字。我读一年级的时候,有篇课文叫“小蝌蚪找妈妈”,爸教我读“小料斗我妈妈”。笑声还没停,三华接着讲,爸教我把“槐树高,高上天”读成“鬼树高,高上天”,他解释,一般树高不到天上,鬼树可以,念鬼树肯定没错。好多年了同学还笑话我。

二华抿嘴笑起来,欠了欠身子,拉开架势准备讲叔叔的笑话。他平时爱讲叔叔的笑话,从小喜欢跟叔叔开玩笑,三个儿子里,他和叔叔的关系最为融洽。我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你个不肖儿子,没有资格讲叔叔。我争着讲,叔叔大概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我妈说有一次叔叔去亲戚家,人家屋里的穿衣镜正对着他。吃饭的时候,他迟迟不上桌子,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跟亲戚说,叫那个老人过来先坐,我再坐。

笑一阵,说一阵,笑过说过,才觉得叔叔这辈子扎实心酸,没读过书,从未出过门,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辛苦一辈子,贫穷一辈子,一天舒心的日子都没过着。这更坚定了我们医治好他的决心。

ICU规定,每天下午三点为家属探视病人的时间,可以同时进去两人,一天允许六人探视。大华是个有心人,第二天下午探视的时候,他安排三华和他先去探视,二华第二,我最后。他把我当成压轴大戏,不和二华一起搅合,单独隆重亮相出场。我正为大华的细心感动,三华他俩已经出来了,结果黯淡无光挂在脸上,“昏迷的,没昨天进去的时候好。”

一定有什么原因,问医生没有?没问你们怎么知道不好?我顾不上压轴,换上隔离服,快步走进ICU。叔叔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单薄得如同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从某个尘封的角落,飘零到灯火通明的ICU里。他身上插满凌乱的管线,恰似一台拆开来没有修复的破旧电器。眼睛半睁半闭,四肢捆绑了固定在床上。摇他,不动。喊他,不应。床头的仪器一字排开,大大小小的屏幕上数字跳跃,线条波动,提示我叔叔还活着。

这不是我预想的结果,怎么会这样?我质问医生。医生解释,叔叔醒来情绪很激动,不听医生的话,乱拔身上的管线,他们给叔叔用了镇静剂,强行固定住四肢,现在生命体征相对平稳,昏迷是镇静剂造成的。

我长舒一口气,对大华他们复述了一遍医生的话,刻意在每一句话的前面缀上“医生说的”四个字,使我的话听上去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

“平哥,有希望的吧?”二华第一次郑重其事看着我,“我担心他弄不清来龙去脉,带着对我们的恨走了,那才是最大的遗憾。”

“你最好亲自问问医生,该你探视了,医生会跟你说的。”

“我不去,他不清醒,我不去了。”

“嘴是两片肉,翻进又翻出,啥事都有你说的。”三华毫不掩饰他对二华的鄙夷。

“等他清醒了我再去。爸那胆比鸡胆子还小,这阵势肯定把他吓坏了,我给他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我想聽听,躺在ICU里,他心里想些什么。”

4

躺在ICU里的叔叔心里想些什么,我没认真揣度过,除了二华这种无耻的人别有用心去关注,谁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二华的所做作为我忍无可忍,连他站立的方向都不想多看一眼,有他的地方,空气发臭,景物扭曲,人群丑陋,他使周围的一切污浊不堪。脏人,烂人……我找不到词汇形容他在我心里的形象了。

大华说:“你最想听他亲口告诉你,别浪费钱了,回去等死。然后卷铺盖走人。”

“尊重一下他的意思没错吧,谁在乎过他的想法?你知道这几年他最关心什么?你们以为是病,是钱。不是的,他最关心他的棺材,他把棺材叫作‘老家,他想看看他的‘老家的样子,可他的‘老家连影子都不见。那天,他故意叮嘱寿衣的事,不提‘老家,其实是试探我们,想看看我们的反应,你们谁在意了?年纪这么大的人治好又能活几年,对现在的他来说,准备一口上好的棺材,比治病有用。”

“放屁。照你的说法,我们不该守在医院里,应该去棺材铺挑选棺材。”

“如果你那样做,爸不但高兴,还会感激你。”

我不想骂二华,骂他把我的嘴骂脏了。我非常奇怪,二华的心是什么东西长成的,叔叔如果知道二华这么对待他,不活活气死才怪。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故意吓唬二华,“医生说,拔掉呼吸机叔叔立即没命,想让他活困难,想要他死太容易了,只要你下得去手拔管子,分分钟钟的事情。”

“我不想让他死,是他自己想死……我哪敢拔管子,那等于我杀了他。我是说……算了,你们不懂,我闭嘴。”二华的声音像死去的蛇一样软踏踏的。蛇有七寸,二华有软肋。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就不能放弃治疗。”

我们又把全部希望寄托给第二次探视,我迫不及待,第一个冲进ICU。谢天谢地谢菩萨,这次叔叔醒来了,看见我,立刻激动不已。嘴里插着管,说不出话来,但他急于表达,呼噜呼噜往外吹气,脑袋剧烈摇摆。固定在病床两侧的手掌,像两只掉光羽毛的翅膀,上下扑棱,似乎要连人带床飞起来逃离ICU。叔叔徒劳地挣扎半天,知道无望了,所有的急迫化作泪水缓缓滑落。

我轻抚叔叔的胸口安慰他:“情绪不好会影响治疗效果,好好配合医生,很快会好起来的。别怕,不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在外面陪着你的。”

叔叔侧脸看捆住的手和脚,不动了,转眼望窗户。装了隔音玻璃的窗台上,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大的给小的喂食,小的仰头张嘴接食。听不见声音,寂静温馨的热闹穿窗而来。叔叔嘴里的气流越发急促,眼泪一颗撵一颗往下滚。

“我懂你的意思,你想家了。你听我说话,同意你点头,不同意摇头。好吗?”

叔叔点点头。

“病能治好的……”

叔叔摇头,吹气。

“长痛不如短痛,再怎么难过,坚持几天就过去了。你好了,我们放着鞭炮,风风光光回去,让村里人知道你健健康康回来了。”

叔叔频频摇头,频频吹气。

“你得好好活着,我爸我妈不在了,婶婶不在了,你是这世上我们唯一最亲的长辈,你活着,我们有个念想……”我说不下去,嗓子硬直了,弯不回来。

叔叔剧烈摇头,撞得病床咚咚响。

医生过来劝我出去,让病人冷静。

我躲在门后面几分钟,调整好情绪,假装兴高采烈对伸长脖子往里张望的大华三兄弟说:“清醒的,精神挺不错,我跟他聊了好一会儿。”

这次,二华抢着和三华一起探视。两人刚进去,大华贴着墙壁一屁股墩到地上,悲声说:“再不醒来,我快没信心了,我一直怕好心办坏事。”

“不会的,怎么会。”我一时找不到安慰大华的理由。

“你知道我爸的脾气,强行送他来医院,好了他不一定感谢我,不好了,我对不起他,更无法给二华三华交代。”

“不需要谁的感谢。”我有点讨厌大华的说法,“更不需要向谁交代,对得起良心就行。你别听二华那一套,你看这医院里人来人往的,谁不想好好活着。就算治不好病,最起码我们不后悔。”

“三华……”大华的话被二华推开的门夹断了。

“是不是好多了?”

“好转了一些,他真不想住院,一提治病就哭。眼泪那么硬的人,一下子变成个爱哭鼻子的小孩,哄不乖。”二华边换衣服边说,“这样子,不晓得要折腾到哪天?”

“有好转就有希望,住多久都不要紧。”

“医生说,他旁边那个老人,昏迷两个多月还没醒。叔叔的情况,目前是ICU里最好的。”

二华嘟囔:“昏迷两个多月,躺ICU里有甚意思,不如躺棺材里,自己舒坦,也不拖累活着的人。”

大华刚要开口,三华抢过话头去,“爸有多难过只有他知道。这ICU像电视里日本鬼子的活体实验室,哪是治病,受刑来了,花钱买罪受。”

“你说什么?”弯腰换鞋的大华停住手,仰脸看三华。

三华往脑后捋垮下来遮住眼睛的头发,迎着大华的目光说:“二哥说的不是一点道理没有,爸在遭罪,他恨我们送他来医院,恨我们救他的命!”

5

很明显,三华动摇了。

我猜,应该是ICU每天接近八千元的巨额费用迫使三华迅速叛变,倒戈向二华。大华说,没错,三华想放弃给我爸治病了,你在,他不好意思说,私底下跟我抱怨ICU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说我是肥羊,迟早要拖死他这只瘦狗。原来打算医疗费报销完了,自费部分三人均摊,现在看来,住的越久摊得越多,他俩越不高兴,均摊怕行不通。

大华的无奈我十分理解,亲情和人命在金钱面前如此微不足道,几千块钱就粉碎了三华拯救亲人生命的意志,这是我和大华没有预料到的。对二华三华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们真的无能为力。我很愤怒:“不行,你不能心软,他俩必须均摊,不是你一个人的爹,均摊并不过分。他们不服,打官司上法庭我帮你撑腰。”

“平哥。”大华有些哀伤,“我爸真有把握治好吗?如果……如果……人财两空,我和二华三华之间结下的死疙瘩,恐怕一辈子也解不开了。”

我拍拍大华的肩膀,他担心的也是我担心的,我背地里仔细咨询过医生,医生的表述模棱两可语焉不详,捕捉不到一个十分肯定的答案,我心里也没底。我说:“等今天探视完,实在不行听他俩的,他俩指东我们往东,他俩指西我们往西。但钱你不能一个人承担,必须得让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长点记性,传出去不至于丢面子,让村里人笑话。”

“尽孝这事,没那份心,硬逼只会逼出仇恨来。”

“你不好说我来说,你怕他们,我不怕。两只白眼狼!”

探视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叔叔不但清醒,而且已经拔掉了喉咙里的管子。医生说,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可以脱离呼吸机,转到普通病房接受常规治疗。一句话,叔叔从鬼门关转回来了。

不等医生说完,大华已朝病床扑去。叔叔的四肢还固定在床上,捆住他手脚的布带上布满血迹。叔叔不停挣扎,磨破了皮,血还在不断往外渗。

“大华,这是哪里?我没死吗?”叔叔哀怨地看着大华。

“我们在医院里,医生把你救回来了。”

“我咋没死呢?赵小害、余老早、宋长脖子都来接我了,陪我抽烟喝酒,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开心。我亲眼看见你妈,她比活着的时候年轻多了。她对我说,活着的时候她嫁给我,死了让我嫁给她,还问我要嫁妆……”

“爸,别胡说。你好起来了,明天我们不住这里,转到普通病房去,放心,那里很舒服。”

“死了才舒服。”叔叔又开始挣扎,“谁让你送我来医院的?救我干什么?让我好起来干什么?活着有多难过你不知道,我不活!”

我拉开大华,低声安抚叔叔,“我们不能看你被病折磨着不管呐,坚持几天,往后无病无痛的多安逸。”

“你们骗我,宋长脖子他们骗我,莲芝说让我嫁给她,怕也是骗我的。回家,我要回家!”

“病好完我们再回家。”

“你给老子滚出去,你和大华一伙来害我的。二华,二华,救救我!”

二华三华急匆匆进去,也被叔叔罵出来了。叔叔一声声呼喊婶婶的名字,“莲芝,莲芝,这帮畜生送我来住院,不让我死,快来把我带走,莲芝!”

大华的眼里蓄满委屈的泪水,他仰头看天,不让眼泪掉下来。二华三华神情凝重,“治病治出仇来,果然恨上了。”

“恨又怎么样?”大华说,“只要他好好活着,恨就恨吧,恨不掉你俩身上一块肉。”

“叔叔能骂人,是值得高兴的事,身体恢复不好他没精神骂人。人刚醒来意识没完全恢复,胡言乱语,你们别瞎想。”

“平哥。”二华郑重其事说,我最恨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他很清醒,不是胡言乱语。他不愿住院治疗,怕转到普通病房更加不配合医生,住院就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三华说:“那是绝对的,不捆住他,马上下床回家。住院治病像进牢房,五花大绑的谁受得了,看着心寒。”

“那你们说怎么办吧。”大华说,“救命救错了,救成罪人了。有病不治,去准备棺材才是对他好,眼睁睁看着他死才是对他好,这是哪来的道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了。”大华蹲下去,肩膀一耸一耸的,抱着脑袋呜呜哭起来。

二华三华沉默着抽烟。我说:“你们不该这么对大哥,他没错。更不该这么对叔叔,他其实并不想死。”

“我说的实话……”三华悄悄扯二华的衣服,扯断了二华的话。

我扶起大华,“走,喝酒去,病危的叔叔能骂人了,哥几个应该喝杯酒,好好庆祝一下。

6

叔叔脱离生命危险,对于一心想让他健健康康活下去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我打心底高兴,大华被我感染了,也高兴起来,说就算全世界的人不理解也无所谓,他问心无愧。二华三华咣咣跟我和大华碰杯,解释其实他俩也是为叔叔好,只是好法不同。我不想听他们解释,喝酒就喝酒,别扯三六九。

但庆祝的主题是叔叔,别的话题说不了几句,又绕到叔叔身上。大华说:“骂人的声音很洪亮,跟没生病时一样。”

“是呀是呀。”我说,“哪像呼吸衰竭的病人,被他吼得耳朵嘶嘶响。”

“精神挺好的,就是不高兴。”二华说,“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他高不高兴不重要,好起来才是头等大事。”大华放下凑到嘴边的酒杯,直视二华。

“你的意思我们高兴就行了?救活他就为了我们高兴?”

三华说:“别扯远了,喝酒喝酒。人躺在ICU里的,高兴也治病,不高兴也治病,由不得他。”

“我不爱听你说这话。”二华说,“人活着不高兴,天天受气遭罪,活着干什么?”

“你就想让他死,不给你添麻烦,他死了你最高兴。”

“他活够了,高兴死去,就遵从他的意愿……”

“你还是人吗你?爸白养你了。”

“别以为出几个钱,把爸送到医院就尽孝了,你只顾自己的感受,根本没拿他当回事,打着尽孝的幌子,一天叨叨叨瞎指责别人。”

大华站来掀桌子,我摁住他。三华慌忙拉二华走出门去。一顿庆功酒就这样不欢而散。

吵归吵,第二天下午接叔叔的时候,四个人齐齐整整站在ICU门口,尽管不说话,眼睛里的期盼已经完全掩盖了对彼此的不满。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这几天高度紧张,把叔叔最关心的医疗费用问题忽略了,忘记告诉他治病全免费的事。哎呀,太糊涂啦。大华眼里陡然掠过一道兴奋的闪电,猛拍脑袋,你看看你看看,今天一定告诉他,不知道他会多高兴呢。平哥来说,他最信你。

三华说鬼摸脑壳了,这么重要的环节居然忘记了,二哥也没想起来吗?二华冷冷说,我记得的,说了没用,不是钱的事,我最后悔的是没骗他“老家”已经准备好了。

二华公开跟我们对着干,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如果不是在ICU门口,不是在接叔叔出ICU的关键时刻,我会毫不犹豫给二华几个响亮的耳刮子。我当即决定,今天不但给叔叔说清楚医疗费的事,还必须当面揭露二华的阴险丑恶嘴脸,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病人情绪不稳定,仍然不配合治疗。”医生无奈地朝我们摊手,“只能固定在病床上。病人入院前有过精神病史吗?”

“没有,很正常。”

“哦,那应该是二氧化碳中毒和情绪波动造成的短暂精神异常,醒来就问他是不是死了,说活着他躁动不安,说死了他会安静一阵子。我们一度怀疑病人有过精神病史,复发了——正常人谁想死,如果人人都像他,ICU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对吧。ICU可是阎王最大的对手,我们是在鬼门关跟阎王抢人的生命斗士。”医生骄傲地冲我们微笑。

“斗个屁,你们根本不懂我爸。”二华面无表情推开医生,朝叔叔走去。

顾不上给医生道歉,我们紧跟过去。无耻到极致的二华,说不定会先发制人,当叔叔的面揭穿我们编造的谎话,再用他的谎言恐吓叔叔,达到他不可告人的险恶目的。

大华几步抢到二华前面,不给二华说话的机会,问叔叔:“爸,认识我不?”

“认识,宋长脖子嘛,你来接我啦?他们说我没死,这回我真的死了吧?”

“我是大华啊爸,你没死,你好好的。”

叔叔的目光暗淡了,别过脸去,“我死了,死人不跟活人说话。”他看看我,“赵小害,你来接我的吗?莲芝呢?”

“我是利平,我們接你去普通病房。叔,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治病全免费的。你听清楚了吗?全免,不花我们一分钱。”

我满怀期待等叔叔欣喜若狂的反应,绝望却慢慢爬满他的脸,他弓起身子,像突然扔进油锅里的活虾,拼命挣扎,“花我的,我有钱。你们给我的零花钱,我攒着准备买‘老家的,藏在床底下的破雨靴里,8000块。我不要‘老家了,钱给你们,给医生,求求你们让我死!”叔叔泪眼婆娑看着我们。

二华粗暴地搡开我,“钱钱,就知道钱,早告诉你不是钱的事。”他俯下身子拥住叔叔,轻轻拍他的背,柔声说:“没看见我啊老罗,我是余老早。宋长脖子赵小害昨天陪你喝多了起不来,我来接你,去找莲芝,她等着你的!”

叔叔放平挣扎的身体,怯怯打量周围的人,问二华:“他们是谁?围着我做什么?”

“你死了,他们来给你烧纸钱的。他们手里大捆大捆的纸钱,全给你的,你到那边吃穿不愁了。”二华边说边敲病床,“老罗,你有‘老家的啊,儿子们对你可孝顺了,早给你准备好的。你看看这木质,红杉实木,一尺八的顶盖,侧盖敦实,整块底座,寿字头式样,村里人的‘老家,你数第一,你可真有福气!”

叔叔眨巴着疑惑的眼睛,慢慢安静下来,满足悄然镀上他的脸。

“你瞧。”二华指指一屋子穿着白色隔离服的人,“这么多人为你披麻戴孝,送你最后一程,你安心了吧?”

“安心了。”叔叔缓缓闭上眼睛,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和下来,“老早兄弟,我看见莲芝啦。她正在铺床,大红花缎子被面,那是我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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